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初雪那日，王家父子正在謝府暖閣做客。炭盆里火星噼啪炸開，暖意融融，
窗外雪片卻沉默地撞在細(xì)密的窗紗上，洇開一片片濕痕。謝安的聲音溫和，
在暖閣里蕩開：“白雪紛紛何所似？”八歲的謝朗立刻挺直了背：“撒鹽空中差可擬！
”童言稚語惹起一片克制的輕笑。謝安的目光卻掠過眾人，
落向角落那個執(zhí)筆描紅的小小身影。七歲的謝道韞烏發(fā)如墨，筆尖懸在素紙之上，凝神思索，
暖光給她周身鍍了層薄金?！拔慈袅跻蝻L(fēng)起?！鼻邈龅耐袈湎?，滿室驟然寂靜。
謝安眼中漾出真切笑意，撫掌贊道：“好！此喻空靈，得其神髓！”暖閣另一頭，
王羲之?dāng)y幼子王獻(xiàn)之正臨摹字帖。十一歲的王獻(xiàn)之聞聲猛地抬頭，墨黑的眼瞳越過人群，
定定落在那垂首的小小身影上。他擱下筆，聲音清朗，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阿父，
此喻精妙絕俗，非俗物可擬。”王羲之捋須頷首，目光在謝道韞身上停留片刻：“謝家此女，
靈秀天成，他日必非池中之物。”王獻(xiàn)之未再言語，目光卻似被無形的線牽引，
久久落在那片暖光籠罩的角落。***烏衣巷的青石板被歲月打磨得溫潤，
也悄然承載了少年人初萌的情愫。謝府園林涼亭里，謝道韞正臨摹衛(wèi)夫人的簪花小楷，
日光穿過竹葉縫隙，在她娟秀的字跡上跳躍。
一個清越的聲音在亭外響起：“衛(wèi)夫人筆意婉轉(zhuǎn)，然筋骨稍弱?！敝x道韞擱筆，抬首，
唇邊不自覺浮起淺笑：“哦？依子敬之見，當(dāng)如何？”王獻(xiàn)之步入亭中，衣袂帶起微涼的風(fēng)。
他目光落在她筆下的字上，語氣自然而認(rèn)真：“譬如春柳，柔條亦需勁干支撐，方顯風(fēng)骨。
”他極其自然地執(zhí)起案上另一支筆，蘸墨，懸腕在她字旁落下筆鋒。墨線遒勁頓挫，
如松枝破雪而出，瞬間為那片柔婉撐起一片嶙峋的天地?！肮P鋒如劍，素手裁云，
”謝道韞看著并立的兩行字，一剛一柔，竟奇異地和諧相生，她眼中慧黠閃動，故意問道，
“子敬是要我做那裁云的素手么？”王獻(xiàn)之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少年清亮的眼底清晰地映著亭外春光和她的身影：“是墨痕相契。”四目相接，
風(fēng)似乎也停了，唯有墨香在無聲流淌。***永和九年暮春，會稽山陰的蘭亭，群賢畢至。
曲水蜿蜒，酒觴順流而下，吟詠唱和之聲此起彼伏。輪到謝安，他微醺，
目光掃過竹林掩映的溪流，曼聲吟道：“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擊節(jié)贊嘆聲中，
王獻(xiàn)之的目光卻投向靜坐一旁的謝道韞：“道韞以為如何？”謝道韞沉吟片刻，清音如玉磬，
在山水間蕩開：“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水月之喻，方見永恒寓于流轉(zhuǎn)之中。
”她目光澄澈，宛如映著整條清溪的波光。王獻(xiàn)之眼中光華驟然大盛，仿佛有星火激烈碰撞。
他霍然起身，不顧滿座驚愕的目光，疾步走向旁邊備有紙墨的長案。
素白的蠶繭紙“唰”地鋪開，他提筆便揮，墨走龍蛇，筆鋒淋漓酣暢，
竟將謝道韞言語中那“永恒寓于流轉(zhuǎn)”的神髓盡數(shù)攫取、凝固于紙上。眾人圍攏，
驚嘆聲四起?！按司湟虻理y而活！”王羲之撫掌大笑，轉(zhuǎn)向謝安，“安石兄，
小兒輩胸中丘壑，竟賴令侄女點(diǎn)破玄機(jī)！”***又一個建康春日，柳絮紛飛如雪。
謝道韞倚在謝府水榭的欄桿上，望著池中幾對引頸交鳴的白鵝出神。叔父謝安緩步走來，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了然一笑，語帶深意：“王家昨日又遣人來了。子敬那孩子，心意拳拳，
可昭日月?！敝x道韞耳根倏地染上微紅，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精致的繡紋，
低聲道：“叔父之意是……？”“瑯琊王氏，門第清貴無雙。逸少公（王羲之）人品高潔，
子敬更是芝蘭玉樹，才情冠絕同輩。此乃天作之合?！敝x安看著她微垂的側(cè)臉，
聲音溫和而鄭重，“更難得者，是兩心相知，墨痕相契。道韞，你意下如何？
”池中白鵝悠游，頸項(xiàng)纏綿相依，清越的鳴聲在水面漾開。謝道韞望著那交纏的頸項(xiàng)，
