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槐樹村口。有樹。老槐。枝椏像鬼爪。抓著天。月。很亮。潑在地上。像霜。
老頭蹲在石頭上。煙袋鍋紅了。滅了。又紅了?!跋肼牴适拢俊彼麊?。聲音像磨過的石頭。
圍了幾個孩子。眼睛亮。像星?!叭昵??!崩项^磕磕煙袋。火星落地。滅了。
“有個書生。”“趕路。”“天擦黑?!薄扒安恢??!薄昂蟛恢辍!焙⒆油皽悺?/p>
像被磁石吸著?!八匆娏艘粦羧思??!薄扒啻u?!薄镑焱??!薄凹t燈籠?!薄傲林?/p>
”“像狼的眼?!庇袀€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攥緊了旁邊男孩的手。手很涼?!皶瞄T。
”“開門的是老員外?!薄按让忌颇?。”“‘住下?’”“‘住下?!崩项^的煙袋鍋,
又紅了?!皢T外有個女兒?!薄翱 !薄把鄄ㄏ袼锏脑??!薄芭霾坏?。”“夜里有酒。
”“員外勸?!薄芭畠旱咕啤!薄靶Α!薄懊蛑臁!薄啊弈悖绾??
’”“員外拍書生的肩?!薄皶鷳?yīng)了?!薄凹t燭。”“拜堂?!薄跋矚狻!崩项^突然停了。
煙袋鍋懸著?!暗诙臁!薄皶犙??!彼偷匕胃呗曇?。“沒青磚。”“沒黛瓦。
”“沒燈籠?!薄八趬灦牙??!薄安輿]膝?!薄奥端??!毖蚪寝p“哇”地哭了。
幾個孩子“嗷”一聲跑了。只剩個穿粗布褂子的小男孩。還蹲在那。眼皮都沒眨。老頭笑了。
得意。剛要開口?!昂髞砟??”男孩問。聲音很平。老頭愣了?!笆裁春髞恚俊薄澳枪媚?。
”“他身邊有什么?”老頭的臉,僵了?!吧磉叀薄耙欢寻坠??!薄斑虢丶t綢。
”“像嫁衣上的。”“哦。”男孩點(diǎn)頭。“書生跑了?”“還是留下了?”老頭的臉,
漲紅了。像被火烤。“無聊!”煙袋鍋往石頭上一磕?;鹦撬臑R。
“我干嘛要和小孩子耽誤功夫!”他背著手走了。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像條沒頭的蛇。
男孩還蹲在老槐樹下。望著墳地方向。手指在地上畫圈。風(fēng)過?;睒淙~響。像誰在嘆氣。
很輕。二,后來夜。有雨。不大。像針。扎在人身上,不疼,卻冷。穿粗布褂子的小男孩,
還在老槐樹下。老頭走了。他沒走。手里多了個酒葫蘆。是偷偷從家里摸出來的。爺爺?shù)摹?/p>
里面還有半葫蘆酒。辣的。像火。他喝了一口。嗆得咳嗽。眼淚流出來。分不清是嗆的,
還是冷的?!昂髞砟兀俊彼謫?。問空氣??諝饫镉杏甑奈兜馈_€有墳堆里的土腥氣。風(fēng)過。
槐樹葉響。像回答。又像嘆息。三天前。書生也在這片雨里。書生叫沈硯。江南人。
手里有支筆。狼毫。是他娘留給他的。說能寫錦繡文章,也能判人間是非。他沒帶刀。
他不是江湖人。是讀書人。要去京城趕考。卻迷了路。路在山里。山很大。
像一頭臥著的巨獸。霧很重。像化不開的墨。把天,把地,把路,都染黑了。他走了三天。
水喝完了。干糧也沒了。喉嚨冒煙。像要著火。就在他快要倒下的時候??匆娏四亲?。
青磚。黛瓦。紅燈籠。在雨里亮著。像一雙眼睛。在黑暗里,盯著他?!坝腥藛??”他敲門。
門是木頭的。很舊。卻沒朽。門環(huán)是銅的。綠了。像銹住的歲月。開門的是老員外。
穿錦緞袍子。寶藍(lán)色。料子很好。卻不合時宜。這荒山野嶺的,哪來這么講究的人?
