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了。不是比喻,是真的塌了。那五根擎天巨柱般的手指,
裹挾著億萬噸的土石、星辰的碎屑、還有某種冰冷到凍結(jié)靈魂的規(guī)則之力,
自無盡高遠(yuǎn)的蒼穹轟然砸落!視野被徹底剝奪,只剩下無邊無際、碾壓一切的黑暗。
空氣在絕對的力量面前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瀕死的尖嘯,然后被徹底排空。孫悟空的怒吼,
那足以震碎凌霄殿琉璃瓦的咆哮,在接觸到那金色掌緣佛光的瞬間,
便被更宏大的、如同億萬僧侶同時梵唱的聲浪吞沒、碾碎。他奮力掙扎,金箍棒攪動乾坤,
七十二般變化施展到極致,法天象地的巨軀頂天立地!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那手掌覆蓋的不僅是空間,更是時間,是因果,是“存在”本身的可能性。
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無形蛛網(wǎng)死死纏住的飛蛾,越掙扎,那束縛的絲線便勒得越緊,
深深嵌入神魂?!叭鐏?!禿驢!老孫不服!有本事放俺老孫出來,再戰(zhàn)三百回合!啊——!
”最后的咆哮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也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天地偉力徹底碾壓的驚惶。緊接著,
便是無法想象的劇痛和窒息!轟隆隆隆——!??!無法形容的巨響。
大地在哀嚎中瘋狂撕裂、隆起、變形!地肺深處的熔巖被這無匹偉力擠壓得噴薄而出,
又在瞬間冷卻凝固!億萬年的巖層如同柔軟的泥巴被一只巨手揉捏、塑形!煙塵,
遮天蔽日的煙塵,混合著燃燒的碎石和破碎的佛光,如同渾濁的巨浪,瞬間吞沒了方圓千里!
狂暴的氣流如同億萬把無形的剃刀,將所過之處的山巒削平,森林連根拔起!塵埃尚未落定,
那彌漫天地的混沌中心,一座嶙峋猙獰、流淌著熔巖余燼、散發(fā)著恐怖鎮(zhèn)壓氣息的巨山輪廓,
已然成型。五座山峰,如同五根斷指,帶著冰冷的、非自然的規(guī)則感,
深深嵌入這片飽經(jīng)蹂躪的大地。山根之下,最深沉的陰影里,只露出一個腦袋。毛發(fā)凌亂,
沾滿了泥灰與暗紅的血痂。曾經(jīng)燃燒著熔金烈焰、睥睨三界的火眼金睛,此刻暗淡無光,
布滿了血絲,死死地瞪著上方那片被煙塵遮蔽、剛剛恢復(fù)一絲慘淡灰白的天空。那眼神里,
有沖天的怒火,有不甘的暴戾,有被徹底羞辱的狂躁,更深處,
則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拒絕承認(rèn)的、如同深淵般的茫然和……一絲凍結(jié)的恐懼。脖子以下,
是沉重到無法想象的山體。那不是普通的巖石,每一粒砂礫,每一塊棱角分明的山石,
都仿佛被那翻天一掌賦予了生命,烙印著冰冷的佛門真言。
它們貪婪地吮吸著他體內(nèi)殘存的神力,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
深深扎進(jìn)他的每一寸肌肉、骨骼、乃至神魂!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
都牽動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那金箍棒,那鎖子黃金甲,
那鳳翅紫金冠……所有象征他齊天大圣榮光的一切,
都被這冰冷的、骯臟的、沉重的山石死死地、永恒地埋葬在下方。只剩下這顆頭顱,
像一顆被隨意丟棄的、丑陋的戰(zhàn)利品,暴露在荒涼的風(fēng)里。他試著動一動手指。
意念傳達(dá)下去,卻如同石沉大海。除了脖頸能極其艱難地轉(zhuǎn)動微小的角度,除了眼皮能開闔,
除了嘴巴還能開合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他徹底成了一個活著的、有知覺的……囚徒。
這感覺比當(dāng)年在老君爐里被三昧真火焚燒還要絕望萬倍!至少那時,他還能揮棒,還能咆哮,
還能抗?fàn)?!而現(xiàn)在,連動一根汗毛都成了奢望。
“如來……老禿驢……”嘶啞的聲音從他干裂的嘴唇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
“俺老孫……遲早……掀翻你這破山……把靈山……踏平……”聲音微弱,
瞬間被山間嗚咽的風(fēng)聲吞沒?;貞?yīng)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和山石縫隙里偶爾滾落的小石子,
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輕響。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一場春雨過后,
