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病逝,母親日夜憂心,眼見著瘦了一圈。
她總用那雙帶著青黑眼圈的眼睛欲言又止地看我,看得我心頭火起。憑什么?
長姐是父母膝下嬌養(yǎng)大的明珠,而我,生下來就被送到了北疆寒苦之地,
跟著外祖父母在鐵血軍營里摸爬滾打長大。母親欠我的,非但沒想著補償,
如今竟盤算著讓我去填那晉陽侯府續(xù)弦的坑?好在他們還有幾分廉恥,不敢明說,
只日日在我眼前長吁短嘆。我本欲提筆給外祖父去信,
帶著我麾下那幾十號從北疆帶回來的悍卒直接回邊關(guān),諒他們也不敢攔。
可目光掠過母親鬢角刺眼的白霜,父親日漸佝僂的背影,終究還是心軟了一瞬。罷了,
就當(dāng)還了這生身之恩?!靶?,我嫁?!蔽彝崎_窗,讓冷風(fēng)灌進來,“但進了侯府的門,
內(nèi)宅后院,我說了算!”母親瞬間淚如雨下:“我的兒!娘就知道你心善……”“打??!
”我冷冷截斷她的抒情,“丑話說前頭,省得日后扯皮。我不是去當(dāng)受氣小媳婦的。
”母親訕訕:“你這性子,真是隨了你外祖父……”“少提外祖父。
姐夫公務(wù)繁忙顧不上孩子,云姐兒才七歲,沒娘教養(yǎng)將來婚配艱難;佑哥兒才四歲,
沒娘護著,在這深宅大院里,骨頭渣子都能被啃沒了。落到個心思叵測的繼母手里,
你姐姐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母親又開始抹淚。我煩躁地按了按太陽穴。頭疼。
二說起我那長姐,確實命薄。她溫婉嫻淑,容貌傾城,雖與我相處時日不多,待我卻極好。
姐夫是晉陽侯世子沈硯,儀表堂堂,官拜兵部侍郎,前途無量。兩人門當(dāng)戶對,
一雙兒女玉雪可愛,曾是京中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奈何長姐身子弱,一場風(fēng)寒就香消玉殞。
如今姐夫孝期剛滿,侯府便透出續(xù)弦之意。母親起初猶豫,知我性子野,受不得高門規(guī)矩。
可長姐留下的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心病。如今的晉陽侯府,老侯夫人纏綿病榻,
府中中饋由二房夫人吳氏把持。吳氏膝下有一子,比佑哥兒大兩歲,為人掐尖要強,
處處爭先。長姐留下的一雙兒女,整日被圈在自己小院里,由幾個奶娘帶著,
愈發(fā)顯得畏縮小家子氣。若再來個心思不正的繼母,兩個孩子更是雪上加霜。我思來想去,
終究放不下。十年,就十年。十年后,云姐兒出閣,佑哥兒也該立住了。那時我不過二十八,
再回北疆,天高地闊,任我馳騁。三“既是托付給我,我便要行母親之責(zé)。
”我盯著母親的眼睛,“佑哥兒金貴,犯了錯,我可能打?”“能!該打就得打!
不打不成器!”母親斬釘截鐵?!霸平銉簨蓺?,犯了錯,我可能訓(xùn)?”“訓(xùn)!嚴(yán)母出淑女!
”還算明理。我最后勾唇一笑:“那姐夫沈硯呢?我早瞧他不順眼,能揍嗎?
”母親抹汗:“這……得問你婆母,畢竟……不是娘生的……”我點點頭:“行。母親,
你可信我?”母親深深望著我,眼中竟有幾分我看不懂的復(fù)雜:“你是我的骨血,
更是你外祖父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智勇雙全,一身肝膽!不信你,我還能信誰?”有這句話,
夠了。四于是,我?guī)е鴱谋苯畮Щ貋淼娜纷浜妥阋曰位ㄈ搜鄣呢S厚嫁妝,
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入了晉陽侯府。續(xù)弦有我這陣仗的,京中罕見。侯府上下都是人精,
立刻掂量出我在娘家的分量,不輸我那長姐。新婚夜,我本想與沈硯攤牌。搭伙養(yǎng)孩子,
井水不犯河水。誰知月上中天,這廝才被小廝架著,一身酒氣踉蹌回房,倒頭便睡。
我的侍女青鋒、赤練對視一眼,面露不忿:“姑爺怎能如此?”新婚夜不飲合巹酒,不圓房,
擺明了是給我下馬威。他一個在兵部混跡多年的老油條,豈會輕易被人灌醉?
