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手腳麻利地將豐盛的席面擺上了桌。沒有嚴格的男女分席規(guī)矩，大家圍坐一桌。
當看到眼前琳瑯滿目的菜肴時，顧硯舟眼睛都直了！紅燒獅子頭油潤飽滿，清蒸鱸魚鮮嫩欲滴，水晶肴肉晶瑩剔透，還有各色時令鮮蔬、精致點心……色香味俱全。
顧硯舟回想起這幾天在顧家吃的粗茶淡飯，內(nèi)心淚流滿面，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蘇父作為一家之主，率先動了筷子，對顧硯舟熱情招呼道：“來來來，別客氣，動筷動筷！”
顧硯舟早已是腹中空空，此刻美食當前，也顧不得許多矜持，在蘇父動筷后便迫不及待地開吃起來。
雖然動作略顯急切，但舉手投足間，無論是執(zhí)筷的姿勢、咀嚼的動作，還是用餐的儀態(tài)，都帶著一種刻在骨子里的、不屬于鄉(xiāng)下窮秀才的從容與教養(yǎng)。
坐在對面的蘇夫郎，目光一直若有似無地落在顧硯舟身上?？吹剿@份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良好教養(yǎng)，心中暗暗點頭。
等到眾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蘇父興致高昂地拿起酒壇子，給自己和顧硯舟倒酒，端起了酒杯：“硯舟啊，來，陪我喝一杯，這可是我珍藏的好酒！”
顧硯舟看著那滿滿一杯清澈的酒液，想起原主就是喝多了才把自己磕沒了，心里有點發(fā)怵。但岳父敬酒，不喝實在說不過去。他硬著頭皮端起自己的酒杯，與蘇父碰了一下：“岳父請?！?/p>
辛辣的酒液入喉，顧硯舟只覺得一股火焰從喉嚨直燒到胃里，嗆得他差點咳出來，臉瞬間就紅了。
蘇夫郎見狀，蹙了蹙眉，對一旁的長子蘇明遠道：“明遠，你爹高興，你陪他多喝幾杯?？粗c，別讓他喝太多?！?/p>
蘇明遠笑著應(yīng)承道：“知道啦，小爹！”語罷起身，坐到了父親身邊。
蘇小弟則盯著顧硯舟，眼睛里滿是好奇，想著等會跟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哥夫聊聊天。
不過蘇夫郎很快發(fā)話：“明瑞，下午不是要去武館上課，時辰差不多了，別遲到了?！?蘇明瑞小臉一垮，戀戀不舍地看向蘇蘊之和顧硯舟。
蘇夫郎被他那樣子逗笑了，“好了，以后有的是時間見面，快去上課吧。” 蘇明瑞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告辭。
蘇大嫂惦記著院里午睡的三歲兒子，跟在蘇小弟身后，告罪一聲離席去照看。
蘇夫郎看著差不多了，自己也站起身，對蘇蘊之道：“蘊之，隨我來，小爹有些體己話要跟你說?！?又對席上眾人道：“你們爺幾個慢用?！?/p>
蘇蘊之聞言起身，跟著蘇夫郎離開。
蘇夫郎帶著蘇蘊之來到一個廂房，屏退了下人，等房間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時，蘇夫郎臉上的笑容斂去，拉著蘇蘊之在軟榻上坐下，目光帶著關(guān)切，低聲問。
“蘊之，跟小爹說實話，這幾日……過得怎么樣，那顧硯舟待你如何？可曾給你臉色看？他娘可好相處？”
蘇蘊之看著小爹眼中的擔(dān)憂，心中暖流涌動。
他握住蘇夫郎的手，“小爹放心，我很好。婆母沒有為難我，相公他……待我也很體貼。雖然性子有時跳脫了些，但心地純善，是個極好的人。”
蘇夫郎緊緊盯著兒子，看到他在提到顧硯舟時，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意和放松的神態(tài)，心中的大石終于徹底落了地。他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看到你這樣，小爹就放心了?！?/p>
但隨即，他眉頭又微微蹙起，壓低聲音問：“前幾天，我聽你大哥說，他在街上無意中看見小竹神色匆匆地進了回春堂，這是怎么回事，可是你身子不適？” 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緊張。
蘇蘊之連忙安撫地拍拍林氏的手背：“小爹別擔(dān)心，不是我。是……是成親那晚，相公他喝多了酒，不小心在門檻上磕破了額頭，流了些血，村里的郎中我不太放心，便讓小竹第二日來縣里請陳老大夫?！?/p>
蘇夫郎聞言，抓緊蘇蘊之的手：“可有事？”
蘇蘊之趕緊安慰道：“陳老仔細瞧過，說不嚴重，已經(jīng)沒事了，您今日不是也看到他了，傷口都結(jié)痂了?！?/p>
