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薄曦透窗。
我蜷在謝君成枕邊做最后一個夢:夢見自己仍是銀甲紅袍的女將軍,策馬踏雪。
忽聽“咔啦”一聲脆響!不是夢,是鳥籠銅鉤斷了。
我猛地睜眼,只見籠門大開,自己正赤條條躺在碎木屑里,手腳修長、皮膚白皙、指甲粉紅.
人!形!
我第一反應:尖叫。
第二反應:捂胸。
第三反應:找衣服。
“嘎——啊不對,啊——!”
人類聲帶發(fā)出的尖叫把謝君成直接從榻上震醒。
他披衣未整,長發(fā)散亂,一抬頭就撞見赤身裸體的我蹲在碎籠中央。
四目相對,空氣凝固三秒。
謝君成瞳孔地震:“……阿洛?你……挺白。”
我蜷成蝦米:“閉眼!”
他立刻轉身,耳根通紅,
卻因轉身太急踩到自己的衣擺,“咚”一聲跪在床前。
我:“……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禮?!?/p>
謝君成的寢閣沒有女裝,他胡亂扯了一件自己的中衣往后拋。
月白緞子,帶著他身上的冷杉香。
我伸胳膊,發(fā)現袖子長出半截,下擺拖在地上像戲服。
我卷啊卷,卷成一只蠶蛹,才勉強遮住大腿。
又扯過他的狐裘外袍系在腰間,狐毛掃過小腿,癢得我直跳腳。
謝君成背對我不敢回頭,聲音悶在喉嚨里:“可、可以了嗎?”
我探頭:“可以轉身,但先說好,再看一眼,我就啄你。”
他舉手投降:“我眼觀鼻,鼻觀心?!?/p>
我拖著過長衣擺挪到鏡前。
鏡中少女,準確說,是十九歲的我,墨發(fā)及腰,臉頰因羞窘飛霞,脖頸左側有一小片淡青色胎記,像片初春的柳葉。
那是我前世就有的標記。
我抬手摸臉,指尖顫抖:
“居然……真的回來了?!?/p>
身后,謝君成低低開口:
“我每天都在等這一天?!?/p>
我透過鏡子與他對視,他眼底有血絲,卻盛著一汪春水。
“什么時候認出我的?”
“第一眼?!?/p>
“那你還天天喊我小綠!”
“喊小綠,你才會炸毛。”
他輕咳,補一句,“炸毛可愛。”
我抬手想錘他,袖子太長甩出一道弧線,狐裘下擺“啪”地抽在他小腿。
謝君成吃痛,彎腰揉腿,我擔心也跟著彎腰,結果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往前撲。
于是,赤足踩在他靴面上,額頭磕在他鎖骨,狐裘散開,春光乍泄。
他手忙腳亂攏住我肩:
“別動,衣服系好?!?/p>
我臉燒得能煎蛋:“你、你先松手!”
謝君成深吸一口氣,揚聲喚婢女。
又怕她們撞見我這副模樣,改口:“備熱水、備新衣,放門口,不許進來!”
門外一陣兵荒馬亂。
我趁機把狐裘裹成粽子,只露腦袋,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動物。
謝君成背對我在柜子里翻箱倒柜,翻出一套干凈男子常服,月白交領,銀線暗云紋。
“先將就,等衣坊送女裝?!?/p>
我攏著衣領嘟囔:“將就個鬼,太長了?!?/p>
他抬手替我折袖,動作輕得像對待易碎瓷器。
指尖偶爾碰到我手腕,
兩人都像被燙到,各自別開眼。
熱水備好,屏風后白霧繚繞。
我抱著膝蓋坐在桶沿,指揮謝君成:“你出去!”
他站在屏風外,影子被燭火拉得老長:
“你剛變人,腿軟,摔了怎么辦?”
我咬牙:“我當年能單手掀翻北疆悍將!”
“現在你連袖子都卷不上去?!?/p>
我低頭一看,確實,左袖卷了三圈還在滴水。
謝君成嘆氣,背過身:“我不看,只幫你卷袖。”
他果真閉眼,手指摸索著替我挽袖、解扣。
指尖劃過脊背時,我抖得像篩糠,水珠滾進桶里叮咚作響。
出浴后,謝景玄遞來干凈中衣。
我手忙腳亂,帶子總系成死結。
他看不下去,繞到我面前,垂眸替我打結。
呼吸拂過我耳尖,我小聲吐槽:“你睫毛好長。”
他動作一頓,低笑:“謝謝夸獎?!?/p>
“……我夸你了嗎?”
“心里夸了。”
我噎住,決定閉嘴。
穿好衣服,我坐到妝臺前。
謝君成拿來螺子黛,笨拙地替我描眉,手抖,畫成了波浪線。
我瞪他:“你行不行?”
他認真端詳:“挺野的,適合你?!?/p>
我奪過眉筆,自己三兩下畫好,
轉頭問他:“像從前嗎?”
他目光溫柔:“一模一樣。”
我鼻尖一酸,卻聽見肚子“咕嚕”一聲巨響。
謝君成笑出聲:“先吃飯還是先昭告天下?”
我捂著肚子:“吃飯!昭告什么天下,先昭告廚房!”
