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墨卿余在銀杏樹下起誓的那年,金葉正漫天飛舞。他說平亂歸來便三書六禮娶我,
我笑著往他戰(zhàn)甲里塞平安符。豈料父親用我攀附皇權(quán),竟抗旨將我送進深宮為妃。
墨卿余凱旋時,染血的披風還飄著塞外風雪。他踏碎宮門前的青磚高喊:“謝梓曦!
我來履約娶你了!”而我站在九重宮闕的玉階上,滿頭珠翠刺得他瞳孔驟縮。
皇帝扳著我的下頜輕笑:“愛妃與鎮(zhèn)國將軍可相識?”后來他兵臨城下要我離開,
卻被御林軍的刀鋒架在我的頸前。我拔下銀杏簪直指墨卿余:“本宮與墨將軍,
此生再無瓜葛。”簪子落地那刻,我看見他盔甲縫隙間透出的舊符,已然泛黃。1秋陽熔金,
斜斜地穿過相國寺那株千年銀杏虬結(jié)的枝椏,篩落滿地碎金。風一過,
成千上萬片小扇子似的金葉便脫離了枝頭,簌簌地、紛紛揚揚地旋舞著,
織成一片金燦燦的雨幕,將樹下的身影籠在一片朦朧流動的光暈里。
墨卿余一身烏沉的戎裝尚未除下,甲胄上沾染的些許塵土和冷冽的金屬氣息尚未散盡。
他站得極直,像一桿亟待出鞘的利刃,唯有望向我時,那雙慣常銳利如鷹隼的眸子里,
才融盡了夕陽的暖芒,漾開醉人的柔漪?!瓣貎海彼_口,嗓音沾染了北境風沙的粗糲,
卻無比鄭重,“我明日啟程。此去西陲,快則半載,至多一年。待我踏平戎狄,
凱旋那日——”他深吸一口氣,熾熱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灼穿:“必以三書六禮,八抬大轎,
堂堂正正,十里紅妝娶你過門!”心口像是被滾燙的蜜糖填滿了,甜得發(fā)脹,
幾乎要滿溢出來。臉頰不受控制地染上霞色,比那漫天飛舞的金葉更為灼眼。
我忍住幾欲跳躍的心,迎著他深邃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帶著細微的輕顫。
袖口微動,露出一角朱砂繪就的赤符。那紅,在滿目金燦里艷得驚心?!澳弥?/p>
”我盡力讓聲音平穩(wěn),想藏起那份羞怯,卻依舊帶了些微不可察的顫音。
我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小小的、折成三角狀的平安符推進他胸甲與里衣之間那窄窄的縫隙。
指尖隔著冰冷的金屬與溫熱的單薄里衣,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撞擊著我的指腹,也撞擊著我的心房?!白o你平安……我等你。
”隔著冰冷的金屬與溫熱的單薄里衣,觸到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震得我指尖發(fā)麻。他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傳來細微的共鳴。
寬厚粗糙的大手裹住了我正欲退縮的手,灼人的溫度沿著肌膚燎燒開來?!昂?!
”他用力握了握,那力道帶著千鈞的承諾,“曦兒等我!
”金色的蝶在他濃墨般的發(fā)間、寬闊的肩頭翩然停駐。那一句擲地有聲的“等我”,
便是我眼中整個壯麗山河的回響。卻不知,山河無心,更不仁。我以為的起點,
竟是錐心刻骨的終點。暮色四合,宮燈初燃,將朱紅宮墻鍍上一層凄迷而曖昧的暖暈。
鳳儀宮內(nèi),茜素紗燈流淌著粘稠的光線,氤氳的空氣里浮動著一縷縷清冷苦澀的藥香,
絲絲縷縷,纏繞不絕。金絲楠木的妝臺前,皇后沈氏斜倚在貴妃榻上,
慵懶地用尖利的黃金護甲撥弄著瓷盤里一顆顆圓潤晶瑩的深紫葡萄,汁液染上指尖。
她未施過多脂粉,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無甚表情,只一雙鳳眼斜睨過來時,
眼波冰冷如淬毒的銀針?!疤痤^來,讓本宮好好瞧瞧?!甭曇艟徛鴥?yōu)雅,
每一個字卻像裹了冰渣。旁邊的宮女垂首屏息,偌大殿內(nèi)靜得只聞更漏滴答。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細微的嫩肉里,尖銳的刺痛帶來一絲麻木的清明。
我逼著自己緩緩抬頭,目光卻垂落在她裙擺繁復的金絲鸞鳥繡紋上,不敢,
也不愿與那審視的目光相接。“嘖,”一聲輕飄飄的嗤笑在寂靜里炸開,針一般扎進耳膜。
沈氏抬手,隨意地用護甲尖點向我的方向,仿佛在品評一件古玩,“倒真是個標致美人兒,
難怪能惹得萬歲爺念念不忘。這份顏色兒,連冷宮那位廢后盛年時也比不過吧?