無非是輕視我這個續(xù)弦,或許……也不想我很快有孕,威脅到他長姐留下的一雙兒女。正好,
省得麻煩?!敖o他擦把臉,扔榻上去?!蔽覔]揮手。次日清晨,我早已梳妝妥當(dāng),
滿屋侍女靜候。沈硯悠悠轉(zhuǎn)醒,見我神色如常,無半分委屈怨懟,
眼中掠過詫異:“昨夜……兵部同僚……”我打斷他蒼白的解釋,語氣平淡無波:“夫君,
該去祠堂認(rèn)親了?!币娢已凵袂謇?,他怔了一瞬:“好?!币宦窡o話。
聽長姐從前的丫鬟提過,沈硯為人嚴(yán)謹(jǐn)寡言,心思深沉。長姐與他相處,
常常需要揣摩他的心意,猜對了得個“嗯”,猜錯了便是長久的冷淡。幾年夫妻,
長姐在他面前始終小心翼翼。昨夜他故意醉酒,若我能溫婉大度地表示理解,
他或許會給我?guī)追趾媚樕?上?,我不是長姐。他那些士大夫“背后教妻”的把戲,
我沒興趣奉陪。五認(rèn)親時,晉陽侯府人丁濟濟。老侯夫人看著慈和,但面色蒼白,病氣沉沉。
掌家的二夫人吳氏,眉眼精明,言語間機鋒暗藏。長姐生前與她周旋,據(jù)說常落下風(fēng)。
她待我,顯然也想壓我一頭。平輩見過,長姐的兩個孩子被奶娘領(lǐng)著上前行禮。
云姐兒規(guī)矩尚可,佑哥兒卻畏畏縮縮,眼神躲閃。沈硯眉頭緊鎖,
看向佑哥兒的目光帶著明顯的不悅與失望。佑哥兒被父親這一瞪,小臉煞白,幾乎要哭出來。
我藏在袖中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六認(rèn)親畢,老侯夫人讓我回院歇息。
我順勢將兩個孩子帶回了自己的“驚雷院”。安置好嫁妝和帶來的“護衛(wèi)”,
我對云姐兒和佑哥兒道:“往后,每日卯正到我這里用早膳。
”云姐兒的奶娘孫氏連忙應(yīng)下:“是,夫人。”佑哥兒的奶娘周氏卻遲疑道:“夫人,
哥兒年紀(jì)小,起不來那般早……不若奴婢每日晚膳時帶他過來?”我抬眼,
目光如刀鋒掃過周氏。早知她盡職,把佑哥兒當(dāng)眼珠子疼,不假。
可孩子若只跟著這等見識短淺的婦人,在這虎狼窩里如何立足?“佑哥兒四歲了,不小了。
卯正不算早,早睡早起便是?!蔽艺Z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大爺公務(wù)再忙,
每日總要在府中用頓早膳。佑哥兒沒了親娘,難道連父親的面,一日也見不著一回?
”父子疏離,只會讓佑哥兒越發(fā)恐懼。男孩的成長,不能只圍著奶娘轉(zhuǎn)。周氏被我目光懾住,
喏喏道:“是,聽夫人的?!睂O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安排妥當(dāng),
便讓她們帶孩子回去。七日子按部就班。沈硯自那日被我打斷話頭,便不再解釋,
只埋頭公務(wù)。夜里也宿在妾室柳氏、蘇氏處。府中漸漸有了我“不得世子歡心”的流言。
我充耳不聞。只要他每日早膳準(zhǔn)時出現(xiàn),給我這正妻該有的“體面”即可。
我知道他在“晾”我,想磨我的性子。正合我意。每日早膳,
我讓小廚房精心準(zhǔn)備兩個孩子愛吃的,細(xì)問他們起居,也刻意引導(dǎo)他們與父親親近。
佑哥兒起初連筷子都不敢動,幾天后,終于能小聲說“要包子”、“喝粥”。再后來,
話也順溜了些。孩子天性孺慕父親。我只在兩個孩子在時溫言細(xì)語。孩子一走,我立刻冷臉,
眼風(fēng)都不掃沈硯一下。饒是沈硯沉穩(wěn)如老龜,也被我這變臉?biāo)俣纫貌惠p。一日,
云姐兒獻寶似的給我看她剛打的絡(luò)子,歪歪扭扭,卻滿是心意?!罢婧每?!云姐兒手真巧!
