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舔在我掌心,粗糙得很,遠(yuǎn)不及西天靈山殿里的琉璃盞光滑。磨了這些年,
刀刃上的寒光早褪成了啞白,倒映著窗外昏沉沉的三更月,像是沾了抹永遠(yuǎn)擦不掉的臟污。
洞外風(fēng)號得凄厲,卷著沙礫碎石撞在巖壁上,嗚咽一陣緊過一陣。這就是我的地盤,黃風(fēng)嶺。
這風(fēng),是我吐納間呼出的恨意,一絲絲,一縷縷,刮了足足五百年,
還帶著當(dāng)年焚身裂骨那口濁氣。月光淬在我刀刃上,晃了晃眼。
眼前恍惚便不是這黑黝黝的山洞頂,分明又映出那片無邊無際的菩提樹海。葉片大如舟,
脈絡(luò)流淌著柔和的、虛假的金光。我那會兒真小啊,一團(tuán)灰撲撲的絨毛,
道行低微得剛煉出點靈識,只認(rèn)得靈山腳下靈氣最盛的所在。寺墻的影子罩在我身上,
我總愛攀附在那高大得可怕的菩提樹上,蜷在枝葉最繁茂處,
眼巴巴地望著遠(yuǎn)處佛殿里那一點長明燈光。那光……真叫人迷醉。澄澈透亮,
燈油是世間罕有的清香,吸一口都抵得上苦修十日功。我癡望那光。“哼。”一聲冷嗤,
如冰水灌頂。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青蓮色的袈裟一角,拂過樹下的塵土。金蟬子,
那時他還未入輪回,是如來座前最得意的二弟子。他高踞半空,不是站在我那片葉子上,
而是在更高一層的枝杈。他垂下眼睫看我,目光像寺墻縫隙里漏下來的月光,
看得清卻冷得割人?!澳闵砩嫌袧釟猓彼偸沁@么說,聲音不高不低,
剛好能穿透菩提葉的簌簌響,鉆進(jìn)我耳朵里,“污了清修地,擾了菩提心。
”我那時不懂他口中的“濁氣”到底是何物,只知自己竭力斂息,不敢造次,
卑微得匍匐在一片比他低劣得多的葉子上。可他似乎總能嗅到些不同,
那目光銳利地在我皮毛上刮過。我仰頭,看見他唇角往下撇著,幾乎不可見地勾了一下。
然后,一絲微弱卻不容抗拒的力量驟然纏上我身體那根單薄的樹枝。接著便是天旋地轉(zhuǎn)。砰!
骨頭撞在夯實的泥地上,疼得鉆心。泥土的腥氣猛嗆進(jìn)喉嚨。抬頭,
層層疊疊的菩提葉晃動著,切碎了他漠然俯視的影子,連一絲漣漪也無。周遭很靜,
只有風(fēng)拂過葉片的細(xì)碎聲響,還有那遙遠(yuǎn)佛殿里傳來的低低誦經(jīng)聲。
風(fēng)像是把那些經(jīng)文吹散了,只剩下冷冷的、無聲的嘲笑。我蜷在樹根下的陰影里,
灰毛沾滿了泥塵。頭頂樹上,那片青蓮色的衣袂依舊穩(wěn)穩(wěn)如山岳,連一點微塵也未染。
痛楚在骨頭里蔓延,混雜著的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窒息感,沉甸甸地壓在胸腔深處。
每一次被拂落,都像是心上給生生剝?nèi)ヒ粚悠?,漸漸結(jié)成厚厚的痂。這痛覺提醒著我,
自己在這片清凈佛地里,終歸是只惹人嫌的灰鼠?!坝质悄悖繚L遠(yuǎn)些!莫污了長老衣角!