蘇夫郎這才恍然大悟，想起剛才席間顧硯舟額角那道淺淡的痂痕，懸著的心徹底落了地：“原來如此，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嚇死我了！”他撫著胸口，隨即又忍不住埋怨，“這顧家小子，也太不當心了，大喜的日子……”
感慨完，蘇夫郎的神情變得有些復(fù)雜，他看著蘇蘊之，嘆了口氣，道出壓在心底許久的話：“蘊之啊，之前……小爹其實并不看好這門親事?！?/p>
“我瞧著那顧硯舟，當初來咱家時兌現(xiàn)婚約時，雖然表面恭謹，可那眼神深處，對咱們家、對這門親事，是帶著氣的，是覺得我們商戶挾恩圖報，迫他娶你！”
“我當時就勸過你爹，不如取消婚約，結(jié)個善緣，強扭的瓜不甜，硬湊在一起，我怕你將來受委屈，可你爹……唉！”
蘇夫郎眼中流露出無奈和一絲怨懟，“可你爹……他那心思，你也是知道的，自你出生起就有讓你做官夫郎的念頭。”
“可這官家夫郎，哪是那么好做的，我們商戶地位低賤，正經(jīng)的清貴官宦人家，誰肯讓商戶子做正君？頂天了就是納個良妾！可那妾室……就是個糟蹋人的玩意兒?！?/p>
“直到后來，你爹遠房一個表妹，模樣性情都是一等一的，被隔壁縣一個縣令看中納了做妾。結(jié)果呢？不過三年光景，就被那家的主母磋磨得沒了人樣，最后……連命都丟了！消息傳來，你爹大病一場，這才徹底斷了讓自家哥兒攀附官家做妾的念頭?！?/p>
蘇夫郎頓了頓，語氣低沉下來：“可偏偏這時候，那顧硯舟自己送上門來了，一個讀書的好苗子，前途無量，你爹那顆心啊，又活泛了！”
“我怎么說都沒用，他總想著，只要顧硯舟考上秀才，你就是正經(jīng)的秀才夫郎，考上舉人，你就是舉人娘子，地位就完全不同了！”
“我那時想，考秀才哪那么容易？等他考個三五年還考不上，你年紀也大了，正好以此為借口取消婚約，再給他一筆銀子做補償，大家各自安好，也算皆大歡喜。”
“可誰能想到……他的天賦竟如此之高！第一次下場，就中了秀才，名次還不低，這下，你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了，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沒用。”
蘇夫郎握著蘇蘊之的手緊了緊，“小爹沒辦法，只能在你的嫁妝上動心思。我跟你爹說，顧家現(xiàn)在貧困，顧硯舟又是個有志氣的、臉皮薄的，咱們嫁妝若是明面上太闊氣，抬進那窮鄉(xiāng)僻壤，鄉(xiāng)鄰們指不定怎么嚼舌根，說他吃軟飯！”
“傳到顧硯舟耳朵里，豈不是更讓他心里不痛快，反倒影響你們夫妻情分？不如……明面上就按普通人家的規(guī)格來，既體面又不張揚。
“至于你那些大件的、值錢又扎眼的嫁妝，咱們在縣里置辦一個宅子，都放那里。等日后顧硯舟讀書，你們自然要來縣里落腳，那時在那里住著，名正言順，誰也說不出閑話。你爹一聽，覺得有道理，這才同意了?！?/p>
說到這里，蘇夫郎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又帶著點自嘲的笑意。
“如今再看這顧硯舟……倒像是小爹我先前想岔了。他待你也算用心，也并非那等心胸狹隘、只知清高的迂腐書生。不過這樣也好，你們小兩口好好過，比什么都強?！?/p>
蘇蘊之聽著小爹這番掏心掏肺的話，字字句句都浸透著對他未來的深思熟慮和無盡的慈父之心，心中酸澀與感動交織，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再也忍不住，起身緊緊抱住蘇夫郎，將頭埋在小爹的肩頭，聲音哽咽：“小爹……我知道，我都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好……都是為了我好……”
蘇夫郎被兒子抱住，感受著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輕輕拍著蘇蘊之的背，像哄小時候的他一樣，聲音也帶上了鼻音，卻強撐著笑。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今兒個是你回門的大好日子，該高興才是！快別哭了，把眼睛哭腫了，一會兒出去叫你爹和顧家小子看見了，還以為你在找我哭訴呢！快擦擦……”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抽出帕子，溫柔地替蘇蘊之擦拭臉上的淚痕。蘇蘊之也漸漸止住抽泣，靠在蘇夫郎懷里，享受著這片刻的溫暖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