是送給母親的嗎?”我笑得真心實意。云姐兒小臉通紅:“嗯!
”我把絡(luò)子遞給沈硯:“瞧瞧,我們云姐兒多伶俐!跟你姐姐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沈硯習(xí)慣了我只在此時搭理他,淡淡“嗯”了一聲。我眼風(fēng)掃過去,隱含威脅:“夫君,
你說是不是?”沈硯瞥我一眼,才道:“云姐兒做得好。
”云姐兒果然開心:“女兒回去也給父親打一條!”佑哥兒也嚷:“姐姐!我也要!
”云姐兒卻抿了抿唇,沒應(yīng)聲,默默坐了回去。八我早察覺了,云姐兒對佑哥兒,
透著疏離和一絲……厭煩。嫡親姐弟,同失慈母,本該相依為命。為何如此?正思忖間,
兩個孩子已被帶走。沈硯卻未起身。“夫人?”他喚我。我挑眉:“夫君有事?
”他非但不惱,反而饒有興味:“日后,我能喚你閨名‘驚瀾’嗎?”犯什么?。俊半S你。
名字而已?!薄绑@瀾,你我已是夫妻,不必如此生分。喚我硯之即可?!彼Z氣溫和,
“這段時日你初入府中,將兩個孩子照料得極好,我都看在眼里。
原還憂心……你姐姐去后他們無人疼惜,不想你如此體恤……”呵,狗也知道好歹。
我淡笑:“夫君客氣,分內(nèi)之事?!币娝抗庖笄?,我放下茶盞:“妾身還有事,少陪了。
”溫良恭儉?誰耐煩聽這些!我外祖父都沒他這般重的爹味兒!
九心中記掛云姐兒與佑哥兒之事,我踱步至佑哥兒的小院。丫鬟說周氏帶他去花園玩了。
我點頭尋去。剛近花園月洞門,便聽里面?zhèn)鱽頎巿?zhí)?!斑@是我的!”“你的就是我的!
”“這是我娘給我的!”“你哪來的娘!你娘死了!那是你繼母!”心頭火起!闖進去一看,
正是二房吳氏的兒子,明哥兒,正搶佑哥兒手里的竹馬,還狠狠推了他一把!
佑哥兒跌坐在地,眼圈通紅,眼淚在眶里打轉(zhuǎn)。周氏和幾個丫鬟卻只圍著哄勸,
說“院里還有別的玩意兒”。強壓怒火,我大步上前,一把奪回竹馬,
指著明哥兒斥道:“明哥兒!你是兄長,竟欺負(fù)幼弟?!”佑哥兒見我,如同見了救星,
哇地哭出來:“母親!哥哥搶了我好多東西!一直搶!”周氏忙道:“夫人,
小孩子玩鬧……”我冷眼如冰掃過,她立刻噤聲。我指尖戳在明哥兒額頭:“小小年紀(jì),
不學(xué)好?!”明哥兒何曾被人這般呵斥過,“哇”地嚎啕大哭。
他身邊一個婆子立刻上前擋著,不滿道:“大夫人,孩子玩鬧罷了,
您大人大量……”方才當(dāng)死人,現(xiàn)在跳出來顯眼?我反手一個耳光甩過去:“啪!”脆響!
“明哥兒學(xué)壞,就是你們這些刁奴挑唆的!”婆子捂臉驚叫:“你……你敢打人?!
”“打的就是你這等刁奴!”我聲音冰寒,“佑哥兒是沒了親娘,可他還有我越驚瀾!