”一個小沙彌尖銳的聲音炸開。他端著齋盤路過樹下,瞥見我沾著泥印的灰毛,
眼里的嫌惡濃得如同寺里常年熏著的檀煙。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上,
帶著一股不潔凈似的推搡,“走開,惹得金蟬子長老不快!”我瑟縮著,一聲不敢吭。
心里那一點對佛殿清輝的向往,也被這股粗魯?shù)牧Φ拦蔚蒙邸N屹N著墻根,
把自己縮得更小,只想把自己埋在更深的陰影里。他叫我‘惹長老不快’,
我忽然懂了金蟬子拂袖那微微一撇的唇角,原來并非是錯覺。恨意如冰涼的藤蔓,
悄然纏上心尖。靈山腳下的風(fēng),怎地也這般刺骨?大殿的光暈始終在前方,
像一塊無瑕的美玉懸在那里,引誘著所有畏暗的生靈。不知多少個深夜,
當(dāng)整座靈山的呼吸都沉入低吟的梵唄之中,
我小小的、灰色的身影便伏在窗欞最微小的縫隙處。那縫隙微如發(fā)絲,
卻是我覬覦的唯一通路。一點、一點……比沙粒更謹(jǐn)慎地擠壓著筋骨。
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碎聲響,每一次都疼得嚙咬著意識。但我已太熟悉這條窄路。
濁重的喘息被我死死壓在喉嚨深處,生怕驚擾一點微塵。終于,縫隙擠開了毫厘,
我瘦小的身軀無聲滑入。殿內(nèi)空曠得可怕,巨大的佛像垂目不語,香爐里的余煙裊裊升騰,
帶著一絲冷透后的焦苦。長明燈在琉璃盞上靜靜燃燒,火光跳躍,
燈油清冽的香氣是我此生最虔誠的信仰。我?guī)缀跏秦澙返嘏赖缴徟_基座下,
身體緊貼著冰冷光滑的石面。終于夠到了!冰涼的琉璃盞觸感,幾乎讓我一個激靈。油,
金澄澄的,滾燙的馥郁幾乎將我融化。我小心翼翼,只舐下一點點滑膩滾燙的液體。
那股力量感瞬時灌注四肢百骸,道行仿佛肉眼可見地滋長了一小縷,通體說不出的舒泰。
這便是我苦修的目的!這點燈油抵得上多少日夜的煎熬!這念頭讓我渾身的血都熱了,
幾乎能聽見自己骨骼貪婪生長的輕響。我又要低頭再舐——“抓賊!
”一個因驚怒而變調(diào)的聲音驟然撕裂了殿內(nèi)的沉寂!像一道憑空劈來的炸雷!
我一身的血瞬間凍成了冰,猛地抬頭。只見值殿的沙彌了凈站在幾步遠(yuǎn)的大殿中央,
他那張平日常帶著倨傲和嫌惡的臉,此刻完全扭曲變形。他驚惶失措地指著我,
指著……我背后那盞燈!“燈油……燈油少了!你這污穢的孽畜!是你偷油!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看到了凈的指尖、他的眼睛,
里面是毫不作偽的驚駭和憤怒。不,那憤怒后面,還藏著別的東西,我看不清,
只覺得渾身發(fā)冷。我……我分明才舔了一下!那盞燈的油面……根本幾乎未降!怎會如此?!
下意識地,
我抬起自己沾染油漬的爪子想要辯解:“我……只……一點……”了凈根本不容我發(fā)聲,
他疾步上前,像是怒極,一腳狠狠踹在我肋下:“賊物還敢狡辯!臟東西就是臟東西,
連佛祖的油也敢偷!”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內(nèi)臟似乎都絞作一團(tuán)。我蜷縮在地,
只聽見他刺耳的咒罵和外面聞聲而來的紛亂腳步聲。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是專責(zé)戒律的執(zhí)法羅漢,鐵鑄般的面容看不出絲毫憐憫。
我被那執(zhí)法羅漢枯瘦而冰冷的手指攥住脖頸提起,像提著一只沒斷氣的死雞。雙腳懸空,
胡亂掙扎了幾下,卻完全撼動不了那鐵箍般的力量。被拖拽著,
兩旁的經(jīng)幢、梁柱、壁畫……那些平日需仰視的莊嚴(yán)景象,此刻都在急速地倒掠,
變成一道道模糊的、毫無意義的光影漩渦。身后,是了凈那刻意拔高、字字清晰的控訴,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釘子砸在我背上:“……親眼所見!就是它!