”她刻意頓了頓,目光滑過我身上素凈得甚至帶著倉促印痕的云錦宮裝,那質(zhì)地顏色,
無一不顯露出被迫入宮的倉惶。她嘴角扯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到底是尚書大人的心頭肉,規(guī)矩禮數(shù),倒是稀罕物什。”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
冰冷地、惡毒地刺穿我努力維持的最后一絲體面。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
帶著被公然羞辱的灼燙感,一直燒到四肢百骸。我死死咬著下唇內(nèi)側(cè)的嫩肉,
鐵銹般的腥甜在舌尖彌漫開來?!氨緦m乏了,”沈氏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葡萄上,
聲音倦倦的,仿佛方才那番凌遲般的話語不過是尋常閑話,“規(guī)矩,總有嬤嬤慢慢教。
謝貴人,莫要辜負了……‘皇恩’。”“皇恩”二字被她輕輕吐出,字字重若千鈞,
壓得人背脊發(fā)涼。殿內(nèi)的燈影在她這句尾音落下時,似乎驟然暗沉了幾分。
由兩個面生的嬤嬤無聲地引著,我腳步虛浮地走出那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正殿。
門外清冽的夜風迎面撲來,卻吹不散身上粘著的、屬于鳳儀宮的陰冷和那刻薄話語的余毒。
初秋的寒氣毫不留情地鉆入骨縫,四肢百骸都被一種深刻的疲憊和屈辱浸透了,
沉重得幾乎抬不起腳。我成了這座巨大牢籠里的“貴人”。一座朱紅金黃砌成的墳墓。
2夜風嗚咽著穿過冗長的宮巷,將細碎的金粉般的小燈籠吹得明明滅滅。
才剛拐過一道厚重的漆朱游廊角門,前方引路的兩個嬤嬤忽地停住,
動作整齊劃一地、毫無預兆地矮下身去,深深伏跪于冰冷堅實的青石磚面,額角緊貼地面。
“恭請圣安——”尖銳惶恐的唱喏聲劃破了巷道的死寂。那聲音太過突然,
刺得我心頭猛地一跳。一道明黃刺目的身影,正從側(cè)前方不遠處的月亮門洞下移步而出,
踏著幽微的燈影迎面而來。他身后跟著兩個屏息垂頭的內(nèi)侍,宛若兩道無聲的影子。
我渾身血液似乎都在那瞬間凝固、倒流,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上頭頂。
身體的本能先于一切思慮,猛地后撤半步,死死倚靠在身后冰涼的廊柱上。
那粗糙堅硬的花崗石棱角硌得肩胛生疼,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支撐,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這深秋夜氣里愈發(fā)寒涼刺骨的空氣,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找回肢體的控制權(quán)。再睜眼時,已不得不屈下僵硬的雙膝,
將額角貼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俺兼狄姳菹??!甭曇舫隹?,
是竭力壓抑后依舊無法掩飾的破碎輕顫,像風中即將凋零的蝶翼。他駐足在我面前,
那雙鑲嵌了金線的龍靴近在咫尺,尊貴得刺目。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彌漫開來。然后,
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伸了過來,不是虛扶,而是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猛地抬起了我的下頜。被迫仰起頭,猝不及防地撞入一雙深不見底的瞳眸。
年輕的帝王面容俊朗,眉宇間蘊著揮之不去的郁色,是長久被權(quán)力浸淫后養(yǎng)成的孤寡與陰騭。
此刻,他那雙沉沉的眼死死攫住我,專注得令人心驚。
眼底翻滾著毫不掩飾的、熾烈到近乎狂熱的占有欲,似要將我整個人吸入其中,燃燒殆盡。
他的拇指帶著薄繭,粗糙而冰冷地、以一種宣示所有權(quán)的姿態(tài),重重地摩挲過我的臉頰。
指尖過處,皮膚激起一陣陣細密刺癢的戰(zhàn)栗?!拌麝兀彼_口,聲音低沉,
帶著一絲奇異而危險的沙啞,與墨卿余那清越鏗鏘的語聲截然不同。他俯身湊近,
溫熱的吐息拂過我的耳廓,龍涎香混合著一種陌生的雄性氣息洶涌襲來,
