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落長安魂
我死那天,長安下了很大的雪。
雪花像撕碎的紙錢,一片片砸在刑臺的血泊里,眨眼就化成了淡粉色的水。
我跪在正中央,手腳縛著粗繩,背后插著亡命牌,抬頭只能看見灰蒙蒙的天。
監(jiān)斬官的聲音尖利,像鈍刀刮在鐵器上。
“鎮(zhèn)北將軍府嫡女沈芊洛,私通北狄,證據(jù)確鑿,斬立決!”
我嗤笑。
證據(jù)?不過是一封蓋了我父兄印璽的假信,一紙狗爬字,就把我們沈家滿門釘死在恥辱柱上。
人群烏壓壓擠在遠處,有人哭,有人罵,有人往臺上扔爛菜葉。
菜葉黏在我臉上,冰涼腥臭。
我啐了一口,舌尖嘗到血味。
劊子手舉起刀,刀背映出我狼狽的影子:頭發(fā)散亂,臉上臟污,可眼睛還是亮的。
我不服。
在我抬頭再看看這令人充滿遺憾的京城時,意外瞥見遠處站著一個人。
他用唇語說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可算共白頭?!?/p>
我一怔,他在說什么?
刀光落下那瞬間,我聽見自己頸骨“咔嚓”一聲。
我眼前一黑,世界安靜了。
雪落得更急,像要替我收尸。
我以為那就是結束。
再睜眼,我懸在半空,爪子勾著一根鎏金銅桿。
低頭,翅膀、尾羽、小尖嘴,一應俱全。
頭頂懸著一塊小牌,金絲楠木,鎏金小楷:【謝君成愛寵·小綠】
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再次昏厥。
……行,返廠重開,直接把我從將軍府嫡女打成寵物鳥。
老天爺,你禮貌嗎?
謝君成,我前世的死對頭。
小時候我打落他兩顆門牙,他剪了我一截辮子;十五歲我領兵出征,他在城門口放鞭炮,祝我“早死早超生”;后來我全家被抄,他連夜出京,連句“節(jié)哀”都沒留。
如今倒好,他是我主子。
老天爺,你跟我有仇吧!
我試著張口,一串清脆的“嘎嘎嘎”從喉嚨滾出來。
守籠的小丫鬟驚喜拍手:“小綠會叫啦!”
我怒罵:“你才小綠!你全家都小綠!”
出口卻是:“嘎!嘎!嘎!”
得,語言系統(tǒng)直接格式化。
我撲棱翅膀,一頭撞上籠子頂,金籠晃蕩,銅鉤叮當,我卻只掉了兩根綠毛。
疼。
真疼。
可疼痛告訴我:不是夢。
我真的變成了一只鸚鵡,
還是謝君成窗前那只據(jù)說“脾氣壞、嘴毒、愛吃醋”的綠毛鸚鵡。
丫鬟給我添水,我低頭猛喝,水里映出我的鳥樣:頭頂三根呆毛迎風招展,眼睛溜圓,脖子上一圈白羽,像戴了條珍珠項鏈。
如果忽略鳥身,其實……
還挺可愛。
呸!可愛有個屁用!
本小姐十五歲領兵、十八歲封狼居胥,如今成了綠毛球?
我要變回去!
我深呼吸,想象自己張開雙臂。
撲通!
一頭栽進水盆,差點嗆死。
小丫鬟嚇得尖叫:“小綠投水啦!”
我撲騰著爬出來,羽毛濕透,像一只落湯雞——不,落湯鳥。
“吵什么?”
簾外傳來熟悉又欠揍的聲音。
我僵住。
謝君成。
兩年不見,他好像又長高了,月白常服,腰束玉帶,眼尾帶著熬夜的青黑,唇角卻掛著一貫的懶散笑。
他走過來,指尖修長,輕輕把我從水盆里拎出來,像拎一塊濕抹布。
“想不開?”
他聲音低低的,帶著笑。
我炸毛,張嘴就罵:“狗謝君成!臭王八!”
出口卻是一連串:“嘎嘎嘎嘎——”
他挑眉,拿帕子給我擦毛:
“小東西,脾氣真大。”
我狠狠啄他手指,他“嘶”了一聲,卻沒松手,反而把我托在掌心,舉到眼前。
那雙眼睛黑得像夜,映著我翠綠的小身體。
我忽然心虛,好像所有秘密都被他一眼看穿。
他把我放在書案上,案頭攤著一卷畫。
我蹦跶過去,用爪子按住畫角,那是一幅小像,銀甲紅纓,桃花眼,笑得張揚。
是我。
前世的沈芊洛。
我心口一震。
謝君成伸手,指尖撫過畫像,動作輕得像在碰易碎的瓷。
“阿洛,”他聲音低啞,“你要是變成鳥,也該是這般張牙舞爪?!?/p>
我呆住。
他……認出來了?
不可能!
我強作鎮(zhèn)定,低頭啄畫紙,在“洛”字上踩出一個墨點。
謝君成輕笑一聲,收回畫卷,順手塞進了抽屜。
我暗暗松了口氣。
慌亂之中,我竟完全忘了思索他為什么對著我的畫像叫阿洛。
夜里,我被掛在窗前。
窗外雪停了,月光冷冷清清。
我縮成一團,聽見屋里翻書聲。
偶爾,他會抬頭看我一眼,
目光穿過籠子,像穿過漫長的兩年。
我閉上眼,聽見自己心跳。
鳥心跳本來就快,可這次,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丫鬟們在廊下嚼舌根:
“小侯爺又去醉花樓了?!?/p>
“聽說新花魁腰細得能擰斷?!?/p>
我撲棱大叫:“臟男人!臟男人——嘎!”
