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聒噪的午后,陽光炙烤著大地,連空氣都仿佛在扭曲。羅文強蜷縮在木床上最陰涼的角落,身上蓋著一條薄被,卻依舊覺得骨頭縫里透著寒氣。他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間,只覺得那股熟悉的、清冷幽異的梨花香氣又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冰冷的手臂似乎又要環(huán)抱過來……
? ? ? ?就在這時,一陣不疾不徐、極有規(guī)律的叩門聲,清晰地穿透了窗外單調(diào)的蟬鳴,也穿透了他昏沉的意識。
? ? ? ?篤、篤、篤。
? ? ? ?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既不顯得急躁,也不容忽視。羅文強猛地一個激靈,從那種黏膩的昏沉中掙脫出來,心臟條件反射般狂跳起來。誰?是那個“她”嗎?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找上門來?
? ? ?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想跳下床去頂住門,可身體軟得像一團棉花,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他只能驚恐地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那扇被他用木桌頂死的屋門,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喘息聲。
? ? ? ?“篤、篤、篤?!边甸T聲又響了三下,依舊平穩(wěn)。
? ? ? ?“主人家,過路人討碗水喝。”一個清朗平和的男聲在門外響起,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山澗清泉流過石縫,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 ? ? ?不是她!羅文強緊繃的心弦稍稍一松,隨即又被更深的疑慮取代。討水喝?這深山坳里,除了羅丹村的人,平日里十天半個月也難見一個生面孔。他掙扎著想應(yīng)聲,可喉嚨干澀發(fā)緊,只發(fā)出幾聲嘶啞的咳嗽。
? ? ? ?門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靜默了片刻。接著,那清朗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洞悉的平靜:“貧道云游四方,觀此地方圓數(shù)里,清氣淤塞,隱有陰穢盤踞之相。主人家印堂晦暗,氣息衰敗,恐非尋常病痛纏身吧?”
? ? ? ?道士?!
? ? ? ?羅文強渾濁的眼睛里陡然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撐起上半身,朝著門外嘶聲喊道:“門……門沒鎖死……道長……請……請進!”聲音沙啞得像破風(fēng)箱。
? ? ? ?門外傳來木桌被輕輕挪開的聲音,然后是門閂被撥開的輕響。吱呀一聲,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正午刺目的陽光瞬間涌入,在門口的地面上投下一個被拉長的、清瘦挺拔的身影。
? ? ? ?來人緩緩步入屋內(nèi)。
? ? ?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打著幾處補丁的藏青色道袍,身形清癯,看起來約莫四十上下年紀(jì)。面容清癯,膚色是常年行走山野的淺褐色,頜下留著三縷疏朗的長須,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清澈,如同深潭靜水,目光平和地掃過昏暗凌亂的屋子,最后落在木床上形容枯槁的羅文強身上。
? ? ? ?他肩上斜挎著一個半舊的青布褡褳,手里并未持拂塵或桃木劍之類的法器,只提著一個磨得發(fā)亮的黃銅水葫蘆。整個人樸素得像個尋常的游方郎中,唯有那沉穩(wěn)如山岳的氣度和那雙清澈見底、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透露出不凡。
? ? ? ?屋內(nèi)殘留的那一絲陰冷的梨花香氣,在這道士踏入的瞬間,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qū)散了些許,空氣都仿佛變得清朗了些。
? ? ? ?“無量天尊?!钡朗繂问执蛄藗€稽首,聲音依舊平和,“貧道守拙,驚擾主人家了?!彼抗饴湓诹_文強蓋著薄被、卻依舊控制不住微微顫抖的身體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 ? ? ?羅文強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被守拙道長輕輕按住肩頭?!笆┲髟獨獯髠槐囟喽Y。”道長的手干燥而溫暖,隔著薄被傳遞過來一絲奇異的暖流,讓羅文強冰寒的身體竟感到一絲久違的舒適。他枯黃的臉上泛起一絲激動的潮紅,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又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 ? ? ?守拙道長走到床邊,目光平靜地落在羅文強因咳嗽而伸出被子的手上。那雙手枯瘦如柴,指甲根部的青黑色已蔓延至整個指甲蓋,并向指節(jié)皮膚上擴散出蛛網(wǎng)般的暗紋,觸目驚心。
? ? ? ?“果然如此?!笔刈镜篱L輕嘆一聲,那清澈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了然和凝重。他并未觸碰羅文強的手,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那青黑之下涌動著常人看不見的污穢?!笆┲?,可否將這幾月遭遇,特別是夜間異狀,細細說與貧道知曉?”
? ? ? ?羅文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顧不得什么羞恥和恐懼,斷斷續(xù)續(xù)地將那場暴雨夜的詭異遭遇、后來連綿不斷的冰冷噩夢、身體的急速衰敗,以及那指甲上蔓延的青黑,一股腦地傾倒出來。他的聲音嘶啞顫抖,說到那夢中女子的冰冷擁抱和幽怨眼神時,更是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恐懼。
? ? ? ?守拙道長安靜地聽著,神色始終平靜無波,唯有在聽到“指甲青黑蔓延”時,眼中精光微閃。待羅文強講完,已是氣喘吁吁,面如金紙。
? ? ? ?屋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羅文強粗重的喘息聲。
? ? ? ?守拙道長沉吟片刻,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在羅文強的心上:
? ? ? ?“施主,你撞上的,非是尋常精怪,乃是深山中久積陰怨之氣所化的‘山鬼’,或稱‘地縛靈’。此物無形無質(zhì),依托地脈陰氣而生,最喜糾纏陽氣旺盛、精元充沛的壯年男子。”他目光掃過羅文強枯槁的面容,“你夢中那冰肌玉骨,夜夜纏綿,非是艷福,實乃大禍!她所貪圖的,是你一身血肉生魂中蘊含的陽元與精魄!每一次入夢糾纏,每一次冰冷相擁,都是在汲取你的生氣,吞噬你的壽數(shù)!”