激起我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半蘅偹愕鹊搅四?。這張臉,
這眉眼……”他喃喃自語,如同鑒賞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指尖撫過我的眉骨,
“連這倔勁兒……都像得讓他心頭發(fā)燙……”那一聲陌生的“梓曦”,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靈魂深處。胃里翻騰的惡心感再也壓制不住,猛烈地沖上喉嚨口,
又被我死死咬著牙關堵了回去,只余下滿口苦澀灼燙的鐵銹味。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像秋風里一片即將被撕碎的葉子。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皮肉,
借由那清晰的銳痛,強行壓制住幾欲沖破喉嚨的尖叫與反抗。他忽地笑了,唇角微勾,
眼底那份深沉的陰郁卻更加濃重粘稠。“今日見了皇后?”他問,明知故問,
手指卻依舊沒有離開我的臉頰。“……是?!蔽衣曇艏毴粑抿福狸P緊緊咬在一起。
“朕的皇后,最重規(guī)矩,也最是念舊?!彼Z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
目光卻牢牢鎖住我每一絲細微的反應,如同巨蟒鎖定了無路可逃的獵物。
“日后多去走動走動……也好。”“走動”?
去承受那份高高在上的、無處不在的、以“規(guī)矩”之名施加的羞辱與凌遲嗎?
那摩挲著我臉頰的手指,仿佛帶著冰針似的寒意,穿透我的皮肉,直直刺入骨髓。
每一次移動,都在這死寂的宮巷里激起無聲的、震耳欲聾的鞭撻回響。御案一側(cè),
一只內(nèi)府秘造的定窯白瓷香爐,正裊裊溢出清雅怡人的龍涎。可那氣息鉆入我的鼻腔,
卻只化作令人窒息的污濁?;实壑苤旉艑⒁环葑嗾勐唤?jīng)心般隨手拋擲于案幾之上,
沉重的紫檀木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回響。
“小墨子——”他唇齒間碾磨著這個親昵得令人作嘔的稱呼,如同拈起一片沾血的羽毛,
帶著刻意為之的輕佻與審視,“昨日傍晚才回的京吧?嘖嘖,星夜兼程,千里奔襲,
倒是辛苦了?!彼ы?,目光精準地刺穿我:“梓曦啊,你與墨卿余同出京城,
少年相識……可知他這次替朕……替這江山,立下了何等潑天大功?”那“梓曦”二字,
每一次吐出,都仿佛往我的心口狠狠鑿進一枚滾燙的釘子。我只能垂首,
聲音平板干澀得沒有一絲波瀾:“臣妾……久居深宮,宮墻高深,不通外務。
”指甲掐入掌心,已快失去知覺。“好一個‘不通外務’。
”周謹昱突兀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輕笑,像烏鴉的聒噪。他忽然站起身,
繞過巨大的、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紫檀御案,朝著我站立的方向,一步步踱來。
明黃袍服的下擺拂過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發(fā)出簌簌的輕響,在寂靜大殿里被無限放大。
每一步靠近,都像是一記重鼓擂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我下意識地又退了一步,
后背已然抵到了冰涼的殿柱。他停在我面前,距離近得可怕。
股子熏過衣袍的、濃烈霸道的龍涎香氣混合著他身上一種獨特的、屬于權(quán)力頂端的壓迫氣息,
排山倒海般向我涌來,瞬間填滿了周遭所有的空間。呼吸變得艱難,胸口悶堵得發(fā)疼。
他凝視著我微微蒼白的臉,眼神專注得幾乎貪婪。驀地,他再次伸出手,
這一次的目標是繞向我腦后沉重發(fā)髻間別著的那支步搖。冰冷的指尖不經(jīng)意般刮過我的耳垂,
激起一陣無法抑制的強烈戰(zhàn)栗與厭惡。我猛地向后一避,動作劇烈得幾乎撞歪了沉重的發(fā)髻,
幾縷碎發(fā)狼狽地垂落頰邊?!氨菹?!”失聲的驚呼脫口而出,帶著破碎的惶恐,
在空曠大殿中顯得突兀而凄惶?!拌麝亍彼统恋穆曇艚阱氤?,
那滾燙的氣息混合著龍涎香霸道地拂過我的臉頰,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性,“你怕什么?