山石縫隙里鉆出的幾株嫩綠草芽,頑強地在他下巴附近的濕泥里探出頭。
然后是一只灰褐色、拖著蓬松大尾巴的松鼠。那小東西靈巧地在嶙峋的山石間跳躍,
烏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巨大“石雕”。它小心翼翼地靠近,鼻翼翕動,
最終被孫悟空頭頂上那幾縷沾著泥水、卻依舊倔強支棱著的猴毛吸引——確切地說,
是被猴毛間卡著的、一顆被雨水洗得油光發(fā)亮、紅艷欲滴的小野桃子吸引了。
那小桃子是昨夜風(fēng)雨從附近山崖吹落,恰好卡在他發(fā)間。對于此刻的孫悟空而言,
不過是頭頂一點微不足道的癢和累贅,他甚至懶得去在意。但對這只饑腸轆轆的松鼠精而言,
無異于天降仙果!小松鼠精試探了幾次,見那巨大的“石雕”頭顱毫無反應(yīng),
只有一雙布滿血絲的金色眼睛偶爾轉(zhuǎn)動一下,射出令人心悸的兇光。饑餓最終戰(zhàn)勝了恐懼。
它“嗖”地一下竄上孫悟空亂糟糟的頭頂,毛茸茸的尾巴掃過他的眼皮,
細(xì)小的爪子帶著泥土的濕氣,飛快地扒拉著。
孫悟空正被渾身無處不在的禁錮之痛和滔天恨意折磨得心煩意亂,
頭頂突然傳來的搔癢和那毛茸茸的觸感,瞬間點燃了他本就瀕臨爆炸的怒火?!皾L開!
哪來的畜生!”他猛地一甩頭,動作幅度雖小,卻帶著一股被囚禁猛獸的兇煞之氣。
那松鼠精嚇得“吱”一聲尖叫,魂飛魄散,四爪一蹬,
抱著那顆剛到手、還沾著泥水的野桃子,化作一道灰影,頭也不回地竄進(jìn)石縫深處,
消失不見。只留下幾根驚慌中掉落的絨毛,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野桃子沒了,
頭頂?shù)纳ΠW感也沒了。但一股更強烈的、被徹底冒犯的屈辱感,如同毒火,
猛地竄上孫悟空的心頭!他堂堂齊天大圣,花果山美猴王,曾打得十萬天兵天將丟盔棄甲,
如今竟淪落到被一只山野松鼠精在頭頂蹦跶、搶奪食物的地步?!“啊——!
”一聲憋屈到極點的怒吼從他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震得周圍山壁嗡嗡作響,碎石簌簌滾落,
“如來!老禿驢!你給俺老孫等著!連只耗子都敢來欺負(fù)俺老孫!等俺出去,
定要把你靈山的禿瓢一個個敲成爛西瓜!把你這破山塞進(jìn)你屁眼里!禿驢!賊禿!
頭頂沒毛的老烏龜!你聽見沒有——!”粗野狂暴的咒罵聲在山谷間反復(fù)回蕩,
驚起飛鳥無數(shù)。他罵得面紅耳赤,青筋暴起,唾沫橫飛,
仿佛要將這五百年的禁錮之痛、這被松鼠精冒犯的奇恥大辱,
統(tǒng)統(tǒng)傾瀉在這毫無意義的咆哮里。然而,回應(yīng)他的,除了山壁空洞的回音,只有更深的死寂。
那高踞九天的佛祖,連一絲神念都未曾垂落。他這驚天動地的辱罵,在佛祖耳中,
或許還不如一聲蟲鳴。吼到聲嘶力竭,喉嚨如同火燒,他頹然地停了下來,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汗水混著泥水流進(jìn)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閉上眼,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比山體更沉重的無力感。原來,連憤怒,在這絕對的禁錮面前,
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山間的歲月,如同被凍結(jié)的河流,緩慢得令人窒息。日升月落,
草枯草榮。孫悟空頭頂?shù)膩y發(fā)間,漸漸成了鳥雀筑巢的樂園。幾根枯草,幾片羽毛,
甚至還有幾顆圓滾滾的鳥蛋,安穩(wěn)地躺在他那曾經(jīng)令神佛變色的毛發(fā)里。對此,他早已麻木。
咒罵如來的力氣,似乎也隨著時間一起流逝了,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幾乎凝固的疲倦。
第十個年頭,山腳下的野果又熟了。紅彤彤的山楂,紫瑩瑩的漿果,被山風(fēng)吹落,
骨碌碌滾到五行山的山根下,有的甚至被風(fēng)卷著,滾到了孫悟空腦袋旁邊。濃郁的果香,
帶著山野的清甜,絲絲縷縷鉆進(jìn)他的鼻孔。
這對于一個被山石禁錮、只能靠汲取地脈稀薄靈氣維生的人來說,無異于最誘人的誘惑。
他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開合。他嘗試著,
極其艱難地調(diào)動一絲微弱的神念,如同在泥沼中拖動萬斤巨石。
那股微弱的力量牽引著離他最近的一顆紅得發(fā)紫、飽滿多汁的山楂果,
顫顫巍巍地滾過崎嶇的地面,一點點靠近他的嘴邊。這過程耗費了他巨大的心神,
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混著泥灰流下。
就在那誘人的果子即將觸碰到他干渴嘴唇的剎那——噗!一聲輕微的悶響。他眼前一花,
那顆辛辛苦苦挪了半天的山楂果,連同旁邊幾顆滾落的漿果,瞬間消失無蹤!
