殘月如鉤,月華不明。
東海。
海浪不斷拍打著烏黑的礁石,無數(shù)的碎屑雜物被拋上海灘又卷入海水中。
遠離人煙的海岸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不少碎木板,而在這些混雜著淤泥的碎塊中,有一人靜靜地躺著,渾身血污,衣衫破碎,看不出是死是活。
他的運氣尚可,當漁夫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還有微弱的呼吸,然而他的運氣又是不好的,救了他的漁夫并不是什么好人,見從他身上搜不出什么值錢之物,漁夫竟要將他再次拋下海去。
好在這時,李相夷及時睜開了眼。
那雙眼,極冷,帶著來自地獄的酷寒,所過之處,一切化為冰霜。
見他劇烈地咳嗽著,大口吐著鮮血,漁夫的膽子又大了起來,捉住李相夷的腿便要將他拋入海中。
海鷗嘶叫著滑翔而過,但見一抹亮光掠過,漁夫連哀嚎一聲都來不及,便跌入海中,消失在浪花中。
黃昏的潮水起起伏伏,不斷拍打著,拍出了一彎新月。
少年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柄極長的劍,任由潮水將他一遍又一遍地澆濕。他木然地倚在礁石上,直到潮水又一次拍上了他的臉頰,才像是回過神來,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做工精致的香囊瞧了瞧,拄著劍勉力站起身來。
此處離東海戰(zhàn)場百里之遙,那日跌下海后,他掛在了大船的殘骸上,幸運地不曾墜入深海。而后,他在海上隨波逐流了多日,漂上岸后卻又多次遇險,幾經(jīng)輾轉(zhuǎn),竟是到了誰也認不得尋不到的地方。
眼下的情況,要想回到四顧門,怕是唯有靠他自己想辦法了。
夜晚的海風冷冷地刮過,李相夷被凍得劇烈咳嗽起來。
此番大戰(zhàn),萬萬想不到,四顧門內(nèi)居然有人向他下毒,下的還是“碧茶之毒”!
“碧茶之毒”號稱天下第一奇毒,極為惡毒,中者往往在三五日內(nèi)便極為痛苦地死去,更且此毒不但摧毀五臟六腑,而且散人功力,使人無法以內(nèi)力驅(qū)毒自救。
出戰(zhàn)在外,他滿腹心思只在對付敵人,結(jié)果最深最重的傷竟來自身邊信任之人,一想到這里,李相夷的恨意就如業(yè)火熊熊,勢要吞噬所有。
墜海之時,他發(fā)誓,即便是墜入地獄,也要爬回去復仇。
他要殺笛飛聲,殺角麗譙,殺金鴛盟的所有人,更要殺四顧門內(nèi)的叛徒!
為何在他最痛苦最掙扎的時候,歃血為兄弟的人竟捅來了最深的一刀,一刀就將他扎入深淵,幾乎絕了所有的生機?
晦暗不明的前路,忽而出現(xiàn)了一對綠瑩瑩的亮光,光亮離他越來越近,李相夷這才看清這居然是一條狗,一條野狗!
他眨了眨眼,卻發(fā)現(xiàn)眼前越來越模糊,以往在夜里也極好的目力,此時居然連咫尺之物都瞧不明白了。
他的腳上絆到了一枚石子,順理成章地跌倒在地。
于是,一群野狗很快地就將他包圍了。
綠瑩瑩的光在李相夷的眼前飄動著,借著一點劍光,他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獠牙,那些狗在緊緊地盯著他,有的正呲著牙,有的還在打量著他,有的已張大了嘴,準備向他撲過來……
少年試著爬起來,卻脫了力,他只能堅持著仰起上半身,眼里露出不可侵犯的凜然之色。
幾滴鮮血從長劍的劍尖緩緩地滑落進地面,最后一只野狗嗚咽著斷了氣,緊繃著的李相夷這才松了口氣,趴伏在滿地的血泊中,但很快他又掙扎著爬了起來,他得向前走去。
前方,有他恨的人,還有,他愛的人。
懷中的香囊不知瞧過了多少遍,李相夷才終于回到了揚州城。
此時上元節(jié)已過,通往小青峰的路上卻不見往年春游的行人如織,有的只是被撞翻踐踏的凌亂無序。灰頭土臉的攤販恨恨地咒罵著帶來災難的江湖廝殺,孩童無助地在啼哭著,然而他們的父母卻無暇顧及……
偶然有人向李相夷看過來,然而誰也想不到這個走路踉蹌、渾身臟污、蓬頭垢面的年輕人,會是那位“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的四顧門主。
那人嫌棄地揮著手,大聲呵斥著,將他驅(qū)逐出視線。
待得李相夷被他趕走后,他才同身邊的攤販抱怨著四顧門如今這般無能,竟然治不住作亂的亂徒。
四顧門的山門前,彌漫著血腥之氣,從東海被救回來的負傷的人聚集在此處,等待著救治。前廳內(nèi),擺放著五十八具尸首,已被殮入棺中。
李相夷握緊了手中的刎頸劍,斂息隱去身形,等在山門外。
大敞的山門內(nèi),一個個他熟悉的人在來回穿梭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心事重重,忽而有人開始抱怨起來,抱怨的聲音頗大,漸漸轉(zhuǎn)為爭吵,每個人的話語,均一個字一個字地傳入他的耳中。
“四顧門成了這副模樣,還能有什么成就,不如各奔前程吧?!?/p>
“門主生死未明,你們想要分家嗎?”