還有越家!我外祖父是鎮(zhèn)北大將軍!在北疆殺敵衛(wèi)國!若讓他老人家知道你們欺他重外孫,
他老人家能提刀砍了你們祭旗!”這番話擲地有聲,那婆子連同幾個丫鬟瞬間面無人色,
抖如篩糠。他們不是不知道,只是覺得佑哥兒母家手伸不到內(nèi)宅罷了。收拾完這群奴才,
周氏怯怯道:“夫人……這……是不是太過了?
畢竟是二房的人……二夫人她……”我厲聲道:“有人欺到佑哥兒頭上,你不報我,
反教孩子忍讓?佑哥兒是侯府嫡長孫!哪家的規(guī)矩讓他受這等腌臜氣?!”鬧出來,
就是要讓全府上下都聽清楚,長房的孩子,不是誰都能踩一腳的!在這深宅,
下人最會看人下菜碟。若今日軟了,日后兩個孩子更無立足之地!十未到傍晚,
二夫人吳氏就哭哭啼啼告到了老侯夫人跟前?!吧┳舆M門沒幾日,就打明哥兒和奶娘!
好大的威風(fēng)!孩子們玩得好好的,這不是存心欺負(fù)人嗎?”老侯夫人最重“家和”,
立時沉了臉,命人傳我。踏入正堂,滿屋女眷肅立,氣氛凝重如鐵。吳氏在一旁抽泣抹淚。
沈硯也被叫了回來?!袄洗笙眿D,說說吧。”老侯夫人語氣罕見地嚴(yán)厲。
吳氏添油加醋:“嫂子年輕氣盛些也難免,可我們明哥兒才五歲,
被她嚇得回去就發(fā)了熱……說到底,是我這當(dāng)娘的沒用……”顛倒黑白,好手段!
難怪長姐生前總吃她的暗虧。沈硯蹙眉:“母親,驚瀾她愛子心切,
一時情急……”“情急也不是打罵明哥兒的理由!”老侯夫人打斷他,“手足和睦才是根本!
”這些年吳氏帶著明哥兒常在老侯夫人跟前討好賣乖,情分自然不同。沈硯重孝,
見狀對我道:“驚瀾,向母親認(rèn)錯,給弟妹賠個不是?!辟r不是?憑什幺?我冷笑上前,
聲音清晰:“今日之事,媳婦不得不為!”老侯夫人皺眉:“此話怎講?
”吳氏尖叫:“嫂子好硬的嘴!欺負(fù)孩童還有理了!我也不求她賠禮,
只求她日后別再嚇唬我們明哥兒,二房可就這一根獨苗!
”沈硯也面露不滿:“你……”一屋子人目光如刀,似要將我生吞活剝。可惜,
我越驚瀾是在尸山血海里滾出來的!豈懼這一屋子鶯鶯燕燕?
我一字一頓:“我也是今日方知,明哥兒仗佑哥兒失母,欺凌搶奪已近一年!弟妹身為其母,
不僅不加管束,反而縱容包庇!可憐我姐姐泉下有知,該何等痛心!”說罷,
我取出一張單子,朗聲念道,
“玳瑁九連環(huán)、鎏金竹蜻蜓、和田玉撥浪鼓、琉璃走馬燈……林林總總,不下二十件!
弟妹看看,這走馬燈是我姐姐心愛陪嫁!連這也搶?究竟是孩童玩鬧,還是二房巧取豪奪?
想要東西直說!我們越家給得起!就當(dāng)打發(fā)叫花子了!何必做這等下作行徑,傷了兄弟情分!
”吳氏接過單子,臉色微變:“胡……胡說!哪有這些!”我冷笑:“有沒有,
去你院里一搜便知!我姐姐嫁妝皆有越家印記!若搜不出,我斟茶認(rèn)錯!
若搜出……”我盯著她,一字一句,“就請弟妹把這些東西,當(dāng)著闔府的面,
一件件給我生吞下去!越家便既往不咎!”吳氏臉色瞬間慘白!這些東西零碎,
她自然見過不少。三件五件可推說交換,二十多件……如何辯白?形勢瞬間逆轉(zhuǎn)!
十一老侯夫人看向吳氏:“可有此事?”吳氏強辯:“沒……沒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