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圖紙、會議和工地里又滑過了幾天。
天臺煙花那種事，再沒發(fā)生過。
溫訣依舊泡在工地，專注地畫著“天際線”的壁畫，沒了之前那種小心翼翼討好、時刻觀察程皎辭反應(yīng)的勁。她把那些曾經(jīng)笨拙地變成曲奇、橙瓣、煙花的心思，全放在了調(diào)色盤和墻里。
程皎辭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也回歸了某種緊繃的平靜。
這天下午。
云頂藝術(shù)中心的穹頂下，空氣里有新抹的石膏氣味，混著淡淡的塵土味。
二層觀景廊上，程皎辭和盛君剛結(jié)束一場關(guān)于壁畫承重方案的會議。方案終于敲定，程皎辭心里繃緊的弦松了些，但臉上仍帶著會議后的疲憊。
程皎辭習(xí)慣性地往下看。工人在忙碌，她的視線最后停在弧形的墻面上。
升降平臺上，有個人影在動。
溫訣穿著工裝褲，早被顏料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長頭發(fā)隨便挽在腦后。
她背對著上面，所有心思都在刷墻中心那塊地方。午后的陽光從天窗漏下來，一道光恰好把她攏在里面。
程皎辭看著溫訣手里的畫筆，心里輕輕咯噔了一下。
眼前這個人，和她印象里的溫訣，接不上了。
這不是那個聽到一句好話就雀躍、笨拙遞橘子瓣的女孩子；也不是那個半夜跑天臺上點危險煙火的影子。
“就那片金顏色，”盛君在旁邊壓低了聲音，有點得意又無奈，“小訣她倔啊，非要拿三種不同透光的顏色，一層層刷五遍。她說只有這樣疊出來的光，才像真的從日出走到日落。”
她停了停，“就為這三樣?xùn)|西，采購部想省錢，供應(yīng)商說搞不出來，她就硬是磨了人家三天！拍桌子說不達(dá)效果就不要，逼著人家連夜調(diào)了三次，最后關(guān)頭才拿到那幾桶她要的‘寶貝’。就為墻上那一小塊地方的‘光’?！?/p>
程皎辭沒吭聲。
她心里有塊東西在晃蕩。她一直覺得溫訣就是個有點天賦、但毛手毛腳、管不住自己的年輕藝術(shù)家。
莽撞、想一出是一出，得有人“管著”——那些笨拙的示好，那些不管后果的瘋狂舉動，不都是明證？
就在這時，下面?zhèn)鱽睃c騷動。兩個年輕助手湊在一塊，指著墻上過渡的地方爭了起來，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工地里挺扎耳朵。
升降平臺上，溫訣沒回頭，畫筆穩(wěn)穩(wěn)懸在半空。
“小張，”她眼睛還盯著畫，“左手邊第三個塑料桶，用赭石粉當(dāng)?shù)?，摻鈦白粉，攪勻。薄薄刷兩層蓋掉草稿，至少隔四十分鐘等干透?！?/p>
她聲音沒變，對另一個說：“小李，你那片要疊色的地方，等他底層干了，拿土黃的基色，涂得別太厚，下手輕點?！?/p>
她目光掃了掃那塊有點糊的地方，“中間過渡那塊，用5號筆，怎么疊色、多少比例，上周就定好了貼在工具板右邊最底下，去查?！?/p>
兩個助手臉上的急色立刻沒了，只剩尷尬。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低頭趕緊去干活。
溫訣說完，視線重新回到畫上。
程皎辭在高處，看得清楚。心里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她懂了盛君為什么死撐著溫訣，懂了挑三揀四的甲方為什么認(rèn)她的方案。不是靠關(guān)系或者可憐她。溫訣是有真本事的……至少在這面墻上。
“咔嚓——！”
一聲悶雷滾過，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下面有人急喊：“壞了！東南角天窗沒關(guān)嚴(yán)！”
“漏水了！直接沖顏料上了！”
現(xiàn)場一下子亂了，幾個工人趕緊去拿墻角的防水布，濕地板滑得站不穩(wěn)。
就在這一片混亂里——
溫訣立刻抬頭，把噴筆塞回工具袋。
嗡！
升降臺一晃，往下落去。
“小張！”溫訣的聲音在雨里很清晰，“防水布！立刻蓋好F區(qū)顏料桶！邊角壓實！快！”
“小李！”她緊接著喊，“墻邊伸縮梯！馬上移到漏水口下面！”
平臺還在抖，離地約兩米高。溫訣看準(zhǔn)腳下積水較淺處，雙手撐著平臺邊，直接跳了下去。
