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營地的寧靜，像一層溫柔的薄紗，覆蓋在劫后余生的疲憊之上。
樂意身上的虛弱感被精靈藥汁和營地彌漫的生命氣息一點點驅散，力氣重新回到四肢百骸。
胸口的疤痕只剩下淡淡的粉色，提醒著那場驚心動魄的凈化，以及體內邪能徹底消散后的輕松。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被架著走的“鑰匙”，至少行動上恢復了自由。
然而，精神上的某種“禁錮”似乎并未解除。蘭德的存在，像一塊無形的磁石，吸引著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精靈王子的恢復是肉眼可見的。
蒼白如雪的膚色終于透出一點極淡的血色，雖然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脆弱感，但那種瀕臨熄滅的氣息已然消失。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再僅限于喝藥和處理必要事務。
更多時候，他靠坐在堆疊的厚厚軟墊上，身上蓋著輕薄的月光獸皮毯，安靜地翻閱著奧利安長老送來的、用古老精靈語書寫的厚重卷軸，或是閉目養(yǎng)神，似乎在冥想，恢復著損耗的心神。
樂意依舊待在角落的獸皮墊子上。
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有事可做”——觀察帳篷內新長出的發(fā)光苔蘚的形態(tài)變化，研究精靈帳篷材質的編織紋理（試圖找出點現(xiàn)代廣告的靈感？），或者只是盯著帳篷頂柔和的翠綠光暈發(fā)呆。
但他總能清晰地感知到，當蘭德清醒時，即使不抬頭，也有一道專注的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再帶著洞窟深處的冰冷審視，更像是一種沉靜的觀察，帶著一種尚未完全褪去的探究，以及……一種讓樂意無法理解的、近乎確認般的專注。
蘭德很少說話，即使對艾莉亞和塞拉斯，也多是簡潔的指令或頷首示意。
但這份沉默的觀察，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讓樂意坐立不安。
他不敢回視，只能裝作對苔蘚或帳篷頂?shù)募y路產生了莫大的興趣，脊背卻不由自主地微微繃緊。
塞拉斯隊長依舊像一尊移動的冰雕，沉默地執(zhí)行著護衛(wèi)職責。
他對樂意的態(tài)度，在奧利安長老的訓誡后收斂了明顯的殺意，但那份冰冷的疏離和毫不掩飾的警惕從未改變。
他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時刻掃描著樂意的一舉一動，尤其是當樂意的位置離蘭德的床榻稍微近那么一點點時。
樂意感覺自己像個在雷區(qū)邊緣試探的小動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這天清晨，陽光格外清澈，透過帳篷頂灑下，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森林特有的清新。奧利安長老再次來到帳篷，這次他身后沒有跟隨其他長老。
長老先是細致地檢查了蘭德的狀況，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松弛。
隨后，他轉向角落里的樂意，睿智的目光平和地落在他身上。
“年輕人，你的身體恢復得比預期更快。圣苔的凈化之力在你體內運轉得很好?！眾W利安長老的聲音溫和而有力，“綠葉村的危機已經解除，森林的凈化也在穩(wěn)步進行。你的使命，在此間，已經完成了。”
樂意的心猛地一跳。來了。
他明白長老的意思。
他這個“異類”，這個“麻煩源”，這個被精靈王子一時興起（或者出于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原因）帶回來的“鑰匙”，是時候該離開了。
一股說不清是輕松還是失落的情緒涌上心頭。
輕松于可以擺脫塞拉斯那如影隨形的冰冷注視和這格格不入的精靈世界，失落于……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靠坐在軟墊上的蘭德。
蘭德依舊安靜地翻閱著卷軸，仿佛沒聽到長老的話，側臉的線條在晨光中顯得沉靜而專注。
“長老的意思是…我可以回綠葉村了？”樂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是的?！眾W利安長老微微頷首，“塞拉斯隊長會安排一隊護衛(wèi)，護送你安全返回人類村莊。
你為這片森林所做的一切，月影精靈銘記在心。歸途所需之物，營地將為你準備妥當。”
“謝謝長老?！睒芬獾拖骂^，心里五味雜陳。
他該高興的，終于可以回到那個雖然簡陋但熟悉的地方，回到老約翰身邊，繼續(xù)當他的“有點歪才的廢物勇者”兼“村子的嘴替”。
可為什么，腳步卻有些沉重？
“不必言謝。這是你應得的歸途。”奧利安長老的目光在樂意和蘭德之間短暫停留了一下，那眼神深邃難測，似乎包含了未盡之言。
他沒再多說，轉身向蘭德行了一禮，便悄然離開了帳篷。
帳篷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卷軸翻頁的細微沙沙聲和營地里隱約傳來的精靈語低語。
艾莉亞祭司去準備藥物了，塞拉斯隊長如同門神般守在入口。
樂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
他站起身，開始默默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行李”——其實就是那套換下來的、被艾莉亞清洗干凈的素凈亞麻衣褲，以及一個精靈贈送的、用來裝漿果的小皮囊。動作有些機械。
