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全國鬧干旱，家里的地顆粒無收，我爹帶著五個孩子到處要飯。媽媽常年臥病在床，
靠撿別人的藥渣吊著半口氣。我是家里的老五，上面四個都是哥哥。奶奶常說我是掃把星，
鬧干旱都怪我。家里本就揭不開鍋，還多了一張吃飯的嘴。冬天下了場大雪，
讓本就破敗不堪的家庭雪上加霜，眼看著一家人都要餓死凍死在這雪夜。我找到村里的保長，
讓他幫我聯(lián)系前幾日從城里來挑孩子的福利院院長。我以十塊錢的價格把自己賣了。
1、福利院從我們村接了十幾個孩子，有男有女。保長說這是上面對我們貧困村的特殊照顧，
我們這些孩子是被接去城里享福的。我奶站在大門口罵我。“沒良心的賠錢貨，
自己跑去城里享福，也不管她爹媽，不管我這個老太婆了，天殺的，我的命好苦哦！
”她當然沒有半點舍不得我，不過是因為我要飯時會比我那些哥哥們要得多而已。
我天生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我見猶憐，尤其現(xiàn)在餓得面黃肌瘦，更加襯托得我可人。
我把八塊錢塞進我爹的手里，囑咐他照顧好娘。又悄悄來到娘床邊，
把剩下的兩塊錢塞到她枕頭下面。娘哭得說不出來話，只是把一個紅頭繩系在我頭上，
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我凌亂如枯草的頭發(fā)。生平第一次坐進了汽車。
我們一行十幾個孩子被塞進了一輛面包車，車上還有鄰村的孩子們。雖然車里又擠又悶，
但也擋不住我們這些孩子第一次進城的激動之情，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期待和不安。
經(jīng)過一夜的顛簸，車子終于停在了福利院門口。
一些比我們稍大的孩子領著我們到了睡覺的地方，認領了各自的床。
雖然幾十個人睡在一個屋，但是能有一張正兒八經(jīng)的床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畢竟之前我都是睡在茅草堆上的。還沒等我們這些孩子安頓好，便被帶去了大廳集合。
管事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她告訴我們在這里要叫她張媽媽。
張媽媽著重強調(diào)了這里的紀律，吃穿住行皆有講究，尤其強調(diào)了一點。
福利院每月都會有領養(yǎng)家庭來挑選，那天被叫做“幸福日”，因為一旦被領養(yǎng)，
我們就將過上真正幸福的日子。不管我們平日是何性格，在那一天，
我們必須表現(xiàn)得知書達理，活潑可愛，要想盡一切辦法討好來這里的叔叔阿姨們。
我當時還不知道，能聽進去這些話的孩子是真正聰明的人。2、在這里，
沒有一口飯是白吃的，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任務。我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分到了一組，
我們每天要做的就是去山上撿蟬蛻，每天每個人要撿夠五斤。
我們常常為了湊夠這五斤的份額，背著竹筐走十幾里山路，走到雙腳都磨出了水泡。
水泡磨破了之后，血水混著汗水從布鞋里滲透出來。可是蟬蛻越來越少，
每天我們需要走的路越來越多。一日，眼見著太陽快下山了，幾個男孩兒的份額還沒有完成，
他們盯著我背上的竹筐，好似豺狼盯上了獵物?！霸葡?，把你的竹筐給我！
”說話的是李大壯，他比我大兩歲，黑黑壯壯的，是男孩子里的“大哥”。我反手護著竹筐，
惡狠狠地盯著他?！拔以僬f一次，把你的竹筐給我！”說話間，
他帶領著他的兩個跟班慢慢朝我逼近，我的身后是萬米懸崖。正當我不知道怎么辦時，
一個瘦小的身影擋在我面前。“我的竹筐你們拿去。”二狗？我沒想到二狗會站出來，
畢竟我跟他幾乎沒有交集。唯一的一次，是我和他一起在山林里跟大部隊走散了。
我和他在山里轉了很久，后來我做了陷阱，抓了只野兔一起吃。也是那次我得知，
他和我們不一樣，他本身就是城里孩子，是被人拐賣到這里來的。難怪，
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他跟我們這些鄉(xiāng)野孩子不一樣。他雖然瘦弱，但皮膚白皙干凈，
眉眼間是泥土也遮不住的貴氣。那個時候我還很困惑，