朕賞你的東西,難道還委屈了你?”他的手并未收回,依舊懸在半空,指節(jié)分明,
帶著掌控一切的氣勢?!半藿o了你家潑天的富貴榮華,也給了你……旁人求也求不得的恩寵。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驚恐與狼狽。他忽然笑了,
帶著一絲掌控獵物的殘忍興致,慢條斯理地、清晰地吐字,如同宣告:“你的心,
你的人……哪怕是你的名字……梓曦……日后也只有一個主人。只能是……朕。
”“梓曦”二字,被他含在唇齒間反復碾磨。胃里一陣猛烈的翻攪,幾乎要沖破喉嚨。
我的名字,他賜予我父母的姓氏……都成了他豢養(yǎng)寵物的印記!絕望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我吞沒。我渾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落葉,指尖死死摳著身后光滑冰涼的殿柱,
那堅硬的石面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他卻像是欣賞夠了我的掙扎,終于大發(fā)慈悲地收回了手,
指尖甚至還帶著一絲意猶未盡的余溫。他緩緩踱回那象征至高權(quán)力的龍椅?!叭バ?,
梓曦?!彼曇翥紤械胤愿溃抗鈪s仍膠著在我身上,
仿佛我是他案頭一座供其賞玩的精美瓷器?!坝行┤兆記]來這紫宸殿前走動了,
方才聽著外邊……倒有些吵鬧。”3殿門被內(nèi)侍無聲地拉開。我?guī)缀跏酋咱勚顺龅模?/p>
倉促間連告退的儀禮也忘記做全,只覺背后那兩道粘稠如實質(zhì)的目光,如影隨形,
穿透衣衫刺在背脊上,直到沉重的殿門將之隔斷。
當那扇厚重的朱漆殿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閉合,
終于隔斷了殿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空氣時,我渾身緊繃的力氣瞬間被抽空,
虛脫般踉蹌了一下。一個身影迅速而無聲地靠近,用沉穩(wěn)的手臂恰到好處地撐住了我的手臂。
是入宮后分派到我宮里的掌事宮女,云岫。她沉默寡言,卻心細如發(fā)。
“娘娘……”云岫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我費力地搖搖頭,
示意她不必多言。此刻只想逃離這紫宸殿的陰影,只想找個角落把自己蜷縮起來。
我們沿著朱紅宮墻向我所居的偏冷宮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沉沉的死寂之上。宮道幽深漫長,
兩側(cè)高墻聳峙,隔絕了外面的人間煙火,也隔絕了天光。兩側(cè)石燈籠里火苗跳躍,
將我們單薄的身影拉長又縮短,變幻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嚴整的磚石上,宛如飄零的鬼魅。
就在剛剛繞過御花園繁復假山的一角,通往那偏僻宮苑的月洞門遙遙在望之際,
一陣急促而沉重異常的腳步聲,裹挾著一股猛烈勁風,
猝然從我們側(cè)后方那條更加寬闊的主宮道上炸開!那腳步聲力逾千鈞,
每一次落地都踏碎磚石般鏗鏘有力,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沖勢,
迅猛地撕裂宮墻間壓抑沉悶的空氣,朝著九重宮闕的核心方位——紫宸殿的方向直撲而去!
我如遭雷亟,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剎那仿佛轟然沖上頭頂,又在下一息冰冷地倒流回四肢百骸!
