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世界似乎總嫌程皎辭麻煩太少。
一周后。
“城市公共空間藝術(shù)融合”研討會在一個會議室里開場，程皎辭作為建筑設計方代表出席。
會議冗長，發(fā)言一個接一個，講的盡是些空泛的理念。
程皎辭穿著深空灰西裝套裝，里面是純白真絲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頭發(fā)挽成低髻，一絲不亂。
鼻梁上架著副細銀邊眼鏡，她目光落在混亂的投影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轉(zhuǎn)著筆。
整個人的氣場，冷，靜，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光是坐在那兒，周圍的空氣都降了幾度。
大廳門被推開一條縫。
一個纖細的人影試圖偷偷溜進來，摸向會議室的后排。一抹扎眼的的橙色，毫無征兆地進了程皎辭冰冷的視線。
又是她...
程皎辭指尖的筆停了。
真是陰魂不散.........
——今天千萬別和她產(chǎn)生任何交集！
溫訣也看到了程皎辭。腳步一滯，人愣在原地———圖書館那天，程皎辭沒戴眼鏡。
此刻那副細銀邊的眼鏡架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更多了一層拒人千里的疏冷感，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看得她心頭一慌。臉頰迅速漲紅，反應過來，立刻低下頭，快步躲到離程皎辭最遠的角落，縮進座位，還用筆記本擋著臉。
程皎辭收回目光，看向講臺，指節(jié)捏緊了筆桿。
很好。就保持這個距離。
不要靠近，不要說話，不要對視。
維持現(xiàn)狀，把剩下的會議時間耗完。
——絕無必要產(chǎn)生交際。
會議沉悶地進行。自由討論環(huán)節(jié)，主持人問：“如何吸引年輕藝術(shù)家參與？”
主持人目光掃視，停在角落：“那位穿橙色衣服的年輕女士，是新成員嗎？可以從年輕藝術(shù)家的角度，談談想法嗎？”
唰，幾十道目光瞬間聚焦到溫訣身上。
溫訣整個人都繃緊了，擋著臉的本子邊緣被捏得死白。她被迫抬起頭，臉上的紅暈還沒退。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程皎辭的方向。
程皎辭也看了過來，隔著幾排座位，溫訣清晰地看到了那雙藏在鏡片后的眼睛。
那目光很平靜，沒有絲毫溫度，甚至帶著一絲被打擾的煩躁。
“我…我…”她聲音又小又飄，“我覺得…藝術(shù)應該是…是…”溫訣卡住了，后半句話怎么也接不上。腦子里的念頭七零八落，今天關(guān)鍵時刻總出岔子。
程皎辭看著溫訣的樣子，心里的不耐煩就差寫在臉上了：莽撞，還笨。
就在溫訣不知道怎么說下去的時候，程皎辭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音量不高，卻壓下了會場里的嗡嗡聲：“藝術(shù)介入的核心，在于空間敘事邏輯。年輕藝術(shù)家的活力，需要定向引導，不是放任自流變成視覺涂鴉。關(guān)鍵在于創(chuàng)作框架，而不是互相打架的視覺垃圾?！?/p>
程皎辭稍頓，接著往下說，語氣平靜又理所當然：
“與其關(guān)注個體在壓力下失語的‘想法’，”她聲音平穩(wěn)，“不如聚焦于構(gòu)建一個有效的創(chuàng)作框架。讓年輕藝術(shù)家的活力有定向釋放的出口，而不是暴露在過度聚焦下導致平臺失效?！?/p>
她略作停頓，“這才是項目吸引力的關(guān)鍵支撐，也是其可持續(xù)性的根基?！?/p>
語速平穩(wěn)，每個字都清晰能聽到。程皎辭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會場。在她清冷的外表下，更顯出一種不一樣的魅力與壓迫感。
話音落下，會場驟然安靜。主持人張著嘴，一時忘了接話，顯然還沒從她剛才那句話里反應過來，忘了剩下的流程。
持續(xù)了幾秒——
“啪！”
角落里突然響起掌聲，不知道是誰先拍的。緊接著安靜了兩秒，氣氛有點尷尬，大家都愣住了。
主持人反應過來，趕緊跟著拍手，臉上露出笑容接話：“對！說得太對了！一下抓住重點了！”
會場里的人這才回過神，紛紛跟著用力鼓掌，很快充滿了整個會場。
程皎辭臉上沒什么表情。對眾人的掌聲，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一下。