一個工人反應(yīng)過來，抱著防水布跑到溫訣面前。
“給我！”溫訣左手抓過布卷一頭，塞給小張，“蓋桶！”小張和旁邊人立刻抖開布，沖向顏料桶。
溫訣轉(zhuǎn)身跑向墻角的伸縮梯。這幾秒，大雨已經(jīng)把她淋得濕透。
“幫個忙！”她朝旁邊的高個工人喊。兩人合力抬起沉重的梯子，梯腳在濕地上直打滑。
“穩(wěn)住下面！”溫訣喊，右腳死死地踩住梯腳膠墊，“小劉！去工具棚拿液壓撐桿！快！”
哐當(dāng)！
梯頂終于抵住漏水天窗下沿。溫訣用身體頂住梯子防止滑動?！胺龇€(wěn)！”
她看向旁邊發(fā)愣的工人：“去控電箱打開這片所有燈，再叫人把大燈挪過來照亮這里?！?/p>
“小王！去材料間！拿最大號的吸濕篷布！還有倉庫里備著的抽水泵！”
雨水流進(jìn)溫訣眼睛，她顧不上擦，用力抹了把臉上的水，掃視著亂糟糟的現(xiàn)場。
二樓陰影里，程皎辭站著沒動?？吹綔卦E跳下平臺的時候，她呼吸都停了一瞬。
但緊接著——
她看見溫訣站在沒過腳踝的積水里，雨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淌，臉上沒有半點慌張。她的指令又快又清楚，混亂的場面很快被控制住。
工人們有了主心骨，動作不再慌亂。
程皎辭看著下面那個濕透的背影，心口發(fā)緊，一種陌生的感覺涌了上來。
不只是盡責(zé)，更像一種本能。她把那些畫看得很重，淋得透濕也不肯退半步。
這感覺很陌生，程皎辭心口有點發(fā)酸。
等水流基本退去，雨也小了些。
程皎辭還在高處站著。她看著渾身濕透的溫訣蹲下去，收拾地上的東西。
手里攥著的平板已經(jīng)被捂得溫?zé)帷?/p>
程皎辭心口那道看不見的墻，在這個毫無預(yù)兆的雨天里，被溫訣，生生撞裂了一道縫。
裂了，再也縫不上了。
程皎辭轉(zhuǎn)過身，沒發(fā)出聲音，消失在走廊盡頭。
半個小時后，辦公室里，窗外雨聲不斷。
程皎辭站在窗邊，手里端著一杯冰咖啡。腦子里全是剛才的畫面，心又悶又脹。
“叩叩叩?！?/p>
“進(jìn)?！?/p>
門開了，帶進(jìn)來一股濕冷的雨水和石膏粉混合的氣味。
溫訣站在門口，濕透的工裝緊貼身體，顯得人更瘦了。只有那雙被雨水洗過的眼睛，格外清亮。
“程總監(jiān)，”溫訣嗓子啞得厲害，“漏水的地方堵上了，F(xiàn)區(qū)的顏料和工具都做了應(yīng)急防水，損失……應(yīng)該可控。后面的補(bǔ)救方案，已經(jīng)在安排了?！?/p>
她頓了一下，小心地看向程皎辭，“……我來做緊急匯報，還有……”她抿了抿發(fā)白的嘴唇，“……對不起。剛才……太著急了，喊得太大聲。怕……影響不好，給您添麻煩了?！甭曇舻土讼氯?，肩膀往里縮了縮。
添麻煩？
程皎辭的目光在溫訣單薄的身體上停了一下。一股荒謬感襲來——這個渾身濕透還在護(hù)墻的人，居然因為喊聲大而道歉？
“現(xiàn)場處理得沒問題?！背甜ㄞo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臨機(jī)應(yīng)變準(zhǔn)確，控制住了?！?/p>
她停了一下，目光掃過溫訣腳下還在擴(kuò)大的水跡，“另外，”視線轉(zhuǎn)向溫訣沒什么血色的臉，“你現(xiàn)在體溫偏低，再這樣耗下去，后面工作效率跟不上，會影響進(jìn)度?！?/p>
溫訣整個人僵了一下，呆呆地看著程皎辭，隨即低下頭，用力抿了抿嘴唇。她喉頭哽了一下，聲音發(fā)澀：“……謝謝程總監(jiān)?！?/p>
程皎辭沒接話，轉(zhuǎn)身走向辦公桌后面。手指——指向沙發(fā)角落里的一個環(huán)保袋。
“拿著，”聲音平平常常，聽不出情緒，“辦公室以前備著的衣服?！?/p>
“換掉。濕成這樣，沒效率。”
程皎辭眼睛沒看溫訣，說完，她的目光又看向窗外密密的雨。
那個袋子，就躺在她剛才指的位置。
溫訣腦子還沒完全轉(zhuǎn)過來，怔了一下，心口微微一跳。她快速上前，拿起了那個袋子。
“……是！”她不敢抬頭看程皎辭的臉，抱著袋子，轉(zhuǎn)身就快步退了出去！
門“咔噠”一聲輕輕帶上。
溫訣抱著袋子走進(jìn)衛(wèi)生間，心跳還有點快。她低下頭，用力抿了抿發(fā)涼的嘴唇，眨掉眼里的濕意。