我竟能說話了?不過好像就這一句......
果然任何語言都要從臟話學起。
我一嗓子剛吼完,窗里就傳來瓷器炸響。
咣啷!
好像是上好的越窯青瓷掉下碎成了八瓣的聲音。
我心里暗爽:活該。
珠簾一挑,罪魁禍首踱了出來。
熟悉的月白常服,袖口銀線云紋,腰間玉墜輕晃,暖橘色的夕光把他眼尾那抹熬夜的淡紅染得格外顯眼。
謝君成,我前世死對頭......如今名義上的主人。
他兩根手指捏住我鳥喙,往上輕抬,瞇眼打量:
“小東西,自學成才?”
我:“……嘎!”
成你大爺,老娘前世舌戰(zhàn)群儒的時候你還在背《三字經(jīng)》!
謝君成把我當祖宗養(yǎng)。
辰時起,第一件事不是漱口,而是親手給我剝瓜子。
先嗑開殼,再把仁碼成小三角,推到我跟前:
“今日份額,吃完再罵?!?/p>
我啄兩口,抬頭繼續(xù):“臟男人!”
他點頭:“中氣十足,看來瓜子不潮?!?/p>
午后日頭毒,小廝抬來白瓷水盆。
試水溫、撒茉莉瓣、滴玫瑰露,一樣不落。
我蹲在盆沿,用喙試探。
唔,剛好。
謝君成袖子挽到肘彎,手指又試了試:
“別燙著。”
我把翅膀一抖,水珠濺他滿臉。
他也不惱,只把袖口又往上提了提:
“小綠,下盤穩(wěn)一點?!?/p>
我在水里撲騰,羽毛濕透,整只鳥縮成拳頭大。
他拿軟帕兜頭罩住,一點點吸干水分,
動作輕得像在擦一柄易碎的劍。
擦完,把我放在膝上,指腹揉我頭頂:
“等毛干了再飛,省得著涼?!?/p>
我閉眼享受,卻聽見他小聲補一句:
“你要是病了,誰陪我吵架?”
直到某夜,我撲到案頭,看見卷宗封面。
【鎮(zhèn)北將軍府通敵案】
朱砂圈點“偽造”“滅口”。
我心臟狂跳。
原來他也在查。
書房燈火太亮,我眼睛瞇成一條縫。
謝君成折一張輕羅,覆在燈罩上,光線柔成月色。
我蹲在卷宗邊,用喙去啄紙角,把“通敵”兩個字啄得稀爛。
他也不攔,只把那張紙抽走,換上新的:
“別啄,墨臟嘴?!?/p>
我偏要啄,他就拿筆桿敲我腦袋:
“聽話。”
敲第三下,我直接跳到他手腕,把整支狼毫當樹枝踩。
墨汁滴在他袖口,暈開一朵黑梅。
他笑:“行,這畫算咱倆合作。”
我得意,一腳踩空,跌進硯臺,滾成一顆小煤球。
謝君成捏著我后頸提出水面,嘆氣:
“祖宗,又得洗澡?!?/p>
我生物鐘極準,卯初必醒。
第一件事,飛到床柱上,對著他耳朵喊:
“臟——男——人——起——床——啦!”
他閉著眼,伸手一撈,把我連鳥帶被子按進懷里:
“再睡一炷香,乖?!?/p>
聲音啞啞的,帶著沒睡醒的鼻音。
我啄他耳垂,他翻身把我壓在枕頭邊:
“別鬧,今天有早朝?!?/p>
我“嘎”地長嘆,勉強安靜。
結果他真睡過頭,慌慌張張穿鞋時,還不忘回頭叮囑:
“替我告假,說鳥吵的?!?/p>
我:???
籠門沒關嚴,我決定越獄。
撲棱半天,離地三尺,“咚”地撞在梁上,直直墜落。
謝君成伸手接住,揉著我頭頂?shù)陌?/p>
“想去哪兒?”
我嘎一聲:“北疆?!?/p>
他沉默片刻,提筆在地圖上畫一條紅線:
“等我休沐,帶你回去看雪?!?/p>
我愣住,心跳快得不像鳥。
原來他都記得。
謝君成心血來潮,用鳳仙花汁給我尾羽染一點紅。
我怕丑,死活不肯。
他哄:“像北疆晚霞,好看?!?/p>
染完,我照鏡子,綠里透紅,像棵行走的辣椒。
我炸毛,把花汁蹭了他一臉。
他頂著兩道紅痕去上朝,被同僚笑了一路。
回府后,他無奈:
“祖宗,這筆賬怎么算?”
我叼來一顆瓜子放他掌心——賠禮。
他彎眼:“行,原諒你。”
他要出門辦差三日,把我托付給管家。
我叼走他腰間玉佩當?shù)盅?,蹲在籠里不肯還。
他指尖點點我喙:
“小氣鬼,等我回來加倍還你?!?/p>
我嘎一聲:“早點回?!?/p>
他轉(zhuǎn)身,月白袍角拂過門檻,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
我縮在籠里,第一次覺得——鳥籠好像也不是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