雙耳嗡鳴作響,眼前驟然天旋地轉(zhuǎn),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一顫。
即使隔著重重假山嶙峋的阻隔,即使相隔百丈!那是印刻在骨髓里的韻律!
那是踏破荒原冰河、穿透烽火狼煙都清晰可辨的節(jié)奏!
“墨……” 喉間仿佛被一只鐵鉗死死扼住,只擠出一個破碎不堪的單音。
那狂飆般的身影已經(jīng)越過假山遮擋的界限,
沖上了紫宸殿前那片空曠而巨大的、以一方方巨大青石鋪就的廣場!燈火煌煌,
將那身浴血戰(zhàn)袍照亮——墨卿余!他身上的玄鐵戰(zhàn)甲依然覆滿了風塵與干涸發(fā)黑的污漬,
肩頭的猩紅大氅被宮道勁風撕扯得獵獵狂舞,宛如一面不祥的戰(zhàn)旗,
翻卷著塞外凜冽刺骨的風霜氣息,甚至還有鐵銹般的淡淡血腥氣,
兇狠地劈開殿前溫暖的龍涎香氛!他顯然是從城門疾馳入宮,縱馬狂奔而至!
連那身標志性的、象征赫赫戰(zhàn)功的銀麟護心鏡都未來得及戴上,就這樣一身血污塵土,
發(fā)髻凌亂地散落幾縷,貼在汗?jié)窬髲姷念~角。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凝滯。
巨大的廣場靜得像一座墓園。守衛(wèi)宮禁的御林軍精銳已從四面八方悄然涌至,
如臨大敵般遠遠地形成包圍之勢,甲胄在燈火下反射著冰冷幽光,
卻無人敢上前阻攔此刻狀若瘋虎、殺氣沖天的鎮(zhèn)國將軍。
墨卿余猛地停在紫宸殿那高高在上的、須彌座似的漢白玉丹墀之下。他胸膛劇烈起伏,
如同被激怒瀕死的猛獸喘息。那雙曾經(jīng)盈滿落日柔輝、只倒映著我一人身影的深眸,
此刻赤紅一片,燃著焚毀一切的烈焰,死死地鎖住巍峨緊閉的殿門!下一秒,
那仿佛承載了無盡狂怒、委屈和不甘的嘶吼,破喉而出,狠狠砸在冰冷的石殿上,
在死寂的宮殿群中激起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回響!“謝梓曦——!
”這呼喚不再是記憶里溫柔繾綣的低語,而是困獸在陷阱里發(fā)出的、絕望凄厲的悲鳴!
“我來履約娶你了!”“梓曦!出來——!”每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烙鐵,
帶著滾燙的、灼傷靈魂的劇痛,狠狠鑿進我的心臟!
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鐵爪狠狠攥住、捏緊,呼吸在瞬間被剝奪!我踉蹌一步,
扶住冰冷的假山石壁才勉強站穩(wěn),指甲劃過粗糲的石面,帶下細微石屑。
云岫的手緊緊扶住我的手臂,帶著微微的顫抖。前方廣場,墨卿余仿佛力竭,
單膝重重跪倒在地!他的頭卻依舊執(zhí)拗地高昂著,
仰視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厚重殿門,嘶吼聲帶上了血絲:“我來娶你了,梓曦!
我來娶你了!你說過等我回來的?。?!”那悲鳴穿透朱紅殿門,帶著焚毀一切的力量,
狠狠砸向我。心臟如同被無形重錘狠狠擊中,瞬間痛到麻痹。“哐——當——!
”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是剎那,正對著墨卿余的高大沉重的紫宸殿殿門,
終于向內(nèi)徐徐敞開!殿內(nèi)明亮的燈光如同洪流傾瀉而出,
瞬間照亮了殿前墨卿余跪立的孤絕身影,也映亮了殿門口突兀出現(xiàn)的幾個人影。
我僵立在假山的陰影里,隔著數(shù)十丈的距離,隔著攢動的人影和如林的刀槍,
仿佛被那道驟然洞開的殿門吸去了全部魂魄。他出來了!他就在那里!
就在那刺目的光暈中心!心仿佛要掙脫胸膛的束縛跳將出來,瘋狂呼喊著沖過去的渴望!