“我問你們,四顧門死傷大半,因為誰?”
“如果不是門主爭強好勝,一意孤行,我們又怎么會中了金鴛盟的奸計,怎么會損失這么多弟兄?”
說這些話的是“四虎銀槍”的何璋和王忠二人。
隨后的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那一向讓他覺得滑不溜手的白江鶉。李相夷越發(fā)握緊了手中的劍,壓下心中翻涌的殺意,只聽白江鶉道:“當初說要給二門主報仇的時候,你們可是有一個算一個,一起齊聲高喊的,怎么這會兒全都怪在門主身上了?”
李相夷的呼吸一滯,念頭未轉(zhuǎn),便聽到一道刀聲劈風而來。
“誰敢踏出這個門,我就殺了誰!”
是“四虎銀槍”中的另一人——劉如京,他正舉刀瞪著在場說要分家的諸人。
李相夷心中殺意漸去,正要閃身現(xiàn)形,卻見一道紫色的身影奔來。
正是四顧門的護法,時下門內(nèi)職位最高的肖紫衿。他一出現(xiàn),眾人的目光都匯集了過來,等待著他決定如今這岌岌可危的局面,決定著未來何去何從。
不料,這位驕矜的世家公子環(huán)顧了下四周,神色平靜,似乎已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
“大家都別吵了,四顧門如今這個局面,雖是李相夷自負之舉造成的,但他定不愿看到你們在此相爭,如今相夷已去,四顧門損失慘重,若終因意見不合分崩離析,倒不如如今就將四顧門散了,大家各自安去?!?/p>
山門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紀漢佛和白江鶉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似乎不敢相信肖紫衿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石水更是厲聲質(zhì)問:“肖護法,你說這話問過喬護法了么?”
卻見肖紫衿冷笑一聲,道:“婉娩自從去了東海后,跳海二次,上吊三次,你覺得她還愿意待在這傷心之地?”
石水是何反應,山門外的人已無暇顧及,眾人只覺得一陣風從身周刮過,帶著血腥之氣,然而由于在場血氣甚重,誰也沒有在意。
李相夷只覺得血氣上涌,眼前陣陣發(fā)黑,提氣使出“婆娑步”后,碧茶之毒在體內(nèi)侵蝕得越來越快,四肢百骸間又翻滾著極大的痛楚,幾乎要湮滅了神智,但他渾然顧不上了。
他現(xiàn)在腦中只余下肖紫衿的話語,以及臨別時喬婉娩的俏麗笑顏。
他答應過她,會很快回來。
他不能失約。
等他奔進二人居住的小院,只見四下無人,靜悄悄一片。這里是四顧門的重地,一向不許隨意進出,故而當李相夷頭重腳輕地落在喬婉娩的窗外時,并沒有人發(fā)覺。
屋內(nèi)傳來一陣長長的嘆氣聲,聽得李相夷心神慌亂,他想要扶著窗臺站起身來,卻猛然覺得渾身發(fā)軟,委頓在地。
喬婉娩倚在榻前,搭在腕脈上的手指微微顫抖。
沒想到,相夷與她,居然有了一個孩子。
盡管暫時還感覺不到這一點生命的存在,那如滾珠的脈象還是讓喬婉娩心中生出幾分不忍來。
她本已決意此間事了,將所有的事務交托干凈之后,就去東海邊,或是尋到李相夷,或是就此隨他于大海。
屋外微微有些許聲響,她卻恍若不知,只又嘆了口氣,喃喃自語:“相夷,這是你的意思么?你希望我?guī)е⒆踊钕氯ッ??可是……可是相夷,說好了同生共死,我又怎會當真獨自茍活……”
她話未說完,窗外忽然發(fā)出一陣巨大的響動,驚得她站起身來,厲聲喝道:“誰!”
只見一大團人影從窗外撲了進來,倒在她的面前。
電光石火間,喬婉娩后退數(shù)步,拔劍在手。卻見那臟污的一團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啞聲道:“阿娩,別做傻事?!?/p>
這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喬婉娩驚駭?shù)帽牬罅搜?,眼前人從頭到腳已然瞧不出半分往日的風采,就連那燦若星辰的眼睛此刻也是失神著的,然而那勉力扯起的笑容讓她毫不猶豫就認出了來人。
“相夷……”
“當啷”一聲,長劍落地,她緊緊地抱住了他,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讓她說不出一句話來,淚珠不斷奪眶而出。
“阿娩,我回來了……你別做傻事……”
碧茶之毒已然全面發(fā)作,連帶著連日來不斷惡化的外傷,李相夷閉了閉眼,微微喘了口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于異常,他勉強抬起手拭去喬婉娩的眼淚,柔聲道:“我回來了,阿娩,別哭……”
話音未落,他忽而向前倒去,倒在了喬婉娩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