腦子里亂糟糟閃過剛才——程皎辭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那句平平淡淡的話。
程皎辭……是怕她影響進(jìn)度？
她來不及細(xì)想，手忙腳亂地脫掉濕透的工裝，把那身厚實的衣服往身上套。
衣服一上身，暖意“噌”地就上來了。
她轉(zhuǎn)向洗手臺那塊沾著水漬的鏡子——
鏡子里，自己穿著一身鮮亮的橘色外套。溫訣看著，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她拎著濕衣袋拉開隔間門，剛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差點撞到人。
“哎喲！”溫訣下意識后退半步。
“小訣！”是盛君，她頭發(fā)也淋濕了點，一臉著急，“我緊趕慢趕！聽說F區(qū)漏了？你沒事吧？是不是都濕透了？快讓我……”她伸手抓住溫訣胳膊上下看，話說到一半停住了。
目光在那件外套上掃了幾個來回！
“你……你這衣服……”盛君的聲音帶著疑惑，“哪來的？”
溫訣被她看得臉上發(fā)熱，低頭揪了揪袖口，語氣理所當(dāng)然：“呃…程總監(jiān)給的，說是辦公室以前備著的衣服?！?/p>
“程總監(jiān)給的？辦公室備的？”盛君眉毛挑得老高，眼神里充滿了“你逗我呢”的難以置信。她摸了摸厚實的防水面料，又看了看鮮亮的橘色，“……橘色外套？還這么合身？新的？”她打量著溫訣，“她程皎辭的辦公室，會備這種……顏色？她自己會穿？”
溫訣被她一連串問題問得有點懵，腦子還沒完全轉(zhuǎn)過來，順著她的話解釋：“……我哪知道……反正……她說是以前備著的……讓我換上……”她低頭摸著厚實的袖口，臉上帶著點滿足：“顏色……還挺好的吧？我……挺喜歡的。”
盛君看著溫訣這副完全沒開竅、還沉浸在“程總監(jiān)給了衣服”的單純喜悅里的樣子，再看看這嶄新、合身、顏色扎眼的外套，聯(lián)想到程皎辭今天在觀景廊那副樣子，瞬間明白了七八分。
盛君“呵”地笑了一聲，目光在溫訣和橘色外套上來回掃了掃，帶著點了然：“行啊你！能讓程總監(jiān)‘翻箱倒柜’找出這么件‘壓箱底’的好東西給你……本事不小啊！”她故意把“翻箱倒柜”和“壓箱底”咬得特別重，話里有話。
溫訣被她看得臉更紅了，有點不好意思，抱著濕衣服袋子就想溜：“盛君姐！我……我去看看顏料桶！”
她轉(zhuǎn)身快步走開。盛君剛才的話、那副表情，還有“翻箱倒柜”、“壓箱底”那幾個字，還在腦子里轉(zhuǎn)悠。
“辦公室以前備著的……”
“備這種……顏色？她自己會穿？”
盛君那帶著調(diào)侃的語氣，讓她心里微微一動。她低頭快步走著，手指無意識地揪了揪橘色外套的袖口。
是啊……
為什么是橘色？
程皎辭的衣服，向來是黑、白、灰、深藍(lán)這些冷色，米色都少見。她辦公室怎么會備著一件這么亮的橘色工裝外套？
而且.....這尺碼……溫訣抬了抬手，活動了下肩膀——異常合身，就像定做的。
“辦公室以前備著的”……
這個理由……
溫訣抱著濕衣服袋子的手緊了緊，腳步慢了下來。剛才單純的喜悅淡了，心里慢慢浮起些困惑。
她低頭看著身上這件嶄新的、鮮亮的外套。
為什么……偏偏是橘色？
程總監(jiān)……她……
溫訣腦子里亂糟糟的。她搖搖頭，想把這些念頭甩開——顏料桶的事要緊！
另一邊。
辦公室里，程皎辭還立在窗前，背對著空了的辦公室。
（思緒回到一個小時前）
程皎辭從觀景廊回來，腦子里還是溫訣在雨里忙碌的樣子。
煩。
她想把那畫面趕走，她得做點什么，抓住點實在的東西。
目光落到桌面的手機(jī)上。
她走過去，手指冰涼的劃開了屏幕，點開了那個幾乎沒怎么用過的購物軟件。
搜索：女戶外工裝，防水保暖，速干。
跳出篩選項。
尺碼：168cm，45kg。（腦子里清晰浮現(xiàn)出溫訣淋濕后單薄的樣子）。
顏色：深藍(lán)，黑，灰……
細(xì)長的手指懸在“黑色”上頭……
停了幾秒。
指尖無意識地往下滑了一格，點在了那個鮮亮的【橘色】方塊上。
確認(rèn)。
跟著。
工裝褲，襪子，鞋……
她付完款，屏幕熄滅。
她表情不變地把手機(jī)放回原處，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心頭的煩悶，似乎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