歸途。終于要離開這個充滿非人氣息、讓他時刻緊張又莫名在意的精靈營地了。他應該感到解脫。
可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再次飄向那個靠坐在晨光中的身影。
蘭德依舊垂眸看著卷軸，銀色的長發(fā)有幾縷滑落在肩頭，側臉的輪廓在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也異?！b遠。
就在樂意收拾妥當，準備硬著頭皮去向塞拉斯隊長詢問何時啟程時——
“站住?！?/p>
一個清冷、微啞，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清晰地響起。
是蘭德。
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卷軸，抬起了頭。
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沉靜觀察，而是直接地、精準地鎖定了正要走向帳篷口的樂意。
樂意猛地頓住腳步，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轉過身，對上了蘭德的視線。那雙眼睛…里面的情緒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決斷，還有一種樂意看不懂的、近乎命令的專注。
蘭德沒有看塞拉斯，只是看著樂意，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如同冰晶墜地，清晰地敲在帳篷內每個人的心上：
“你的歸途，不在綠葉村?！?/p>
樂意徹底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什么……意思？
塞拉斯隊長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他猛地看向蘭德，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強烈的質疑：“殿下！奧利安長老已經……”
“我聽見了。”蘭德淡淡地打斷他，語氣沒有波瀾，卻帶著一種上位者天然的威壓。
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樂意身上，仿佛在確認他是否理解。
“腐化的根源雖被清除，但其蔓延的觸角，其遺留的‘印記’，并未完全消散。”蘭德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陳述感，每一個字都敲在樂意心上，
“你體內的邪能雖被凈化，但你對那種污穢的異常感知力，是被污染源烙印過、又被圣苔凈化重塑的‘鑰匙’特性。它指向的，是更深、更遠的黑暗?！?/p>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也似乎在給樂意消化這信息的時間。
帳篷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綠葉村太小，無法承載你身上的‘回響’?！碧m德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預言般的篤定，
“你的路，需要指向更廣闊的、能容納這種‘回響’并最終將其消弭的所在。這亦是圣苔凈化之力留下的指引?！?/p>
他不再解釋，直接下達了命令，目光轉向塞拉斯，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塞拉斯，準備一下。待我恢復行動之力，三日后啟程。
目標：銀月王庭?！?/p>
他的視線最后落回一臉懵然的樂意身上，那眼神帶著一種將他納入計劃、不容反駁的掌控感，
“你，隨行。”
塞拉斯隊長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據(jù)理力爭，但在蘭德那冰封般的目光注視下，最終只能化為一個極其僵硬、帶著深深不甘的躬身：“……遵命，殿下。”
樂意徹底懵了。
銀月王庭？精靈族的核心王庭？
他一個人類“廢物”，跟著精靈王子去那種地方？
還是以這種……“鑰匙”或者“麻煩源”的身份？
蘭德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了卷軸，仿佛剛才的決定只是處理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務。
但他微微繃緊的下頜線，和翻動卷軸時略顯用力的指節(jié)，泄露了一絲并非全然平靜的心緒。
樂意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個裝漿果的小皮囊，感覺像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劈中，外焦里嫩。
歸途的期待瞬間化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卷入更大漩渦的茫然和無措。
他看著那個再次沉浸于卷軸中的身影，晨光勾勒著他清瘦卻挺拔的輪廓。
這算是什么？從“廢物勇者”到“精靈王子的麻煩掛件”？
他的異世界生存劇本，好像朝著一個完全無法預測、也讓他心跳失序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蘭德那句“你，隨行”的命令，如同無形的鎖鏈，將他重新束縛，指向了一個充滿未知的、名為“銀月王庭”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