溫訣直接懵了。
溫訣失神地看著程皎辭。每個字都讓她更清醒地意識到差距：那是建立在絕對專業(yè)和理性上的高度，與自己混亂的思緒截然不同。
會議結(jié)束，人群開始散開。
程皎辭合上筆記本，起身走向門口，準備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規(guī)律。
溫訣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門口，下意識地站起身，攥緊了手里那個鼓鼓的文件袋。她深吸一口氣，追了出去……
走廊通往電梯廳。
程皎辭步伐沉穩(wěn)，只想盡快離開。
身后腳步聲陡然急促起來。
“等等！請等一下！對不起…等等！”
程皎辭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裝作沒聽到，沒有停下。
溫訣急了，小跑著硬是搶到程皎辭和電梯門之間的空隙里，強行把她攔在了玻璃門前。
臉頰漲得通紅，額角全是汗，雙手抱著文件袋，用力往前一送，幾乎頂?shù)匠甜ㄞo胸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圖書館那次…還有…剛才在會上…謝謝你幫我說話！” 溫訣緊張的說道，“這個…求你收下！里面是我整理的…一點點想法…還有書錢！”
程皎辭本能就想避開她，側(cè)身去按電梯按鈕。
溫訣卻堵得更死，固執(zhí)地把袋子往前塞：“求你！收下吧！”
程皎辭被逼停在電梯按鍵旁，不得不正視那個杵到眼前的文件袋。袋口沒封好，幾張嶄新的鈔票探出頭。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袋子上，掃到了溫訣緊捏著袋邊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的手。
沉默，空氣凝固。
程皎辭動了，她沒伸手去接。只抬起一只手，伸出纖細、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指尖在文件袋上輕輕地點了一下：“想法？”聲音沒有什么變化，“在你學會控制身體前，不必浪費精力在虛無縹緲的東西上?！?/p>
她的指尖離開文件袋。“至于錢，自己留著買本《公共場合行為守則》吧?！?/p>
話音剛落，旁邊的電梯“叮”地一聲開門。程皎辭沒有任何停頓，干脆利落地側(cè)身繞過溫訣，一步踏入電梯。
抬手就按下了關(guān)門鍵。
就在電梯門開始關(guān)閉的瞬間！
溫訣一步跨到程皎辭面前！
一只手攥著那個牛皮紙袋，趁著不足半秒的空隙，狠狠向電梯里程皎辭的方向塞了進去！
文件袋重重撞在程皎辭的腰側(cè)！
在程皎辭錯愕、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目光中，電梯門“砰”地一聲合攏關(guān)閉！
隔絕了溫訣的臉！
文件袋隨著撞擊，“啪嗒”一聲掉落在程皎辭腳邊。
電梯平穩(wěn)下行。
程皎辭皺了皺眉，低頭看腳邊的袋子。這東西格格不入地待在那兒，勾出幾分煩躁，讓她心里直發(fā)堵。
瘋了！是個瘋子，簡直不可理喻！她心里低斥一聲。
電梯到達底層，門開。程皎辭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面的情緒。沒有彎腰去撿，而是踩著高跟鞋，帶著刻意的忽視，想假裝不看見，徑直跨出電梯。
但袋子擋住了去路。感受到電梯身后好奇的目光，她閉了下眼，強壓著怒氣，極快地上前用兩根手指嫌棄地捏起文件袋的一角，迅速把它拎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寫字樓。
剛走出大門，冷風挾著落葉撲過來。涼意沒壓下程皎辭的煩悶，反而讓那股躁意更明顯了。
她腳步加快，徑直走向自己的車。拉開車門坐進去，她沒有立刻點火，重重地靠進椅背，手指煩躁地敲著方向盤。
那個牛皮紙文件袋，被她丟在副駕駛座位上。
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這個問題混在憤怒里鉆出來。感到一陣厭煩。
程皎辭擰動鑰匙，引擎低吼一聲，車身利落地滑出車位，匯入夜晚擁擠的車流。
今天是周末，格外的堵，紅燈漫長，排起長龍。程皎辭感到心煩，降下車窗，空氣混著城市尾氣的味道猛地灌入。
她冷著臉，從置物槽里摸出煙盒和火機，熟稔地磕出一支細長的女士煙，低頭，咔噠一聲點燃。
深吸一口，微苦辛辣的煙氣在口腔里面打轉(zhuǎn)....
