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的氣氛,與壽康宮的溫暖閑適截然相反,如同冰火兩重天。
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矗立,殿內(nèi)彌漫著龍涎香沉郁的氣息,混合著墨汁和奏章紙張?zhí)赜械睦滟兜馈?/p>
御座上的雍正帝,身著明黃常服,正伏在堆滿奏折的紫檀大案前批閱著。
殿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只有案頭一盞精致的琺瑯宮燈散發(fā)著穩(wěn)定的光芒,映照著他緊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嘴角,顯得格外嚴肅而孤峭。
弘歷垂手肅立在丹陛之下,距離御案約有一丈之遙。他已經(jīng)保持這個姿勢近半個時辰了。
從踏入養(yǎng)心殿那一刻起,他就敏銳地感受到了父皇身上散發(fā)出的、比平日更重的威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謝恩的套話早已說完,殿內(nèi)只剩下朱筆劃過奏折的沙沙聲,以及更漏緩慢而清晰的滴答聲,每一下都敲在弘歷繃緊的神經(jīng)上。
他知道,真正的談話還未開始。父皇在等,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
終于,雍正帝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將朱筆擱在青玉筆山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他端起手邊的蓋碗,掀開蓋子,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卻并不喝,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緩緩落在弘歷身上。
“老四,”雍正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和碩寶親王……這爵位,你可還擔(dān)得起?”
來了!弘歷心頭一凜,立刻躬身,聲音沉穩(wěn)而清晰:“兒臣惶恐?;拾斕於骱剖?,兒臣唯有夙夜匪懈,勤勉任事,以報君父深恩于萬一!”
“嗯?!庇赫鄄恢每煞竦貞?yīng)了一聲,放下茶碗,瓷底與紫檀桌面碰撞,又是一聲輕響。
他站起身,背著手,緩緩踱下丹陛,走到弘歷面前。
那股屬于帝王的強大威壓撲面而來,弘歷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父皇常服下擺精細的龍紋刺繡。
“禁絕早婚早育、血親近婚之令,頒行已有數(shù)日?!庇赫穆曇舻统?,聽不出喜怒,“朝野上下,反應(yīng)如何?可有不諧之音?”
弘歷精神高度集中,謹慎措辭:“回皇阿瑪,圣旨明發(fā)天下,百官稱頌圣明,萬民感念天恩。雖有少數(shù)迂腐鄉(xiāng)紳微有議論,認為有違古禮,然此等愚昧之言,無損圣德,更彰顯皇阿瑪革除積弊、澤被蒼生之宏愿。各地學(xué)政宣講得力,民心漸趨安定。”他刻意避開了可能存在的、來自某些宗室或守舊大員的阻力。
“哼,”雍正帝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踱到弘歷身側(cè),目光卻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民心安定?老四,你可知,就在昨日,順天府報上來,京郊大興縣,仍有鄉(xiāng)民為不足十四之幼女行婚嫁之禮!被衙役當場拿獲!”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冰錐,“朕的旨意,在他們眼里,是耳旁風(fēng)嗎?!”
一股寒意瞬間竄上弘歷的脊背!他立刻撩袍跪倒:“兒臣失察!請皇阿瑪治罪!”
雍正帝并未叫他起身,只是冷冷地俯視著他:“失察?治罪?朕要的不是這個!朕要的是令行禁止!要的是無人敢再以身試法!”
他頓了頓,語氣稍緩,卻更顯森然,“你如今是親王了,是朕諸子之首!這‘表率’二字,不能只掛在嘴上!更不能只做給朕看!要刻在骨子里!高氏、烏喇那拉氏入府后,給朕盯緊了!她們?nèi)粲薪z毫逾矩,或你府中有任何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出,老四,休怪朕不顧父子之情!”
這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弘歷心上!他明白,父皇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警告他。那兩道賜婚圣旨,既是恩寵,也是枷鎖!更是父皇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睛!
他必須約束好自己,約束好府中所有人,尤其是那兩個身份敏感的側(cè)福晉!一絲一毫的錯漏,都可能成為父皇對他“心性不定”、“不堪大任”的佐證!