? ? ? ?他抬手指了指羅文強那青黑蔓延的雙手:“這指甲上的青黑,便是陰氣侵體、精元被噬的明證!如同樹木被蛀蟲啃噬,從內(nèi)里開始腐朽。若任其蔓延,待這青黑之色爬滿十指,浸透全身肌膚……”守拙道長頓住,目光沉靜地看向羅文強驚恐絕望的眼睛,緩緩?fù)鲁鏊膫€字:“便是油盡燈枯,魂飛魄散之時!”
? ? ? ?“魂飛魄散……”羅文強喃喃重復(fù)著,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他猛地抓住守拙道長道袍的下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枯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聲音帶著哭腔:“道長!救救我!求道長救我!我……我不想死!”
? ? ? ?守拙道長任由他抓著袍角,臉上并無厭惡,只有悲憫。他輕輕拍了拍羅文強顫抖的手背,那掌心傳來的暖意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無量壽福。既讓貧道遇見,便是緣法,斷無坐視之理?!?/p>
? ? ? ?他松開手,從肩上取下那個半舊的青布褡褳,動作從容不迫。褡褳打開,里面并非羅文強想象中的符紙朱砂,而是幾樣簡單得近乎樸素的物事:一卷陳舊的黃麻繩,幾個用山泥捏成、刻著古樸云紋的粗糙小碗,一把曬干的、散發(fā)著奇異清香的艾草,還有幾個油紙包,里面似乎裹著些草藥粉末。
? ? ? ?“此物陰怨深重,又與你精魂相纏日久,尋常驅(qū)邪恐難奏效,反易激其兇性,傷及于你?!笔刈镜篱L一邊將那些物件取出,一邊平靜地解釋,“需以‘縛靈引穢’之法,先斷其地脈陰氣之源,再引其顯形,以山陽之精與艾火焚其陰質(zhì),方能徹底根除,保你無恙。”
? ? ? ?他將那卷黃麻繩遞給羅文強:“此為百年陳艾草芯浸過雄雞血與陽起石粉搓成的‘捆陽索’,你貼身纏于腰間,可護住心脈元陽,暫阻陰氣侵噬。”又將那幾個泥碗和一包草藥粉遞過去:“今夜子時,你將此‘引穢粉’混入無根水(雨水),注入這幾個‘聚陽碗’中,置于屋內(nèi)乾(西北)、坤(西南)、離(正南)三個方位。此粉能吸附陰穢之氣,聚陽碗則能匯聚一絲地脈陽氣,削弱那東西的力量。”
? ? ? ?最后,他拿起那把干艾草,神色鄭重:“待貧道在外間布好陣樞,引那東西顯形糾纏于你時,你需強忍恐懼,將此艾草點燃,投入那聚陽碗中!此乃純陽之火,可焚陰穢!切記,無論看到何等景象,不可慌亂,不可移開目光!此乃生死關(guān)頭!”
? ? ? ?守拙道長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每一個步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羅文強如同聆聽圣諭,拼命地記著每一個字,枯槁的臉上因為緊張和一絲微弱的希望而微微抽搐。他顫抖著接過那帶著泥土和艾草氣息的麻繩、泥碗和藥粉,感覺它們重若千斤。
? ? ? ?“道長……那東西……她……”羅文強聲音發(fā)顫,眼中是揮之不去的恐懼,“她會不會……很兇?”
? ? ? ?守拙道長將最后幾樣?xùn)|西收入褡褳,聞言抬眼,清澈的目光似乎能洞穿人心?!胺参锍尚?,必有執(zhí)念。此物怨氣深重,必不甘引頸就戮。顯形之時,恐有異象惑人心神?!彼D了頓,看著羅文強驚恐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勘破世情的平靜,“施主只需謹記,你眼中所見冰肌玉骨,溫柔鄉(xiāng)冢,不過是其誘你沉淪、吸食生魂的皮相。皮相之下,唯余怨毒與貪婪。守住本心,點燃艾草,便是你唯一的生路?!?/p>
? ? ? ?他不再多言,提起褡褳,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貧道需尋一高處,借星月之力布設(shè)主陣,引動地氣。施主且按吩咐準(zhǔn)備,靜待子時?!闭f完,他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午后的強光涌進來,映著他藏青色的道袍,隨即身影便融入了門外刺眼的光線里。
? ? ? ?門被輕輕帶上,屋內(nèi)重新陷入昏暗。羅文強抱著那些救命的物件,蜷縮在木床上,只覺得懷中的泥碗冰冷,麻繩粗糙,艾草散發(fā)著苦澀的清香。他低頭看著自己青黑蔓延的指甲,再想到守拙道長那句“油盡燈枯,魂飛魄散”,一股寒意從心底直沖頭頂。
? ? ? ?子時……那冰冷徹骨的擁抱,那幽怨的眼神……今夜,或許就是終結(jié)。無論是她,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