不是說福利院是針對貧困村的幫扶計劃嗎？怎么會有孩子被賣進來？二狗說他也不知道，
但是每每有孩子被領養(yǎng)走，張媽媽他們的心情就會格外地好。
并且第二天她們的餐桌上必定有平日里看不到的大魚大肉。3、“今天怎么才撿這么些！
”回到福利院已經(jīng)太陽下山了，我們幾個餓得饑腸轆轆，可還沒吃到半口吃食，
二狗就被張媽媽罰跪在了院子里。“周圍的山我們都跑遍了，現(xiàn)在越來越難找，張媽媽，
我已經(jīng)盡力了。”“二狗，不要以為你是城里來的孩子就能偷懶，告訴你，到了我這里，
就沒有搞特殊的！”張媽媽一棍子抽在二狗的背上，疼得他趴在了地上，而他卻一聲沒吭。
那棍子叫竹節(jié)鞭，也就是竹子的根，打在身上不會留下明顯的外傷，
卻是能讓人疼在骨子里的，我奶以前就經(jīng)常拿這個抽我?！皬垕寢?！是李大壯，
他搶了二狗撿的蟬蛻，所以二狗才沒夠數(shù)的！”我站了出來擋在二狗面前?！霸葡?，
你快讓開！”二狗見我擋在前面，趕緊想要拉開我?！澳氵@個鄉(xiāng)下丫頭，看來規(guī)矩沒學好，
張媽媽今天教教你！”張媽媽一直打我們打到她手酸了才罷手，我和二狗像兩條喪家犬，
被丟進了地下室鎖了起來。背上火辣辣地疼，我和二狗只能并排趴在冰冷的地上。
“你說你傻不傻，我一個人挨打就夠了，你還站出來，那我的蟬蛻不就白白給了李大壯了嘛！
”“我皮糙肉厚，張媽媽打兩個人總比打你一個人累得快，這樣你不就少挨點了嗎？
”“再說了，你不也挺傻的，跟我很熟嗎？就把自己撿的蟬蛻給李大壯了，
你就讓他搶我的好了?！彼聊似獭?/p>
“我從小受的教育不允許我看到別人欺負弱小而袖手旁觀?！薄澳氵€真是城里的孩子，
我爹說了，城里的孩子都是缺心眼。”我打趣他道。他噗嗤被我的話逗笑了，黑暗中，
我們倆仿佛找到了屬于彼此的微光。4、按張媽媽的話來說，
每個孩子都要在這里接受過足夠長的“教養(yǎng)”才可以參加“幸福日”。二狗比我來得早兩年。
兩年來，每到“幸福日”，他就會被張媽媽鎖到地下室里。到這里一年后，
我迎來了我的也是二狗的第一個“幸福日”。我只以為是我幸運，二狗熬了三年，
我只等了一年。不過我慶幸在這里遇到了二狗，有他的陪伴和鼓勵，
才讓這一年的艱苦時光有了些溫情。我們一大早便被拉起來梳妝打扮，一改往日的灰頭土臉。
我也第一次從鏡子中見到頭發(fā)梳成兩條大辮子，小臉涂得通紅的自己，差點以為見了鬼。
我想把兩頰的腮紅擦去一些，二狗卻說我這樣好看，我嚴重懷疑他是在整我。
來這里的叔叔阿姨都是坐著汽車來的，不是那種把我們拉來的面包車，而是黑得發(fā)亮，
車屁股上有好多圈的車。張媽媽看見他們，就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
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牙花也都露在外面。
我覺得她笑起來的樣子比平時打我們時那兇神惡煞的臉還要丑上三分。
那些叔叔阿姨們對著站成排的我們指指點點，時而與張媽媽低聲交流幾句。
我看到一對夫妻在二狗面前停留了很久，男的穿得西裝筆挺，他的太太穿著時髦的洋裝，
這種衣服我只在電視機里見過。結束后，二狗被叫到了張媽媽辦公室，很久才回來。
以往被叫走的孩子都是笑著回來的，而二狗回來的時候哭喪著臉，臉上還有淚痕。
“二狗怎么了？怎么哭了？”“云霞，從今以后我不叫二狗了，我叫秦以深?！睕]過多久，
二狗，不，是秦以深就被那輛幾個圈的黑色小汽車拉走了。那幾天我鬧脾氣一直沒和他說話，
因為他說過的，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他說話不算數(shù)。等到汽車開走了，
我在車后面邊哭邊追，我的微光走了，或許從此以后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而我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和他說。張媽媽把我攔了下來，又是一頓打，邊打還邊嘲諷我。
“人家是城里來的，白白凈凈招人疼，哪兒像你，鄉(xiāng)下野丫頭，送人都不要。
人家現(xiàn)在去城里享清福了，哪里還會管你？”5、秦以深走后，我一改往日的倔脾氣，
學會了說好聽的話，也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好看些。在“幸福日”，我會發(fā)揮我的優(yōu)勢，
