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帶著虛弱的暖意，透過雕花窗欞，勉強灑在蘇府正廳光滑的金磚地面上。廳內(nèi)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暖意融融，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那股緊繃的、尷尬的暗流。
蘇清瑤坐在上首，一身茜素紅遍地金繡牡丹的錦緞襖裙，頭上插著赤金累絲嵌寶的鳳釵，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金鑲玉瓔珞項圈，腕上幾只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叮當作響。她刻意微微抬著下巴，努力模仿著世家貴婦的儀態(tài)，眼神卻控制不住地往旁邊瞟，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炫耀。
她身旁的謝明哲，穿著簇新的寶藍色錦袍，腰間系著玉帶，臉上敷了一層薄粉，試圖掩蓋眼底濃重的烏青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煩躁。他端著茶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眼神有些飄忽，偶爾掠過門口的方向，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復(fù)雜。
王氏坐在下首，一身絳紫色富貴團花襖，臉上堆著笑，眼神卻精明地掃視著廳內(nèi)，尤其在看到蘇清瑤滿身的珠光寶氣時，笑意更深了幾分。蘇文博坐在主位，端著家主的架子，捋著胡須，眼神卻有些閃爍，顯然對即將到來的場面感到棘手。
“來了來了！大小姐回門了！” 門房小廝一路小跑進來通報。
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門口。
蘇錦璃走了進來。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淺碧色云錦襖裙，領(lǐng)口和袖緣繡著精致的折枝玉蘭，外罩一件月白色兔毛滾邊的斗篷。烏發(fā)松松綰了個簡單的發(fā)髻，只斜插了一支通體瑩潤的白玉簪，耳上一對小小的珍珠墜子。臉上未施脂粉，素凈得像一株雪中初綻的玉蘭。
她的身后，跟著兩位穿著顧府親兵服飾的壯碩男子。兩人腰佩長刀，目不斜視，沉默地立在蘇錦璃身后兩側(cè)，如同兩尊煞氣內(nèi)斂的門神。那股來自軍營的鐵血氣息，瞬間沖散了廳內(nèi)暖融的脂粉甜香，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
廳內(nèi)霎時一靜。
蘇清瑤臉上的得意僵住了。她看著蘇錦璃那身素淡卻難掩清貴氣質(zhì)的裝扮，再看看自己身上這堆恨不得把所有值錢東西都掛上去的累贅，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嫉恨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狼狽。尤其蘇錦璃身后那兩個氣勢迫人的親兵，更是無聲地彰顯著她如今的身份和底氣。
謝明哲的目光則完全被蘇錦璃吸引。褪去了前世在侯府被刻意打壓磋磨的憔悴，洗去了那些浮華俗艷的裝扮，此刻的蘇錦璃沉靜如水，氣質(zhì)清冷，眉眼間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后的通透與堅韌。那種沉靜的美，與他身邊這個浮躁庸俗、滿身珠翠的蘇清瑤形成了慘烈到刺眼的對比。謝明哲握著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一股強烈的懊悔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猛地涌上心頭——他當初到底被什么糊住了眼？！
“姐姐來了？” 蘇清瑤強行壓下心頭的不適，擠出一個夸張的笑容，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刻意的親熱，“快坐快坐！侯府規(guī)矩多，我回來一趟可不容易，世子爺心疼我，特意陪著我呢！” 她說著，嬌嗔地往謝明哲身邊靠了靠。
謝明哲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眉頭微蹙，沒有回應(yīng)蘇清瑤的親近。
蘇錦璃對蘇清瑤的表演視若無睹。她對著蘇文博和王氏福了福身，姿態(tài)無可挑剔：“父親，母親?！?聲音清冷平穩(wěn)。
“璃兒來了，坐吧?！?蘇文博有些尷尬地開口。
蘇錦璃依言在蘇清瑤對面的位置坐下。趙嬤嬤垂手立在她身后稍遠些的地方，如同一個影子。
丫鬟奉上茶。
蘇清瑤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面前那盞描金琺瑯彩的茶盞，用戴著碩大翡翠戒指的手指輕輕撥弄著茶葉，故作姿態(tài)地嘆了口氣：“唉，姐姐，你這身料子……是去年的云錦吧？看著是有些舊了。侯府庫房里堆得都放不下了，我前兒還讓丫鬟賞下人都用這個呢?！?她抬起手腕，故意讓那幾支水汪汪的翡翠鐲子在蘇錦璃面前晃了晃，鐲子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炫耀，“這還是世子爺昨兒個剛給我買的，說是宮里賞下來的貢品呢！姐姐瞧瞧，這水頭，這顏色，可還入眼？”
她的聲音又尖又亮，充滿了得意。廳內(nèi)伺候的下人們都屏住了呼吸，偷偷覷著蘇錦璃的反應(yīng)。
蘇錦璃端起自己面前那盞素白瓷的茶杯，輕輕揭開蓋子，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葉。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她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蘇清瑤炫耀的不過是一堆石頭。