還在爪上……褻瀆佛前……”無數(shù)佛陀、菩薩、羅漢、比丘……他們的目光從各處匯聚而來。
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有無邊的壓力,冰冷的、審視的、帶著無窮遠(yuǎn)距離的漠然。
我被重重?fù)ピ诖蟮畋鋱杂驳纳徸?。膝蓋砸在石板上,一聲悶響。我本能地抬頭,
視野里撞入一片刺目的、無處不在的柔和佛光。如來端坐其上,寶相莊嚴(yán),
宏大的威壓如水銀般傾瀉,壓得我每一塊骨頭都在吱呀作響。我的皮毛大概都逆豎起來了,
仿佛隨時會被這無上的光芒和重量擠壓成一灘污穢的血泥。“妖孽,了凈沙彌指證,
你偷盜佛前燈油,損及功德??捎性捳f?”如來的聲音聽不出絲毫喜怒,
卻像整個天空在低語,帶著碾碎一切的氣概。我的舌頭在嘴里打結(jié),渾身篩糠似的抖,
點油漬的來由:“我……我……只……舔了……” 我的爪子不自覺地指向值殿的那個位置,
“小的看見了!看見了!是了凈!是了凈他……”“放肆!
”了凈尖厲的聲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打斷我,幾乎是撲跪在佛前,“佛祖明鑒!
這孽畜自身做賊還要攀誣!那油分明是它剛剛沾上的!它想逃,小僧才踢了它!佛祖!
您看它爪上!這骯臟的東西,佛前豈容它狡辯!我若有半句虛言,甘受神形俱滅!
”他額頭重重磕在堅硬的地面上,砰砰作響,言辭激烈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大殿內(nèi)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如同沉重的無形冰錐,刺得我魂飛魄散。
我感覺到那些眼神里的鄙夷和憎惡——他們對一只灰毛老鼠的憎惡,本就與生俱來。
在了凈的指控和我這“濁物”的辯解之間,天平早就徹底傾斜。我徒勞地張著嘴,
想喊出什么證據(jù),想反駁了凈話語里的破綻——他為何踹我?當(dāng)時殿內(nèi)還有別人嗎?
油面真的少到能一眼看出?可我發(fā)不出聲。巨大的恐懼和無助攫住了我的心臟,
冷得我牙齒咯咯作響,喉嚨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只剩破碎的氣音。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
我眼角余光猛地掃到了一個身影。他站在那里,并不靠前,正是金蟬子。
青蓮色的袈裟一絲不茍,就在如來身側(cè)不遠(yuǎn),沉靜得如同深潭寒水。
他似乎也聽到了我的叫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雙眼睛我認(rèn)得——拂我下菩提樹時的眼睛。
求生的本能讓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喉嚨里爆出一聲嘶啞的、垂死的哀鳴:“金……金蟬子長老!
您……您當(dāng)時……樹下……看……看見了吧!”我用盡全身力氣指向殿內(nèi)另一個方向,
指向那高高供著的、如今已然完好無損的長明燈琉璃盞的方向,“您……您看見了!是不是?
是不是了凈他……”我的乞求撕心裂肺,帶著腥甜的血氣從喉嚨深處涌出,
回蕩在空曠得令人心膽俱裂的大殿里。我能感覺到金蟬子的目光,真切地落在我身上,
停留了一瞬。似乎……似乎他眉峰極輕微地蹙了一下,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表情,
我抓不住一絲明確的含義。然后,他緩緩抬起手,寬大的袈裟袖口垂下。
他捻動著腕上那串溫潤圓熟的菩提佛珠。動作很慢,每一粒珠子捻過指腹,
都像是在碾磨著我的血肉和希望。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平穩(wěn)得如同深澗古潭,
不起一絲波瀾:“弟子……適才確在殿前階下……心觀法界,
神游太虛……”他停頓了微不可查的一剎那,目光平視,并未看向我,也未看向了凈,
只落在那遙遠(yuǎn)不知何處的虛空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