沖過去,沖到他懷里,撕碎這該死的命運!可雙腳卻被無形的萬鈞鐵鏈死死鎖在原地,
無法挪動分毫!因為比那燈光更刺眼、更讓我如墜冰窟的,
是立于殿門最前端的——不是皇帝。是我。
一身代表著皇家榮寵與至高地位、唯有貴妃方能享用的金絲堆繡百鳥朝鳳宮裝。
發(fā)髻高高綰起,其上珠翠累累,
在傾瀉而出的殿光下反射出密集的、令人炫目的、冰冷刺眼的光點。是我!
是他墨卿余拼卻性命也要回來迎娶的謝梓曦!
更是這深宮囚籠中身份顯赫、地位尊崇的謝貴妃!時間、空間在這一刻徹底扭曲崩碎。
墨卿余那赤紅灼燒、幾乎要滴血的眼眸,原本死死盯住那空曠殿門后,
猝不及防地、劇烈無比地向上抬起,撞在了立于殿門玉階之巔的那個身影上!
他如同被九天玄冰灌頂,又像被無形巨錘迎面重擊,
所有狂瀾般的嘶吼與悲痛如同被利刃驟然斬斷!他死死地瞪著我。
那眼神……那眼神由最初極致的狂喜、難以置信的迷茫,如被疾風撕扯的破碎云絮般掠過,
最終凝聚成一種碎裂冰層般的、尖銳刺骨的痛楚和驚駭!
那痛色濃烈得足以灼傷所有注視他的人!仿佛有千萬根燒紅的鋼針,
順著這目光狠狠扎入我的四肢百骸,釘穿我的心臟!
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靈魂在這無聲注視下絕望嘶鳴的聲音!我看到了。
4在他魁偉身軀劇烈震動的瞬間,
在他胸前那件滿是戰(zhàn)痕的玄色護心甲一片甲葉的邊緣縫隙里,隨著他粗重痛苦的呼吸,
的、折得無比陳舊卻依舊被精心護藏著的三角尖角——露出了黯淡卻熟悉到刺心的一抹殘紅!
那一點點紅色,在這煌煌燈光下,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
卻在我眼中驟然化作燒透天地的烈火!是他臨走前,我親手藏在他鐵甲之下的平安符!
以心血為引,用指溫一點一點折成的祈愿!那平安符!
是我親手塞進他甲胄縫隙里的朱砂符咒!它還在!它竟然……還被他貼身藏著!
身體晃了一晃,喉頭涌上一股甜腥的鐵銹味。云岫的手死死扶著我,
指甲幾乎掐進我的手臂皮肉里?!昂恰币宦暤统炼鴫阂值妮p笑,帶著一絲玩味和慵懶,
極其突兀地打破了這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對峙。周謹昱!
他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半步之遙。一襲明黃常服,
閑適得如同散步歸來。他長臂一伸,姿態(tài)慵懶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強勢占有,
極其自然地環(huán)上“我”僵硬身形的腰側(cè)!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落點精準而霸道,
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主權(quán)。他微微傾身,冰涼的唇帶著令人作嘔的溫度,貼向“我”的耳畔!
那過分親昵的姿態(tài)讓立于門楣下的“謝貴妃”不易察覺地、又極快地僵硬了一下。隨即,
他那雙幽深莫測的眼眸抬起,目光越過玉階,
精準地投向下方丹墀前單膝跪地、形如石化的墨卿余身上。笑意極淡地浮在唇角,聲音不高,
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在死寂的殿前廣場清晰地擴散開來:“墨卿啊,”他喚得異常熟稔,
語調(diào)平緩,仿佛只是在詢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方才口中所喚的‘謝梓曦’,
不知是哪一個?”他摟在“我”腰間的手臂微微收力,指尖狀若無意地輕點幾下。
“梓曦……”他側(cè)過頭,近距離地、幾乎貼著“我”的耳廓,
用一種足以讓下方清晰聽聞的親昵語調(diào),含著幾分刻意的“疑惑”,
問道:“這位……浴血歸來的鎮(zhèn)國將軍,莫非……是你謝家的什么故人不成?