車子緩慢地駛?cè)牍⒌叵萝噹?，停穩(wěn)。熄火后，車內(nèi)的寂靜瞬間下來。
程皎辭沒有馬上下車，她靠在椅背里，指尖還夾著燃了一半的煙。目光最終落在那個牛皮紙文件袋上。
封口處，簇新的鈔票一角，固執(zhí)地露出來。
她將煙舉到唇邊，又淡淡吸了最后一口，將煙蒂摁滅在手邊的車載煙灰缸里。
幾秒的靜默。
她緩慢的伸出手，嗤啦一聲，撕開了袋口的紙質(zhì)自封條。
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嶄新鈔票掉了出來。金額正是那本被毀的藝術(shù)史專著的定價。程皎辭面無表情地用指尖將它們撥到一邊。
下面是一小沓A4紙。她抽出來，就著車庫頂燈昏黃的光線翻看。
首頁標題是《關(guān)于城市公共空間藝術(shù)融合的初步觀察》。內(nèi)容分析了幾個街頭巷尾的小型公共空間案例，附了幾張手機拍的真實照片。
像素不高，文字觀點稚嫩，但能看出是花了時間實地觀察寫的。
文件袋最底下，是一張對折起來的素描紙。程皎辭把它抽出來，展開。
映入眼前的是一幅鉛筆速寫。
畫面中心是圖書館事件的“罪證”：被水浸透狼狽的書頁，幾張因浸水而完全糊掉的圖紙，形成一片混亂的污跡。畫面角落，還勾勒著幾團濕透的紙巾碎屑。
右下角清晰地寫著日期--正是圖書館那天的日期。
程皎辭在這張速寫上停留了幾秒。畫紙瞬間撕開了那個被她刻意封存的記憶。心里面又燃起一股怒火。
就在她準備放下速寫紙時，幾片輕薄、干燥的白色小花瓣，從對折的紙頁縫隙里飄落下來。
程皎辭的目光被那幾片白色吸引。她伸出手，捏起其中一片?；ò暌呀?jīng)被風干了，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白色，還有淡淡的香氣。
壓在速寫紙下面，還有一張折疊的小紙條，程皎辭將紙條展開：
“對不起！畫這張的時候心里難受得要命，但還是把它釘在了我桌上！讓它提醒我！另外這些打印稿是會議之后想著補救...當然還是差很遠......！前天去花店有幾株鈴蘭，開得特別好，我曬干了一些...想送你一點，雖然樣子不好看了，但香味還在... 真的對不起！錢是按照那本書的新書定價放的，如果不還夠我補給你！”
字跡潦草，有至少三個地方被水滴暈開，墨水洇成一團模糊。
程皎辭盯著紙條上那幾團暈痕。想到了溫訣那個抵住電梯門、瘋狂塞袋子的樣子。指尖捏著的花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甜香。
她甩甩頭，硬生生將那模糊的念頭按回腦海深處。
不可理喻的麻煩！
她快速地把手里的速寫、連同錢和紙條，以及那片脆弱的花瓣，胡亂的塞回牛皮紙袋里。
拉開車門，下車，徑直走到車尾，掀開后備箱，將那個袋子扔進后備箱最幽暗的角落里。
砰"一聲關(guān)了下去。
像徹底封存一個錯誤。
她轉(zhuǎn)身走向電梯口，手上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風干鈴蘭的清冷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