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七月十八日,吉期已至。
四皇子府張燈結(jié)彩,紅綢鋪地,賓客盈門,喧囂鼎沸。
禮樂之聲震耳欲聾,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酒香和脂粉香氣。
弘歷身著皇子大婚的吉服——石青色緙絲云龍紋蟒袍,外罩絳紫色吉服褂,頭戴鑲東珠朝冠,愈發(fā)顯得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他面上帶著得體的微笑,接受著宗室親貴、文武百官的朝賀,眼神卻沉穩(wěn)平靜,不見多少新人的狂喜。
繁復(fù)的儀式一項項進(jìn)行:祭告天地祖宗、行拜堂禮、合巹禮……他如同一個精準(zhǔn)的提線木偶,在禮官的唱喏聲中完成每一個動作,心思卻早已飛向了那洞房深處。
終于,當(dāng)最后一波喧鬧的賓客被引往前院宴席,喧囂漸遠(yuǎn)。
弘歷摒退了所有伺候的嬤嬤太監(jiān),獨自一人,踏入了那被層層紅綢、龍鳳花燭映得暖融融的新房。
洞房內(nèi),紅燭高燒,流蘇帳幔低垂,滿室馥郁的甜香。
他的新娘,富察瑯?gòu)?,穿著繁?fù)華麗的大紅緙金彩繡云鳳紋吉服,頂著沉重的嵌寶朝冠,端端正正地坐在鋪著百子千孫錦被的喜床上。
紅蓋頭遮住了她的容顏,只有一雙交疊放在膝上的手,白皙纖秀,指尖卻微微蜷著,透露出主人的緊張。
弘歷的心,在踏入這方被暖紅包裹的小天地時,驟然變得異常柔軟。
他輕輕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的波瀾,緩步走到床前。
他沒有立刻去掀那蓋頭,而是拿起旁邊紫檀托盤上系著紅綢的玉如意,在手中握了片刻,感受著那溫潤的涼意。
然后,他用一種極輕、極緩的力道,挑起了那方繡著并蒂蓮花的紅蓋頭。
燭光瞬間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臉上。
卸去了白日厚重的妝容,此刻的容音,臉上只薄薄施了一層粉,唇上點了淡淡的胭脂。
白日里那雙沉靜的眸子,此刻因緊張而顯得格外明亮,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微微顫動。
燭光在她臉上跳躍,細(xì)膩的肌膚仿佛籠著一層柔光。褪去了繁復(fù)頭飾,只余幾支素雅珠釵,更襯得她脖頸纖細(xì),楚楚動人。
弘歷的呼吸微微一滯。
眼前的少女,比選秀那日更添了幾分屬于新嫁娘的嬌羞與驚惶之美。
他清晰地看到,當(dāng)自己的身影完全落入她眼簾時,她眼中的緊張瞬間被巨大的羞怯和一絲不安取代,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膝上的霞帔流蘇。
弘歷將玉如意輕輕放在一旁,然后,他做了一個讓瑯?gòu)猛耆庀氩坏降膭幼鳌?/p>
他沒有靠近,反而后退了半步,撩起吉服袍擺,竟在鋪著厚厚紅氈的地上,對著她,單膝跪了下來!
“瑯?gòu)谩!彼_口,聲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低沉,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今日你我結(jié)為夫婦,天地祖宗共鑒。有些話,此刻必須對你明言?!?/p>
瑯?gòu)帽凰@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幾乎要從床上站起,又被那聲溫柔呼喚定在原地,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眼中滿是驚疑。
弘歷的目光坦蕩而真誠地迎視著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數(shù)月前,京城暗傳女子年少早孕,有傷根本,甚至危及性命,所生子嗣亦多孱弱。我奉皇阿瑪之命,詳查此事。”
他頓了頓,眼前似乎又閃過那件染血的小襖,那些悲泣的面孔,“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樁樁件件,俱是血淚!太醫(yī)院院使張大人亦以宗室玉牒為證,早婚早育,遺禍無窮!更有甚者,近親通婚,血脈過近,亦為子嗣康健之大忌!”
他看到瑯?gòu)醚壑械捏@疑慢慢轉(zhuǎn)為了震驚和一絲恐懼。
“故此,”弘歷的聲音更加堅定,帶著一種鄭重的承諾,“皇阿瑪已下嚴(yán)旨,頒行天下,禁絕早婚早育,禁絕五服之內(nèi)血親通婚!而我與你……”
他微微仰頭,燭光落在他年輕而堅毅的面龐上,目光灼灼:
“瑯?gòu)?,我心悅于你,此心天地可表。正因如此,我更要珍重你!你年方十五,身體尚未完全長成。我弘歷今日在此立誓,在你年滿十八之前,在你身心皆已成熟之前,我絕不會與你行圓房之禮!”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紅燭搖曳的洞房里回蕩,蓋過了遠(yuǎn)處隱隱傳來的宴樂喧囂。
瑯?gòu)脧氐状糇×恕P禄橹?,丈夫跪地立誓不行周公之禮?這簡直聞所未聞!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沖擊讓她腦中一片空白,臉頰瞬間紅透,隨即又變得有些蒼白。
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那雙清澈的眼眸里,迅速蒙上了一層迷茫的水霧。是嫌棄?還是……她不敢深想。
弘歷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瞬間掠過的受傷和慌亂。
他心中微痛,立刻伸出雙手,輕輕握住了她擱在膝上、微微發(fā)涼的手。
少女的手柔若無骨,此刻卻有些僵硬。
“別怕,瑯?gòu)?。”他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撫慰的笑意,指腹輕輕摩挲著她微涼的指尖,試圖傳遞溫暖和力量,“絕非你不好。恰恰相反,正因我心悅你,視你如珍寶,才不忍心在你如初蕾般嬌嫩之時,便讓你承受孕育之苦,冒那九死一生之險。皇阿瑪?shù)氖ブ家杨C,我與你,正可為天下萬民之表率!”