“兒臣謹遵皇阿瑪圣訓(xùn)!定當以身作則,嚴加約束府中上下!絕不敢有負圣恩!”弘歷的聲音斬釘截鐵,額頭緊緊貼在冰涼的金磚地上,一股沉重的壓力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嗯。”雍正帝似乎對他的反應(yīng)還算滿意,語氣緩和了些,“起來吧?!?/p>
弘歷謝恩起身,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濡濕了內(nèi)衫。
雍正帝又踱回御案后,并未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殿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沉默比方才更令人窒息,仿佛醞釀著更大的風(fēng)暴。
“年羹堯……”雍正帝忽然吐出這個名字,聲音平淡無波,卻讓弘歷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年羹堯!那個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最終被父皇以雷霆手段賜死、并牽連無數(shù)的大將軍!父皇此時提起他,意欲何為?
“他當年在西北,是何等的煊赫,何等的……不知進退?!庇赫鄣哪抗庾兊糜纳睿路鹪诨貞浿裁?,又像是在告誡,“結(jié)黨營私,貪墨軍餉,甚至……意圖染指神器!”
他猛地轉(zhuǎn)頭,鷹隼般的目光死死攫住弘歷,“老四,朕賜你河道總督高斌之女為側(cè)福晉。高斌此人,你可清楚?”
來了!這才是今日真正的殺招!弘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父皇這是在試探他!試探他對高斌的態(tài)度,試探他是否……結(jié)納權(quán)臣!
弘歷腦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高斌掌管漕運河道,位高權(quán)重,是真正的實權(quán)派。他與年羹堯雖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其門生故舊盤根錯節(jié),難保沒有一絲半縷的牽扯。
父皇此時提起年羹堯,又點出高斌,其用意昭然若揭!是在警告他,也是在……釣魚!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保持著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謹慎與思索:“回皇阿瑪,高斌大人……兒臣僅于朝會及述職時見過幾面。聞其勤于河工,治水有方,于漕運暢通頗有建樹。然……其為人如何,兒臣實不敢妄加置評。至于其門生故吏……”
他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下,顯露出一種“有所聞但不敢確定”的姿態(tài),“兒臣遠離河務(wù),所知甚少?!?/p>
這個回答,既肯定了高斌的政績(這是事實),又撇清了自己與高斌的私人關(guān)系(這也是事實),更在“門生故吏”上留了白,顯得既坦誠又謹慎,沒有急于表忠心,也沒有刻意貶低。
雍正帝盯著弘歷看了良久,那目光銳利得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直刺靈魂深處。
弘歷垂著眼簾,強作鎮(zhèn)定,手心卻已全是冷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皇目光中的審視、猜疑,還有那深不見底的帝王心術(shù)。
終于,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緩緩移開。
雍正帝重新坐回御座,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平淡,卻透著一股無形的疲憊:“嗯。河工漕運,關(guān)系國本。高斌在其位,朕望其謀其政。你既娶其女,亦當有所規(guī)勸。記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能給他的,也能收回來?!?這話,既是說高斌,更是說給弘歷聽的。
“兒臣……明白!”弘歷再次躬身,心頭那塊巨石卻并未完全落下。
雍正帝揮了揮手,仿佛耗盡了力氣:“行了,跪安吧。去看看你額娘和……瑯?gòu)媚呛⒆??!?/p>
“兒臣告退!”弘歷如蒙大赦,恭敬地行禮,倒退著出了養(yǎng)心殿。
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緩緩合上,隔絕了那令人壓抑的帝王威壓。
弘歷站在高高的漢白玉臺階上,深深吸了一口初春微涼而略帶凜冽的空氣,才感覺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溫。
午后的陽光有些慘淡地照在殿前空曠的廣場上,遠處宮墻巍峨,投下巨大的陰影。
他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養(yǎng)心殿大門,那門縫里透出的光線,幽深得如同巨獸的眼睛。
壽康宮內(nèi)的暖意融融與笑語歡聲,此刻只讓弘歷感到一種恍如隔世的疲憊。
他踏入殿門時,正看到熹貴妃拉著瑯?gòu)玫氖?,指著案上一幅畫在說什么,臉上是罕見的輕松笑意。
朧月和靈犀則湊在一起,擺弄著瑯?gòu)觅浥c的和田玉鐲與點翠簪子,嘰嘰喳喳像兩只小雀。
“王爺回來了?!爆?gòu)米钕瓤吹剿?,起身相迎,臉上帶著溫婉的笑意?/p>
她敏銳地捕捉到弘歷眉宇間那一閃而過的沉重,笑容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四哥!”朧月和靈犀也歡快地圍了上來。
弘歷迅速斂去眼中的異色,換上溫和的笑容,先向熹貴妃行禮:“額娘。”又對兩個妹妹點點頭,最后看向瑯?gòu)?,眼神柔和:“與額娘聊得可好?”