像從畫里走出來的。畫,是陳年的畫?!翱凸??!崩蠁T外笑。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
一道一道?!氨苡??”“是?!薄斑M(jìn)來吧。”聲音很柔。像雨落在棉花上。院里有棵石榴樹。
沒結(jié)果。葉子落了一半。剩下的,也黃了。雨打在葉子上。啪,啪,啪。像有人在數(shù)著什么。
屋里有火。很旺。暖烘烘的。桌上有酒。還有菜。冒著熱氣。是紅燒肉。油光锃亮。
香得讓人頭暈?!昂缺??”老員外舉杯。酒杯是玉的。綠的。像翡翠?!膀?qū)驅(qū)寒。
”沈硯猶豫了一下。他不擅飲酒。但這雨,這山,這饑餓。讓他無法拒絕?!爸x員外。
”他接過酒杯。酒很烈。入喉,像燒起來。從喉嚨,一直燒到肚子里。“敢問員外,
此地是什么地方?”“忘憂莊?!薄巴鼞n?”“嗯?!崩蠁T外瞇起眼。眼睛很小。像兩條縫。
“進(jìn)來了,就忘了憂愁?!鄙虺帥]說話。他有憂愁。很多。趕考的盤纏快沒了。
家里的老娘還在病床上。還有,能不能中。中了,能救娘。不中,可能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門簾動了。是竹做的。嘩啦一聲。一個姑娘走進(jìn)來。穿紅裙。像一團(tuán)火。在暖烘烘的屋里,
卻更顯冷。冷得像冰。“這是小女,阿鸞?!崩蠁T外介紹。阿鸞福了福身。沒說話。
眼睛看沈硯。很亮。像星。在雨夜里,快要熄滅的星。沈硯站起身。“姑娘。”阿鸞笑了。
很淺。像水面的漣漪。一蕩,就沒了。“公子。”那一晚,他們喝了很多酒。老員外說,
他看沈硯是個好人。說阿鸞到了嫁人的年紀(jì)。說,不如就結(jié)為夫妻。沈硯醉了?;蛘哒f,
他不想醒。紅燭。喜帕。阿鸞的手。很涼。像玉。比酒杯還涼?!澳悴慌??”阿鸞問。
在他耳邊。氣若游絲。像蚊子哼?!芭率裁??”“怕我不是人?!鄙虺幮α?。醉后的笑,
很憨。“是人是鬼,又如何?”“能與你喝一杯,已是緣分?!卑Ⅺ[的眼淚,滴在他手背上。
很燙。像火?!吧蚶??!薄班??”“若有來生……”“沒有來生?!鄙虺幋驍嗨?。他很清醒。
至少這一刻?!爸挥鞋F(xiàn)在?!爆F(xiàn)在。就是紅燭。就是酒。就是她的手。他睡著了。在她身邊。
像個孩子。睡得很沉。三,墳頭醒來時。雨停了。天微亮。有光。從墳頭的草葉上透過來。
很淡。像一層紗。沈硯坐起來。身上是濕的。露水。還有雨水。他不在屋里。在墳堆里。
野草沒膝。露水珠打濕了衣襟。很冷。身邊有一堆白骨。很干凈。像洗過。白得刺眼。
手里還攥著半截紅綢子。像是……像是嫁衣上的。沒有青磚黛瓦。沒有紅燈籠。沒有老員外。
只有一座新墳。土是松的。碑上沒有字。沈硯站了起來。沒跑。不像別的書生。
他看著那堆白骨??粗前虢丶t綢。紅得像血?!鞍Ⅺ[?!彼?。聲音很輕。怕驚了她。
白骨沒動。紅綢也沒動。他蹲下去。伸出手。碰了碰白骨的手指。涼的。像玉。像她的手。
“你說,沒有來生。”他說。“可現(xiàn)在,你在哪?”風(fēng)過。草動。像她在回答。又像嘆息。
沈硯撿起那半截紅綢。很軟。像她的裙角。他把紅綢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紅得刺眼。
“我?guī)阕??!彼f?!叭ゾ┏?。”“我考功名。”“中了,就回來給你立碑。
”“寫上你的名字?!薄鞍Ⅺ[?!彼е嵌寻坠恰:茌p。像抱著一團(tuán)云。他走在晨光里。
影子很長。像牽著一個人。路上有人看見。一個書生,抱著一堆白骨。手腕上系著紅綢。
嚇得尖叫。跑了。沈硯沒管。他走他的路。一步一步。很穩(wěn)。四,客棧他找到一家客棧。
老板看見白骨,臉白了。“客官,這……這不行啊?!薄安患??!鄙虺幠贸錾砩纤械腻X。
碎銀子。還有幾個銅板。“給我一間房?!薄板X都給你?!崩习蹇粗X,又看看白骨,
咽了口唾沫?!盎逇?!”“三樓最里面那間,別出來!”房間很小。窗戶對著后山。有樹。
有鳥叫。很吵。不像忘憂莊。忘憂莊,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沈硯把白骨放在桌上。
擺得很整齊。像一個人。坐著。他拿出筆墨紙硯。是他唯一的行李。他要寫字。寫文章。
考功名。可筆握在手里,卻寫不下去。眼前總是阿鸞的臉。紅裙。笑。眼淚。很燙。
“你到底是誰?”他問白骨?!袄蠁T外是誰?”“忘憂莊,到底是什么地方?”白骨沒回答。
只有風(fēng)。從窗外進(jìn)來。吹得紙響。沙沙,沙沙。像有人在寫字。他喝了酒。從懷里摸出來的。
是老員外給他倒的那壺。他一直帶著。沒喝完。現(xiàn)在喝。更烈。像燒在心里?!澳阏f,
進(jìn)來了,就忘了憂愁?!薄翱晌椰F(xiàn)在,更愁了?!彼α恕PΦ煤茈y看。像哭。天黑了。
客棧里很吵。有賭錢的。有喝酒的。有女人的笑。像針。扎得人煩。沈硯吹滅了燈。
房間里很黑。只有月光。從窗縫里擠進(jìn)來。照在白骨上。白得嚇人。他躺在地上。
和白骨并排。像在忘憂莊的那個晚上?!澳憷鋯??”他問。“我也冷?!彼斐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