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無孔不入的黑暗。五指山,這五根自天穹垂落的巨大石柱,如同囚籠的柵欄,
將孫悟空死死地按在大地的傷口之上。山石粗糙的棱角無情地嵌入他的皮毛,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動撕裂的痛楚。滲出的,不是水,是大地凝固的血,
帶著泥土的腥氣和巖石的苦澀,一滴一滴,砸在他焦渴開裂的嘴唇上。他竭力昂著頭,
頸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視線穿過頭頂狹窄的石縫,
望向那方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天庭的勝利喧囂早已散盡,
只留下這片死寂的廢墟作為他狂妄的墓志銘。五百年……不,是永恒!
這念頭像毒蛇噬咬著他的心。五百年,與這石頭一起風(fēng)化?與這塵土一同腐朽?他,
齊天大圣美猴王,曾經(jīng)攪動九天十海風(fēng)云的存在,竟要如此卑微地湮滅于無聲?
一絲不甘的、微弱的法力在殘破的經(jīng)脈里游走,試圖掙脫這山岳的詛咒。然而,
那山體深處鐫刻的佛家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驟然亮起,
金色的光芒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神魂。劇痛瞬間湮滅了他最后一絲掙扎的念頭,
只剩下一聲被巖石堵在喉嚨深處的、破碎的嘶鳴。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于無邊黑暗與絕望的冰冷泥沼之時,一個聲音,一個遙遠得如同隔世,
卻又清晰得如同在耳畔低語的聲音,穿透了厚重山石的阻隔,
帶著方寸山三星洞特有的松風(fēng)清氣,幽幽地鉆入他的識海:“猴兒……”是師父!
菩提祖師的聲音!這聲呼喚,像一束微弱卻固執(zhí)的光,驟然刺破了眼前沉沉的死寂。
時光的壁壘轟然倒塌,五百年的孤絕與眼前的酷刑瞬間模糊、褪色,
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暖流沖垮、席卷。眼前不再是五指山的猙獰石棱,
而是方寸山那熟悉的、被氤氳靈氣包裹的蔥蘢山林。那日,他這只懵懂的石猴,
跋涉過萬水千山,終于尋到了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洞府古樸,青苔染階,
周遭是濃得化不開的靈霧,吸一口,四肢百骸都輕盈起來。他心中忐忑,又滿懷憧憬,
朝著那緊閉的洞門,用盡全身力氣,深深拜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階上,
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暗茏诱\心求道,萬望仙師慈悲,收留門下!”洞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
門內(nèi)立著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道,寬袍大袖,不染塵埃,周身籠罩著一層溫潤如玉的仙光,
令人不敢逼視。正是菩提祖師。祖師的目光,原本平和深邃,如同亙古不變的星海,
卻在觸及他抬起的臉龐的剎那,那深潭般的眼波驟然掀起狂瀾!
孫悟空的記憶無比清晰地定格在那一瞬——祖師那雙洞徹天地的眼眸里,瞳孔劇烈地一縮,
仿佛看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甚至令他心神劇震的存在。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
震驚、錯愕、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
那絕非看到一個天資聰穎的求道靈猴應(yīng)有的神情。那目光銳利如電,
似乎要穿透他頑石所化的軀殼,直抵靈魂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祖師的目光停留了僅僅一彈指,隨即又恢復(fù)了古井無波。他緩緩開口,聲音空靈縹緲,
帶著回響:“你是那花果山水簾洞的石猴?倒是個有緣法的。起來吧。” 那聲音平靜無波,
仿佛方才那瞬間的驚濤駭浪從未發(fā)生。祖師賜他姓名“孫悟空”,收歸門下。三星洞的日子,
是孫悟空生命中最明亮溫暖的篇章。祖師講道,言語不多,卻字字珠璣,直指大道本源,
每每聽得他抓耳撓腮,喜不自勝。他更是得了真?zhèn)鳎呤阕兓g(shù),隨心所欲,
化鳥獸蟲魚,變草木金石,直指萬物本相;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云海只在腳下翻騰。
師兄弟們羨慕的眼神,祖師偶爾頷首流露的贊許,都讓他心中如飲瓊漿,
充滿了被認可的喜悅。然而,祖師的目光深處,總有一絲他當(dāng)時無法理解的復(fù)雜。
那目光常常在傳授精妙法門時,在他演練神通意氣風(fēng)發(fā)時,悄然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