他微微用力,握緊她的手,目光誠摯地望進(jìn)她眼底:“至于府中……早年皇祖在世時,曾賜下一名格格(富察·諸瑛),只為延綿子嗣計。然則,”弘歷的聲音帶著一絲坦然的自持,“我對此事,向來淡泊,從未與之行過房事。往后府中事宜全憑你做主,你放心,在與你圓房前我誰也不會碰……”
他站起身,卻沒有立刻坐到她身邊,而是走到不遠(yuǎn)處的紫檀書案旁。
案上除了成對的喜燭,還放著一個卷軸。
弘歷拿起卷軸,回到瑯?gòu)妹媲?,輕輕展開。
那是一幅工筆精繪的《婦嬰安養(yǎng)圖》。畫卷徐徐鋪陳,描繪著女子自少女期至孕期、產(chǎn)后各個階段應(yīng)如何調(diào)養(yǎng)身心,飲食起居的宜忌,旁邊還有娟秀的楷書小注,詳細(xì)說明。畫面溫馨,筆觸細(xì)膩,充滿了對生命的呵護(hù)之意。
“你看,”弘歷指著畫卷,聲音溫煦如春水,“這是太醫(yī)院幾位婦科圣手合力所繪,我已命人謄抄多份,一份送入宮中呈給皇阿瑪,一份留在我書房,這一份,是給你的?!?/p>
他將畫卷輕輕放在瑯?gòu)孟ド希澳阄译m暫不行夫妻之實,卻可朝夕相伴,讀書習(xí)字,觀花賞月。瑯?gòu)?,我想與你,先做這世間最知心的良朋摯友。待你如畫中這株牡丹,根深葉茂,從容綻放之時,再結(jié)那最甘美的果實。你可……愿意?”
紅燭高燒,燭淚緩緩滑落,在燭臺上堆疊出厚重的紅痕。
跳躍的火焰將兩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在貼滿“囍”字的墻壁上,交疊晃動。
富察瑯?gòu)玫痛怪^,目光落在膝上那幅精美的《婦嬰安養(yǎng)圖》上。
圖中女子恬靜安然的姿態(tài),嬰孩紅潤的笑臉,與弘歷方才沉痛描述的慘象形成了天淵之別。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fù)崦嬀磉吘壒饣木c絹。
初時的震驚、茫然、甚至一絲被拒的羞恥感,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塊,在弘歷那坦誠到近乎剖心的話語里,在那雙寫滿真摯與疼惜的眼眸注視下,在他掌心傳來的、穩(wěn)定而溫暖的力量中,漸漸消融了。
她緩緩抬起頭,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一點未干的濕意,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那雙曾讓弘歷一見傾心的清澈眼眸,此刻盛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未褪盡的驚愕,有劫后余生般的微澀,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鄭重托起的、難以置信的溫柔暖流,正從心底深處汩汩涌出,驅(qū)散了所有的不安與寒意。
“四阿哥……”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異常清晰,“您……待我之心,重逾千鈞?,?gòu)谩靼琢恕!?/p>
她沒有說“愿意”或“不愿意”,但這句“明白了”,卻比任何承諾都更有力量。
她反手,第一次主動地、帶著試探的微怯,輕輕回握住了弘歷寬厚溫暖的手掌。指尖依舊微涼,卻不再僵硬。
弘歷心中那塊懸著的巨石,終于轟然落地。一股巨大的喜悅和難以言喻的柔情瞬間充盈了他的胸腔。
他眼底的笑意如同春冰乍破,溫暖而明亮。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更緊地回握住那只微涼的小手,仿佛握住了世間最珍貴的易碎琉璃。
兩人就這樣,在滿室搖曳的紅燭光影里,在龍鳳呈祥的錦帳前,靜靜地握著手。
沒有旖旎的纏綿,沒有迫切的親昵,只有一種無聲的、深沉的理解與盟誓在流淌。
窗外,更深露重。
遠(yuǎn)處宴席的喧囂早已散盡,四皇子府沉入一片寂靜。
唯有新房內(nèi),燭火通明,映照著案上那對精致的青玉合巹杯。
杯中瓊漿未動,在燭光下閃爍著琥珀色的光澤,靜靜地見證著這一場別開生面的、以珍重為名的洞房花燭夜。
弘歷的目光掠過那對合巹杯,唇邊笑意更深。
他扶著瑯?gòu)闷鹕?,引她走到書案旁?/p>
案上除了畫卷,還攤開著一本墨香猶存的《快雪時晴帖》摹本。
“長夜方始,既不能飲合巹酒,”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輕松的笑意,拿起一支紫毫筆,蘸飽了墨,遞向瑯?gòu)茫安蝗缯埜x與為夫,共臨此帖,如何?看誰能更得右軍神韻?”
瑯?gòu)每粗壑写侏M而溫暖的笑意,又看了看那古樸雅致的字帖,心頭最后一點陰霾也煙消云散。
她抿唇一笑,那笑容如同初綻的玉蘭,清麗動人。她接過筆,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弘歷的掌心,留下一點微癢的暖意。
“妾身……恭敬不如從命?!?/p>
紅燭靜靜燃燒,將兩人并立執(zhí)筆的身影溫柔地籠罩。
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取代了所有可能的繾綣低語。
墨香與燭香交融,彌漫在這間被紅色包裹的新房里,氤氳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而充滿希望的暖意。
那對未飲的合巹杯,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等待著未來真正成熟的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