仿佛被地面一口吞了下去。緊接著,他腦袋正前方不遠(yuǎn)處,那片看似普通的泥地上,
泥土如同水波般無聲無息地蕩漾開一圈漣漪。一個矮小的身影,
頂著一頂歪歪扭扭、沾滿泥點的員外帽,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土黃色袍子,
拄著一根疙疙瘩瘩的老藤拐杖,慢悠悠地從地底“升”了上來。正是此方地界的土地公。
這老頭兒身形佝僂,胡子稀疏發(fā)黃,臉上溝壑縱橫,一雙小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
透著一股子市儈的精明。他手里正捧著那幾顆剛剛消失的野果,
其中一顆山楂還被他用袖子仔細(xì)擦了擦,塞進(jìn)嘴里,“咔嚓”咬了一大口,
酸得他瞇起了眼睛,滿足地咂咂嘴。土地公似乎這才注意到山下露出的那顆毛茸茸的腦袋,
以及那雙正死死盯著他手中果子的、燃燒著冰冷怒火的火眼金睛。他一點也不怵,
反而慢條斯理地咽下果肉,又擦了擦嘴邊的汁水,才拖著長腔,
用一種帶著濃重地方口音、又有點公事公辦的腔調(diào)開口:“哎喲,這不是大圣爺嘛?
您老……還喘著氣兒吶?”他小眼睛掃過孫悟空腦袋旁光禿禿的地面,“嘖嘖,
這山風(fēng)野果的,倒是知道孝敬土地了?規(guī)矩懂,規(guī)矩懂!挺好,省得小神我費口舌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旁若無人地彎腰,把地上散落的幾顆稍小的果子也麻利地?fù)炝似饋恚?/p>
一股腦兒塞進(jìn)自己寬大的袖筒里?!袄稀s……毛……”孫悟空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渣。那眼神如果能殺人,土地公早已被凌遲萬遍。他萬萬沒想到,
自己費盡心力弄來的果子,竟被這老東西當(dāng)成“孝敬”給撿走了!
一股被徹底無視、被當(dāng)成路邊野狗般施舍的屈辱感,比當(dāng)初被松鼠搶桃更甚!
土地公仿佛沒聽見那冰冷的咒罵,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塵,
又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光發(fā)亮、巴掌大的小算盤,
另一只手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封面寫著《功德簿》三個歪歪扭扭大字的小冊子。
他舔了舔手指,熟練地翻開冊子,用指甲在某一頁上劃了一道淺淺的印記,
嘴里還念念有詞:“嗯……貞觀十三年秋……五行山神祇,收……呃,
受大圣供奉……野山楂三顆,紫漿果五枚……品質(zhì)尚可,抵……嗯,
抵半日香火供奉……”他撥弄了一下小算盤,發(fā)出幾聲清脆的噼啪響,“入賬!入賬!
蚊子腿也是肉嘛!佛祖他老人家查得嚴(yán),賬目可得清爽點……”他自顧自地嘟囔著,
完全無視了孫悟空那越來越陰沉、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神。
“老東西……你……”孫悟空氣得渾身發(fā)抖,可除了腦袋,他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只能眼睜睜看著這貪婪的土地公把屬于他的東西拿走,還堂而皇之地記在什么狗屁功德簿上!
土地公記完賬,滿意地合上冊子,塞回懷里,這才又看向?qū)O悟空,臉上擠出一個敷衍的笑容,
露出幾顆稀疏的黃牙:“大圣爺,您老……繼續(xù)歇著?這山根兒下風(fēng)水好,清靜!小神我啊,
還得去巡山,看看別處有沒有不守規(guī)矩的‘供奉’……回見了您吶!”說完,
也不等孫悟空再開口,矮小的身影往地上一縮,泥土再次如同水波般蕩漾一下,
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那顆紅得發(fā)紫的山楂核,
孤零零地躺在孫悟空嘴邊的泥地上,散發(fā)著酸澀的氣息,像是對他此刻處境的絕妙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