用那雙水汪汪充滿無辜的眼睛看著來這里的叔叔阿姨。沒過多久，
一對夫妻從孩子堆里指向了我，我知道，我也有家了。
只是這對夫妻不像領養(yǎng)秦以深的那對開著汽車，他們是趕著驢車來的。
這個丈夫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有一只腳似有殘疾。張媽媽對他們也沒有點頭哈腰，
她的頭始終高高地昂揚著，連水都沒給他們倒。沒多久，
我坐著那輛驢車跟我的新爸爸媽媽回了家，他們的家也在城里，不過不是城里的樓房，
而是一間小小的平房。剛到新家的我很局促，什么都不敢碰，甚至不敢坐下?！霸葡迹?/p>
你長得很像我們?nèi)ナ赖呐畠?。今后我們會像對自己的孩子那樣對你好的?/p>
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毙聥寢尳欣罴t，她握著我的手，雙眼噙淚跟我說，她的聲音很溫柔，
讓我安心了不少?！笆茄剑煤⒆?，我們家雖然不是什么富貴人家，
但只要有我們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你！”我的新爸爸盛建中黑黝黝的，一臉老實巴交的樣子。
養(yǎng)父早些年因為受了工傷，提前病退了，現(xiàn)在在原單位做保安。養(yǎng)母則是針織廠的女工。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幫他們做好早飯，然后自己再走去附近的小學上學。
每每看著頭上星光點點時，我就會想起秦以深，他和我是不是也在看著同一片星空呢？
6、養(yǎng)父母沒有說謊，他們待我極好，令他們沒想到的是，我在讀書這件事上很有天賦。
六年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市重點高中。因為我們家是貧困戶，父親還是殘疾人，
因此學校特招了我，這件事還上了新聞。剛踏進校園，陌生環(huán)境的壓迫感瞬間將我包裹。
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剛坐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踩著鈴聲的尾巴沖進了教室，
全場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過去。在看到他的那刻我頓覺時光停滯了，那雙透亮的眼睛，
白白凈凈的臉，是秦以深?？雌饋硭@幾年吃得很好，長高了很多，從前比我還矮一頭，
現(xiàn)在都跟黑板一樣高了。他穿著干凈的校服，頭發(fā)梳得油光水亮，看起來很精神。
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衣服，那是養(yǎng)父從畢業(yè)的學姐手上買的。
我聽到身邊有同學在小聲議論。“我知道他，他爸是市局領導。
”或者是我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神太炙熱，他一個轉頭對上了我的目光。
我隱約看到了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然后他朝我直直走了過來。
我身邊的同學識趣地起身給他讓了位置。“好久不見，云霞?！彼穆曇粲幸唤z絲顫抖，
語氣故作輕快。“盛云霞?！蔽壹m正他。“云霞，我當日是有苦衷的……”“你不必說了，
以前是我年紀小不懂事。你能去到好的家庭是好事，我祝福你。
況且……我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呀?！蔽医o了他一個微笑，我說的是真心話。
那個時候只有他對我友善，所以我理所當然地想抓著他不放，
但是我忘了在那里的孩子誰不想有自己的家，他沒有任何錯。
“云霞……”他的語氣落寞了下去。從此我們做起了安安靜靜的同桌，
那段過往成了我們之間諱莫如深的話題，沒有人再提。
7、我深知我能進這所學校有很大運氣的成分，
我只有付出比常人數(shù)倍甚至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得到我想要的結果。于是我拼了命地學，
拒絕一切無效社交，成了同學們眼中的異類，可是我不在乎。很快第一次聯(lián)考成績下來了，