帶著隱憂,仿佛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模糊而沉重的影子。有時,他深夜?jié)撔校?/p>
會瞥見祖師獨自立于觀星臺上,對著浩瀚星河久久凝望,
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孤寂蒼涼,那無聲的嘆息仿佛能穿透寂靜的夜色,
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他心頭也曾掠過一絲疑惑,但少年得志的鋒芒和學(xué)藝有成的興奮,
很快便將這絲陰霾驅(qū)散。直到那一天。祖師傳喚他至靜室,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肅穆,
甚至帶著一種訣別的沉重。那目光,不再是授業(yè)時的溫和,而是銳利如刀,
仿佛要將他靈魂深處所有隱藏的角落都徹底剖開?!拔蚩?,”祖師的聲音低沉而緩慢,
每個字都像是從千鈞重負中擠出,“你天資超絕,道法已成,此間已無可傳你。
你……該下山了?!睂O悟空如遭雷擊,慌忙跪倒:“師父!弟子愚鈍,定有不足,
求師父再留弟子幾年,弟子愿日夜苦修,不敢懈??!” 他心中惶恐,
如同被驟然拋棄的雛鳥。祖師卻緩緩搖頭,那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緣起緣滅,
皆有定數(shù)。此地非你久留之所。只是……”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牢牢鎖住孫悟空的眼睛,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帶著一種近乎冰冷的命令:“你此番下山,無論經(jīng)歷何等劫難,
無論遭遇何等兇險,無論面對何人質(zhì)問——切記!切記!決不可提你是我的徒弟!
決不可說出‘菩提’二字!更不可道出方寸山、三星洞之名!
若敢有半分泄露……” 祖師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靜室,讓孫悟空渾身骨骼都咯吱作響,
幾乎窒息,“莫怪為師翻臉無情,將你神魂貶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那森然的警告,
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孫悟空的心底。他猛地抬起頭,
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委屈和不解:“師父!這是為何?!弟子蒙師父大恩,
傳我通天徹地的本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弟子只想……”“住口!
” 菩提祖師斷然喝止,袍袖無風(fēng)自動,一股柔和卻無可抗拒的巨力涌來,
將跪在地上的孫悟空平地卷起,不容分說地送出了靜室之外。石門在他身后轟然閉合,
隔絕了師父最后的身影,也徹底隔絕了他所有的疑問和眷戀。那“禁言令”,
如同一個冰冷沉重的烙印,從此深深刻在他的靈魂里。
帶著滿心的困惑、委屈和一絲被強行驅(qū)逐的憤怒,他離開了方寸山,回到了花果山。
他闖龍宮,奪定海神珍鐵;鬧地府,強銷生死簿……齊天大圣的威名響徹三界。
每一次睥睨群仙,每一次傲然報出名號,他心中都有一根無形的弦被那“禁言令”狠狠撥動,
發(fā)出不甘的顫音。他多么想對著整個天地宣告,他這一身驚世駭俗的本領(lǐng),
源自那位方寸山中深不可測的菩提老祖!然而,祖師那冰冷如九幽寒鐵的警告言猶在耳,
讓他只能將這份榮耀和委屈,死死地壓在心底最深處,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隱痛傷口。
直到他扯旗反天,踏碎凌霄寶殿的琉璃瓦,將蟠桃園攪得天翻地覆,
把兜率宮的八卦爐踢成碎片……十萬天兵天將在他金箍棒下潰不成軍,諸天神佛束手無策。
他站在凌霄殿的廢墟之上,仰天長嘯,聲震寰宇:“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那一刻,
他以為掙脫了所有的束縛,包括那來自方寸山的無形枷鎖。然后,
便是如來佛祖那覆蓋蒼穹的巨掌。他筋斗云快如流光,卻怎么也翻不出那掌心。五指化山,
轟然壓下,帶著天地法則的偉力,將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反抗,
連同那根曾攪動三界的如意金箍棒,一同死死地鎮(zhèn)在了大地之下。五指山的重壓,
無時無刻不在碾磨著他的筋骨和意志。天庭的勝利鑼鼓早已遠去,
留下的是永恒的寂靜和黑暗。那“禁言令”卻如同附骨之疽,
在絕望的深淵里愈發(fā)清晰地回響:“決不可提你是我的徒弟……決不可……”為什么?
為什么?!這個被強加的、屈辱的禁令,在身陷囹圄的此刻,比五行山的重量更讓他窒息。
師父!你既授我通天本領(lǐng),為何又要我對此諱莫如深?難道我這一身本事,
竟是見不得光的恥辱?難道我方寸山三星洞的出身,竟成了你急于撇清的污點?