心湖被春風(fēng)拂動，泛起溫柔的漣漪。她終于低低應(yīng)道：“道韞……但憑叔父做主。
”話音落時，唇角卻抑不住地微微揚(yáng)起，如春水初生時那抹最動人的漣漪。
***婚禮極盡東晉世族的煊赫。朱雀航畔，王家迎親的船隊(duì)彩綢獵獵，鼓樂喧天，
幾乎蓋過了建康城的市聲。謝道韞鳳冠霞帔，由侍女?dāng)v扶著登上華美的畫舫。珠簾晃動，
光影搖曳間，她看見王獻(xiàn)之卓然立于船頭。一身吉服襯得他身姿如挺拔修竹，
正含笑凝望著她的方向，眸中光華流轉(zhuǎn)，比這滿河的璀璨燈火更奪目。洞房花燭，紅淚滴垂。
待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王獻(xiàn)之執(zhí)起玉如意，輕輕挑開那方繡著鸞鳳和鳴的蓋頭。四目相對，
千言萬語在靜默中洶涌流淌，勝過世間一切樂章。他執(zhí)起她微涼的手，引至窗邊書案。
案上鋪著一張新紙，墨跡飽滿濕潤，是他親筆所書的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字字風(fēng)骨峻拔，情深內(nèi)蘊(yùn)，力透紙背。謝道韞凝視片刻，提筆，
在他遒勁的字旁，以清雅秀逸的小楷續(xù)寫：“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筆鋒落下最后一捺的瞬間，她微涼的手被他溫暖寬厚的手掌輕輕覆住。“道韞，”他低喚，
聲音在紅燭搖曳的光暈里帶著磁性的喑啞，仿佛珍藏了多年的陳釀，“從今往后，筆硯同耕，
心魂共守。這世間墨痕，皆是你我同心之證。”他的指尖在她掌心微微收攏，
傳遞著磐石般的承諾。***瑯琊王氏的宅邸深廣如海，然而屬于他們的天地，
卻常在王獻(xiàn)之那間臨池的書齋。窗外幾竿修竹搖曳生姿，一池碧水映著天光，
幾羽白鵝悠然劃開水面。齋內(nèi)墨香浮動，兩人常對坐于窗下長案前。“子敬此幅《洛神》，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真得顧長康（顧愷之）神韻三昧。”謝道韞細(xì)細(xì)品鑒他剛完成的畫作，
畫中神女衣袂飄舉，凌波微步，仙氣氤氳。王獻(xiàn)之?dāng)R下畫筆，目光卻落在她專注的側(cè)顏上，
聲音低沉而溫柔：“形易得，神難求。道韞可知，我下筆時，心中所想為何？”謝道韞抬眼，
猝不及防撞進(jìn)他深邃含笑的眸中，心尖如被羽毛拂過般微顫，
面上卻故作鎮(zhèn)定：“自然是曹子建筆下那洛水之畔的宓妃神女?！彼麚u頭，
指尖帶著無限眷戀，輕輕拂過畫中神女如云的鬢發(fā)，目光卻灼灼鎖著她，
一字一句清晰道：“是昔年謝府暖閣，雪映窗紗，那個道出‘柳絮因風(fēng)起’的小小身影。
其靈秀清逸，早已入我丹青骨髓，揮之不去?！?真摯的情意如同暖流，瞬間熨帖了她的心。
謝道韞頰上飛起紅霞，如初綻的菡萏。她避開他熾熱的目光，提筆蘸墨，在畫旁空白處，
落下一行娟秀靈動的小楷：“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睂懥T，
她聲音輕軟，帶著不易察覺的羞赧：“我心中所感，亦是當(dāng)年蘭亭溪畔，
那個為我一句‘永恒寓于流轉(zhuǎn)’而縱筆如飛、神采奪目的少年郎君?！蓖醌I(xiàn)之心中激蕩如潮，
執(zhí)起她的手，十指緊緊相扣，墨痕與體溫在掌心交融：“此生得遇道韞，
方知何為‘魂夢與君同’?！贝巴獍座Z一聲清鳴，似在為這對璧人作證。
***晉室偏安江左，北望烽煙卻從未止息。太元八年（383年）秋，前秦苻堅(jiān)投鞭斷流，
號稱百萬大軍壓境。建康震動，人心惶惶如風(fēng)中殘燭。王獻(xiàn)之被授輔國將軍銜，
將隨謝玄北上淝水御敵。離別前夜，書齋燭火通明，映照著王獻(xiàn)之凝重的眉宇。
他正整理著兵書輿圖，沉甸甸的鎧甲已備在側(cè)。謝道韞默默為他研墨，墨錠在硯臺上回旋，
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宛如離歌低徊的前奏?！按巳ヤ撬?，兇險(xiǎn)莫測，
如履薄冰?！蓖醌I(xiàn)之放下手中卷冊，握住她微涼的手，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艱澀，
“道韞……”“子敬，”謝道韞抬眸，眼中無淚，唯有一片磐石般的澄澈與堅(jiā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