午膳桌上,擺滿我愛吃的:桂花糖藕、炙羊肉、杏仁酪……
我左手抓筷子,右手抓勺子,袖子不停掃盤子。
謝君成看不下去,干脆卷了袖子喂我。
一口羊肉下去,我眼淚差點掉下來:
“兩年沒吃熱乎的了?!?/p>
他拿帕子替我擦嘴角,輕聲:
“以后天天給你熱乎的?!?/p>
窗外,雪光映在廊下,
我低頭看看自己,赤足踩狐裘,長發(fā)散腰際,手腕上還系著謝君成的銀線發(fā)帶。
忽然覺得,做人真好。
臘月初七,圣旨下。
金漆龍紋卷軸在謝府正廳展開,內侍聲音尖亮:
“鎮(zhèn)北將軍府嫡女沈芊洛,忠烈之后,才德兼?zhèn)洌n婚定北侯世子謝景玄,即日完婚!”
我跪在人形隊伍里,腦子嗡嗡。
才德兼?zhèn)??才拆過他家屋頂,德嘛……勉強算吧。
謝君成接旨,手穩(wěn)得紋絲不動,指尖卻在我掌心偷偷撓了一下。
我抬眼,撞進他含笑的眸子:
“沈大將軍,這回跑不掉了?!?/p>
沈家舊部聞訊,三日之內送來三十六車嫁妝。
刀槍劍戟、弓箭狼牙棒,活像開小型軍械庫。
禮部侍郎臉都綠了:
“這……不合規(guī)矩?!?/p>
我抱臂:“規(guī)矩?我沈家規(guī)矩就是護規(guī)矩的人平安?!?/p>
謝君成笑著打圓場:
“兵器抬去校場,余下的綾羅綢緞留下?!?/p>
侍郎小聲嘟囔:“綾羅里還混了軟猬甲?”
我挑眉:“軟猬甲也是綢,綢得扎手?!?/p>
翻案、追封、賜婚,
十里紅妝,謝君成娶我。
嫁衣是宮里尚衣局趕制,鳳冠上墜十二旒東珠,一步一晃,重得我懷疑人生。
我對鏡轉圈,謝君成倚在屏風邊,目光灼灼。
“好看嗎?”
“好看。”
“像什么?”
“像北疆的朝陽,亮得人睜不開眼。”
我耳根微紅,
抬手去扶鳳冠,結果扯到頭發(fā)“嘶”一聲。
他忙過來替我解簪子,指尖穿過發(fā)間,動作輕得像在拆炸彈。
按禮,新婚前夜不得見面。
謝君成卻翻窗進來,帶著一身雪氣。
“違反規(guī)矩,扣月錢?!?/p>
我故意板臉。
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
“桂花糖藕,醉花樓剛出鍋?!?/p>
我秒破功,
接過來啃得滿嘴糖渣。他看我吃得急,抬手替我擦嘴角:
“慢點,明天還要咬蘋果。”
我含糊不清:“蘋果沒你甜。”
說完差點噎住,這話太膩,不像我風格。
謝君成卻笑彎了眼。
卯正,迎親隊伍出發(fā)。
謝君成騎御賜黑馬,胸前繡金團龍,腰佩長劍,活像從畫里走出來的少年將軍。
我坐十六人抬的鳳輦,簾角繡著并蒂蓮,隨隊伍一起穿過朱雀大街。
街道兩旁百姓歡呼,扔花、撒糖、喊“百年好合”。
我悄悄掀簾,看見謝君成側頭,對我比了個口型:
“別怕。”
我回他:“誰怕?”
指尖卻攥緊了袖口。
隊伍在丹鳳門外停。皇帝賜金冊金寶,封我為“忠勇一品誥命夫人”,謝君成晉“定北侯”。
我跪接金冊,指尖碰到圣旨上的龍紋,忽然想起父兄血灑北疆,眼眶發(fā)熱。
謝君成在身旁,輕輕握住我手。
掌心溫度透過喜服傳來,像在說:往后有我。
回到謝府,喜堂紅綢高懸。
贊禮官高唱:
“一拜天地——”
我俯身,雪片恰在此時飄落。
十年前的斷頭臺也是這樣的雪。
我怔住,謝君成忽然側頭,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
“這場雪,是為你補的?!?/p>
我心口一震,雪落在睫毛上,瞬間化成水。
洞房夜,我緊張得啃指甲。
他挑蓋頭,笑得溫柔:
“阿昭,我等你十年?!?/p>
我眼眶發(fā)熱:“傻子?!?/p>
喜秤挑開紅蓋頭,龍鳳燭高燒,映得滿室流金。
我頂著千斤鳳冠,脖子發(fā)酸。
謝君成伸手替我卸冠,十二旒東珠叮叮當當落了一案。
“重不重?”
“重。”
“以后換輕的?!?/p>
“換你抱我?!?/p>
他笑,攔腰把我抱起,轉了個圈,喜服裙擺像花瓣炸開。
我驚呼一聲,連忙勾住他脖子。
“沈大將軍,”
他貼著我耳邊,
“終于把你娶回家了?!?/p>
金杯交疊,酒液輕晃。
我抿一口,辣得直吐舌。
謝景玄就著我唇印的位置再飲,眸色深深。
“苦不苦?”
“甜?!?/p>
我答得飛快,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夜深,賓客散盡。
我卸了妝,散著發(fā),赤足踩在羊絨毯上。
謝景玄端著一盤剝好的瓜子進來:
“夫人,夜宵?!?/p>
我盤腿坐在喜床上,抓一把塞進嘴里,
含糊問:“以后都剝給我?”
“剝一輩子?!?/p>
他挨著我坐下,順手把我攬進懷里,指尖繞著我發(fā)尾。
窗外,雪又下了起來,卻比十年前溫柔。
我靠在他胸口,聽見雪落的聲音,也聽見他說:
“阿洛,歡迎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