年級大榜上，我的名字前面只有一個人，秦以深。優(yōu)秀的人果然各方各面都優(yōu)秀，
他不僅成績好，家世好，還是學生會會長，會幾門樂器，英語說得比英語老師都流利，
看來這些年秦家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功夫。這樣很好，我心中有了更明確的目標。午飯時間，
我從包里掏出早上剩下的一根紅薯一根玉米，剛吃兩口，一個人影擋在我面前。
“你就是年級第二，盛云霞？”我抬頭看到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生，身邊還跟著幾個小跟班，
看樣子不像是來交朋友的。我沒有理會她，低頭繼續(xù)吃我的紅薯?！芭荆?/p>
”她一巴掌把我的飯盒打翻在了地上，我的午飯全滾到了桌子底下。“鄉(xiāng)巴佬，吃什么吃！
我告訴你，這個位置以后是我的，你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我起身站在她面前，
直直盯著她的眼睛，慢慢往她面前湊近。她顯然沒想到我是這樣的態(tài)度，抬手向我臉上扇來，
卻被我一把捏住了手腕。“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鄉(xiāng)下來的，每天耕地有的是力氣，
你這副嬌弱的小身板還不夠我打兩拳的。所以……你最好別惹我！”我甩開她的手，接著說，
“年級第二的位置你有本事你就來拿，我還不稀罕呢，我要的是年級第一。
”她揉著被我捏痛的手腕，齜牙咧嘴道，“就憑你！拿什么贏秦以深？不自量力！
”臨走她又甩下一句，“我告訴你，你惹錯人了，等著瞧！”我不以為然，
這些年的摸爬滾打讓我已經(jīng)無所畏懼了，主打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加倍奉還”！“干嘛呢？”秦以深回來的時候我正蜷在桌子下面撿玉米。
站起來的時候差點碰到頭，秦以深伸手擋在了我頭頂?！皼]事，東西掉了。
”我邊吹邊拍手中的玉米，上面已經(jīng)沾滿了灰。秦以深皺了皺眉頭，
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精致的食盒。“吃我的吧！”他把盒子推了過來，
里面放著一些我叫不出來名字的蔬菜，還有紅的白的肉，數(shù)量并不多，種類卻很豐富。
“不用了，你這些東西我吃不來?！笨次也唤?，他把食盒默默收了回去。只是第二天，
他食盒里的食物換成了玉米紅薯土豆，看他吃一口喝一口水，
使勁拍著胸脯往下咽的樣子又心酸又好笑。“你昨天吃的什么？”我捅了捅他的胳膊，
問他道。他差點被噎住，拼命咽下食物后，眼淚都給憋出來了?！澳?，你說什么？”“我說，
你昨天吃的什么？看起來很好吃?！彼ⅠR懂了我的意思?！拔颐魈鞄Ыo你吃！”“嗯。
”我微微點頭答應了，我知道這樣能讓他好受一些。然后我分掉了他盒子里一半的食物，
不然就那他身板，這些東西噎死他他也吃不下。8、養(yǎng)父母難得做了一頓大餐，
慶祝我考了年級第二。在我心里，早就視他們?yōu)橛H生父母了，這些年他們從沒虧待過我，
吃穿用度都是緊著我。日子雖然清苦了些，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感覺什么都是甜的。
說來慚愧，我瞞著他們偷偷回過村子里。他們并不知道我并不是福利院對外宣稱的孤兒，
我記得回村的路。那間記憶中的磚瓦房更破敗了，奶奶已經(jīng)近百歲，卻依然身強力壯，
罵我爹的聲音中氣十足，或許就是別人所說的“禍害遺千年”。我不敢靠近，
我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會毀掉我如今的生活。只是聽村里人說，除了大哥娶了妻分了家，
其他三個哥哥跟著爹種著門前的三分地，勉強度日。屋后有一座長滿雜草的墳頭，
原來我娘在我去福利院的第二年就病逝了，那兩塊錢并沒有為她凄涼的一生帶來任何轉機。
我把我的頭繩放在她的墳頭，磕了實實在在的三個響頭，毅然決然地坐上了回城的車。
娘不在了，從此這個家沒有任何值得我留念的了。9、“云霞，多吃點，你太瘦了，
媽媽看著心疼。”養(yǎng)母往我碗里夾了一個雞腿，另一個雞腿她放到了養(yǎng)父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