“好得很!”熹貴妃搶先笑道,拉著瑯?gòu)玫氖植环?,“瑯?gòu)眠@孩子,貼心又懂事,額娘喜歡得緊!比你這悶葫蘆兒子強多了!”這話帶著親昵的嗔怪,引得瑯?gòu)妹虼綔\笑。
弘歷看著母親臉上真心的笑容,再看看瑯?gòu)脺赝癯领o的側(cè)影,心中那點因養(yǎng)心殿帶來的陰霾似乎被驅(qū)散了些許。
他坐到瑯?gòu)蒙韨?cè),熹貴妃立刻吩咐宮人重新上茶點。
瑯?gòu)糜H自為弘歷斟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中。指尖相觸的剎那,弘歷感受到她指尖的微涼,也看到她眼中無聲的關(guān)切。
他心中一暖,接過茶盞,指尖在她手背上極輕地、安撫性地按了一下。
熹貴妃將這小動作看在眼里,眼中笑意更深。
她絮絮地囑咐了些府中瑣事,又提點瑯?gòu)萌绾喂芾碇叙?,如何與即將入府的兩位側(cè)福晉相處(“面上禮數(shù)要周全,心里要有桿秤”),言語間盡是過來人的經(jīng)驗之談。瑯?gòu)寐牭谜J真,不時點頭。
時間不知不覺流逝,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朧月和靈犀也玩累了,被嬤嬤們領(lǐng)下去用點心。
熹貴妃看著眼前這對璧人,心中既欣慰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她拍了拍瑯?gòu)玫氖郑挚聪蚝霘v,語重心長:“弘歷,瑯?gòu)檬莻€難得的好孩子。你如今是親王了,肩上的擔(dān)子重,府里府外,更要懂得珍惜。夫妻同心,其利斷金。莫要讓外頭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寒了身邊人的心?!?/p>
這話意有所指,弘歷和瑯?gòu)枚悸牰?。弘歷鄭重應(yīng)道:“額娘教誨,兒臣銘記于心。”
“好了,天色不早,宮門快下鑰了?!膘滟F妃有些疲憊地擺擺手,“你們也早些回府吧?,?gòu)?,?/p>
她轉(zhuǎn)向瑯?gòu)茫壑袧M是慈愛,“得空了就進宮來陪額娘說說話。今日……額娘很高興?!?/p>
說著,她竟從自己腕上褪下一只通體翠綠、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不由分說地套在瑯?gòu)檬滞笊希斑@個你戴著,算是額娘給你的見面禮?!边@鐲子顯然比之前賞賜的更為貴重,也更為私人。
瑯?gòu)眯念^巨震,連忙推辭:“娘娘,這太貴重了!兒媳萬萬不敢……”
“拿著!”熹貴妃按住她的手,語氣不容置疑,眼中卻帶著深意,“這鐲子,叫‘春帶彩’,翠色是生機,這抹紫羅蘭色,是祥瑞。本宮盼著你們夫妻和順,盼著咱們大清……福澤綿長?!?最后四個字,她說得極輕,卻重逾千鈞。
瑯?gòu)酶惺艿届滟F妃手上傳來的力度和那份沉甸甸的期許,不再推辭,深深福下:“臣媳……謝娘娘厚愛!定不負娘娘所望!”
弘歷也起身行禮告退。
熹貴妃看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壽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