”空氣凝滯得如同鐵板。墨卿余的身形宛如一尊被冰雪瞬間凍結(jié)的鋼鐵雕塑。
他挺直的背脊依舊固執(zhí)地挺立著,維持著那單膝觸地的姿勢,只是頭顱低垂了下去,
被額前散落的、沾滿血污的亂發(fā)遮擋了大半面容。但就是這極度的沉凝里,
蘊藏著比方才悲鳴嘶吼時更加可怕的能量。仿佛一座正在無聲積蓄力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
只需一點火星,便能燃盡萬里山河!他的眼,透過遮面的亂發(fā)縫隙,
釘在了那玉階之上被皇帝摟抱的身影上。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帶著難以置信,
帶著焚盡一切的不甘和憤怒,
魂、鋪天蓋地般洶涌而來的破碎絕望……以及深入骨髓的、濃得化不開的質(zhì)疑——“為什么?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鐵水,滾燙而無聲地,狠狠烙在我的靈魂之上。
為什么……沒有等他?為什么……站在了別人的身側(cè)?
為什么……披上了那身刺目的貴妃華服?!我死死咬住下唇,
齒尖已然深陷進柔軟內(nèi)壁的嫩肉里,更濃烈的血腥味在口中迅速彌漫開來,沖上了鼻腔。
眼淚幾乎在瞬間就要瘋狂決堤。不行!絕不能!在他面前露出絲毫軟弱!我猛地閉上眼,
再睜開時,強迫自己眼底凝聚出的只剩下皇權(quán)恩威下該有的、徹骨的冰寒,
是對下方這個“不識時務”、“冒犯天威”的將軍的疏離與厭惡!那目光是刀!
是我親手淬煉的、狠狠捅向墨卿余心口的刀!周謹昱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放在我腰間的手,
指尖似乎不經(jīng)意地又在我軟肋處輕輕捻了一下,帶著一種掌控局勢的玩味,
像是在撫弄一件終于得手的獵物。他笑了。那笑容在煌煌宮燈下徐徐展開,
帶著一絲大權(quán)在握的愉悅,一絲貓捉老鼠的戲謔,還有一絲令人遍體生寒的冰冷占有。
“看來……是朕多心了?!彼俅胃┥?,這一次,嘴唇離我的耳廓更近,
吐出的氣息滾燙得如同帶著毒液的蛇信?!拌麝叵騺硪?guī)矩最嚴,在朕身邊數(shù)月,
從不與朝中任何將軍往來……即便是有舊……呵,那也都是昨日塵埃了,是不是?
”他的手臂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更緊地將我向他的懷抱里擁攬。這句話,
是說給墨卿余聽的。每一個字,都是帶著鉤刺的鞭子!我強迫自己挺直背脊,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針,居高臨下地投向臺階下方那沉默的、單膝跪地的身影,
努力支撐著那份虛假的冰冷與疏離。長夜如墨,連一絲風聲也無。承恩殿,
這間奢華囚籠里所有的紅燭都燃盡了最后一滴淚,窗欞上僅剩的殘月冷輝,
是這死寂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慘白地在地上拉長我枯坐的身影。幾案上精致餐食早已涼透,
凝固的油花在瓷盤邊緣結(jié)出令人反胃的圈痕?!澳锬铩股詈?,好歹用些熱的吧?
”云岫的聲音在死寂里顯得格外微弱,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她手里端著白玉碗盞,
溫潤的碗壁在窗外透入的月色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我甚至連一個抗拒的眼神也無力做出,
只麻木地看著自己緊握的雙手。那枚貼身佩藏了不知幾許歲月的銀杏簪,
如今正死死地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屬棱角已然被體溫捂得溫吞,
可那支棱的形狀卻像一枚細小的烙印,深深烙進我皮肉里。一絲細細的猩紅,
正順著指縫無聲蜿蜒而下。疼嗎?這點點疼痛于胸腔那空洞的麻木又算什么?
“他來過了……”云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虛無的恐懼,
“傍晚……奴婢在御花園西北角……見到墨將軍了……他……”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檐角樓上……朝著……朝著咱們承恩殿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掌心的簪尖猛地一刺!
錐心的痛楚終于從那麻木的深處撕裂開一道口子!角樓!那座廢棄的“凝輝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