待茶水溫熱，她淺淺啜了一口，才緩緩抬眸，目光平靜地落在蘇清瑤腕間那抹濃郁的翠色上，聲音無波無瀾：
“妹妹喜歡就好?！?/p>
她頓了頓，在蘇清瑤以為她服軟認輸、嘴角得意笑容剛綻開時，又淡淡地補了一句，聲音清晰得足以讓廳內(nèi)每個人都聽清：
“只是這貢品翡翠……成色似乎有些雜了，內(nèi)里棉絮也多了些。內(nèi)務(wù)府管庫的公公們怕是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把二等貨色也混進貢品里賞人了？妹妹下次若再得賞，不妨請個懂行的掌掌眼，莫要被人糊弄了去?！?/p>
“噗——” 不知是哪個小丫鬟沒忍住，極輕地笑了一聲，又趕緊死死捂住嘴。
蘇清瑤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如同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她下意識地看向謝明哲。謝明哲的臉色已經(jīng)黑如鍋底，握著茶杯的手指捏得咯咯作響。這鐲子根本不是什么宮里賞的貢品！是他為了撐面子，花了大價錢從相熟的珠寶商那里買來的，對方拍著胸脯保證是頂好的水頭，沒想到被蘇錦璃一眼看穿是次品充好！這簡直是在當眾打他的臉！
王氏見女兒吃癟，心頭火起，立刻板起臉，拿出當家主母的派頭訓(xùn)斥道：“璃兒！你怎么跟妹妹說話的？嫁了人才幾天，規(guī)矩都忘了？眼里還有沒有長輩！” 她話鋒一轉(zhuǎn)，意有所指地看向蘇錦璃，眼神帶著惡意的探究，“在將軍府……沒受什么委屈吧？顧將軍他……” 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未盡之意，直指顧硯辭那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克妻”兇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蘇錦璃身上，帶著各種復(fù)雜的情緒：探究、憐憫、幸災(zāi)樂禍……
蘇錦璃放下茶杯，瓷杯底與桌面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她抬眼，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王氏，那眼神清澈見底，卻仿佛能穿透人心，讓王氏心頭莫名一悸。
“母親多慮了?！?蘇錦璃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被觸怒的跡象，“將軍府清靜得很，比不得侯府……熱鬧?！?/p>
她微微側(cè)首，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謝明哲眼底濃重的烏青和眉宇間掩飾不住的憔悴疲憊，以及蘇清瑤手腕上那被寬大袖子勉強遮掩住、卻仍能窺見一絲青紫的淤痕（昨夜因蘇清瑤嫌侯府月例銀子太少不夠花，兩人大吵一架，謝明哲氣急推搡所致）。
蘇錦璃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聲音清晰地補充道：
“將軍待我，客氣周全。錦璃，很知足?！?/p>
“客氣周全”四個字，被她咬得清晰無比。
廳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
蘇清瑤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翱蜌庵苋?？顧硯辭那個煞神會對人“客氣周全”？那她呢？她嫁入侯府，面對的是刻薄挑剔的婆母，是花心涼薄、動輒發(fā)怒的丈夫，是早已被掏空、捉襟見肘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的破落戶！蘇錦璃這是在赤裸裸地嘲諷她！她氣得渾身發(fā)抖，胸脯劇烈起伏，恨不得撲上去撕爛蘇錦璃那張平靜的臉！
謝明哲更是被那句“客氣周全”和那意有所指的一瞥刺得心頭滴血。他看向蘇清瑤那張因為憤怒嫉妒而扭曲的臉，再看看蘇錦璃沉靜如水的清麗容顏，強烈的對比讓他心中的懊悔如同毒藤般瘋長，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當初怎么就鬼迷心竅，為了蘇清瑤幾句奉承和那點子嫁妝，放棄了蘇錦璃？！
王氏也被噎得夠嗆，還想說什么，目光卻觸及蘇錦璃身后那兩個如同鐵塔般、手按刀柄、眼神銳利如鷹的親兵。那兩人身上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煞氣，讓她所有想撒潑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蘇文博見場面僵持，趕緊咳嗽兩聲，試圖打圓場：“咳咳，好了好了，一家人難得團聚，說這些做什么。璃兒在將軍府過得好，為父就放心了。清瑤在侯府也是世子妃，都是好姻緣，好姻緣！”
好姻緣？蘇錦璃心中冷笑。她不再多言，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著。姿態(tài)從容，仿佛剛才那場無形的交鋒從未發(fā)生。
這場回門宴，在極其詭異的氣氛中草草結(jié)束。蘇清瑤氣得幾乎沒吃下東西，謝明哲全程黑著臉。王氏憋了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只有蘇錦璃，氣定神閑，如同一個看客，看著這一場由貪婪和愚蠢編織的鬧劇。
離開蘇府時，蘇清瑤看著蘇錦璃被兩位親兵護衛(wèi)著登上顧府的樸素馬車，那沉穩(wěn)從容的背影，像一根毒刺，狠狠扎進了她的心里。一種強烈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懼，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