無盡的怨懟和委屈,如同毒藤般纏繞著他的心,幾乎要將他殘存的理智勒斷。
在極致的痛苦和孤寂中,記憶的碎片反而如同被山石磨礪的明珠,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祖師第一次見他時,那絕非偶然的、近乎驚駭?shù)难凵?;祖師密室中?/p>
那塵封的、布滿裂紋的古老戰(zhàn)甲,尤其是那根斷裂的兵器——它粗糲沉重的質(zhì)感,
那奇異的、似曾相識的符文,
還有那撲面而來的、仿佛跨越了萬古的慘烈殺伐之氣……當(dāng)時只覺震撼,如今想來,
那斷裂兵器的形狀、那殘留的氣息,竟與自己手中這被壓在山底的金箍棒,
隱隱有著血脈相連般的呼應(yīng)!還有祖師書房深處,那本永遠鎖在玉匣最底層的殘破古籍,
扉頁上以神魔之血書寫的三個大字,當(dāng)時模糊不清,
此刻卻在他混亂的識海中驟然拼湊成形——“斗戰(zhàn)仙尊”!這四個字如同四道混沌神雷,
在他被禁錮的識海中轟然炸響!無數(shù)模糊的、被遺忘的碎片被這驚雷強行點亮、串聯(lián)!
祖師月下獨望星河的孤寂背影,那沉重得仿佛能壓垮星空的嘆息……他講述天道玄機時,
偶爾流露出的、對所謂“天命”近乎刻骨的嘲諷與不屑……他傳授自己變化騰挪之術(shù)時,
深處一閃而過的、混雜著欣賞與巨大隱憂的復(fù)雜光芒……斗戰(zhàn)仙尊……斗戰(zhàn)仙尊……這名字,
這威號,帶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古老共鳴,讓他渾身血液都為之沸騰、凝固!
一個驚世駭俗、卻又瞬間貫穿所有線索的念頭,如同撕裂黑暗的閃電,
劈開了他混沌的腦海:難道……難道菩提祖師……他……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斗戰(zhàn)仙尊?
!而自己……自己這桀驁不馴、無法無天的本性,這撼天動地的戰(zhàn)意,
這仿佛與生俱來的對天庭的反骨……難道竟是……“不!不可能!” 孫悟空在心底嘶吼,
試圖抗拒這打敗性的認知。然而,那根斷裂兵器的影像,那古籍上血淋淋的字跡,
祖師那深藏痛楚的眼神……所有的證據(jù)如同冰冷的鐵鏈,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
將他牢牢鎖向那個唯一的、令人戰(zhàn)栗的真相!
就在他心神劇震、幾乎要被這驚天的猜想撐爆之時,一個熟悉而縹緲的聲音,
如同穿透了萬古時空,帶著深深的疲憊與洞徹一切的滄桑,
竟直接在他被禁錮的識海最深處響起:“癡兒……你……終于……想到了么?
”是菩提祖師的聲音!比記憶中的更加蒼老,更加疲憊,仿佛承載了無數(shù)歲月的重量。
“師……師父?!” 孫悟空的神念在識海中劇烈波動,混雜著震驚、委屈、憤怒,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孺慕的顫抖。那聲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積攢力量,
又像是在回望那太過漫長的過往。終于,一聲悠長的嘆息在孫悟空的識海中回蕩開來,
如同秋風(fēng)掃過萬載荒原?!安诲e……那‘斗戰(zhàn)仙尊’,正是為師……五百年前的舊號。
” 祖師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蘊含著足以打敗天地的驚雷,“那時的我,與你一般無二。
天生地養(yǎng),心比天高,一身神通,視天庭律法如無物。戰(zhàn)天斗地,自號‘仙尊’,
以為憑手中之兵,心中之氣,便可打破一切樊籠,重塑這三界秩序……”隨著祖師的話語,
一幕幕驚心動魄的畫面強行涌入孫悟空的識海:混沌初開的洪荒氣息中,
一個頂天立地的身影,手持一柄暗金色的巨棒(正是那斷裂兵器的完整形態(tài)),
周身燃燒著焚盡蒼穹的熊熊戰(zhàn)意!他腳踏破碎的星辰,金甲染血,獨戰(zhàn)十萬天兵神將!
神光如雨,法寶如蝗,卻無法阻擋他一步!他戰(zhàn)鼓擂破九重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