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央，一塊冰棺半嵌石壁，棺中躺著一條雪白巨蛇，額心嵌著與娘同形的鱗片。蛇身七寸處，一道朱符已燒成灰，灰里冒著極淡的藍(lán)煙。
柳寒燈單膝跪地，指尖捻灰：“鎮(zhèn)獄司的封棺符，燒不到三日。白瓏的妖息還在這附近?！?/p>
爹用鐵條敲冰棺，聲音清脆：“那就借她最后一口氣，給我們指路?！?/p>
冰棺應(yīng)聲而裂，巨蛇化光，凝成三縷銀絲，分別沒入我們眉心。
我只覺腦中一涼，一幅雪線地圖展開：北去昆侖，必經(jīng)一座無名的三岔峽谷，峽谷盡頭，有一口“鏡湖”，湖底沉著我娘被剝下的逆鱗。
爹抹去額心殘雪，咧嘴：“第四條路有了——先下鏡湖，再翻昆侖?！?/p>
柳寒燈握笛起身，紅穗在黑暗中一蕩：“那就賭一把，看是鎮(zhèn)獄司的鎖鏈快，還是我們的影子快?！?/p>
洞外，瀑布轟鳴，像千萬條蛇在咆哮。
洞內(nèi)，三縷銀光在我們腳下匯聚成一條細(xì)線，蜿蜒向北，沒入黑暗。
我們誰也沒回頭。
銀線把我們帶到山口時(shí)，天已擦黑。
谷地凹處亮起一條細(xì)長(zhǎng)的火溝，像誰把星河按進(jìn)泥里。柳寒燈勒馬，竹笠下的眼睛映著那火光，微微瞇起：“人市到了?！?/p>
我本以為“市”是草棚木柵，眼前卻是一座嵌在山腹的城。城門樓用巨木壘成，表面釘滿蛇顱，黑洞洞的眼眶里塞著風(fēng)干的松脂，夜里遠(yuǎn)看像萬盞幽燈。門口懸一匾，黑底紅字——“人市”，字是用人發(fā)編出來的，雨一淋就滴血。
爹把鐵條橫在鞍前，斷腿支在馬鐙上，像隨時(shí)會(huì)折斷的矛。
“半柱香，”他說，“換到凝髓湯就走?！?/p>
柳寒燈卻搖頭：“湯在人市，命也在人市。想活，就得先賣?！?/p>
他把蛇骨笛塞進(jìn)我袖口，笛身貼腕，冰得我一顫。
“進(jìn)去后，別說話，一切看我眼色?！?/p>
話音未落，城門“吱呀”自開，一股暖膩的脂粉氣混著血腥撲出來，像有人掀開一口煮肉的鍋。
守門的不是人，是兩頭披人衣的巨獒，頸戴銅箍，箍上嵌鎮(zhèn)獄司的朱符。它們嗅到爹的血味，齒縫滴落黑涎，卻在柳寒燈笛音輕響時(shí)乖乖伏下。
我們牽馬入內(nèi)，街道兩旁掛滿燈籠，燈罩用整張蛇皮繃成，燭火搖曳，鱗光閃動(dòng)。攤鋪賣的不是米鹽，是妖——
鐵籠里蜷著赤狐童，尾巴被釘在籠底，只能抬眼乞憐；
木枷中鎖著山魈女，乳頭上掛價(jià)牌——“一兩銀，可試啼”；
更深處，一排陶甕封著人頭大的蜘蛛，蛛絲從甕口牽到攤頂，纏住買主的銀票。
我喉嚨發(fā)緊，藏鱗劍在腰側(cè)嗡鳴。爹伸手按住我肩，掌心燙得像炭。
“看左邊第三攤?！?/p>
那攤只擺一只木箱，箱蓋半掀，露出幽藍(lán)光。攤主打量我們，眼珠黃得像陳油。
“凝髓湯，三味主藥：雪蛇膽、人魂灰、妖髓晶?！彼熘盖孟?，“膽和灰我都有，只缺晶?！?/p>
爹冷笑：“妖髓晶？老子就是妖?！?/p>
攤主咧嘴，露出一排倒鉤牙：“半妖半人，晶不純。我要的是——”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舌尖舔過齒尖，“蛇圣女的后裔，一寸髓，千金價(jià)?！?/p>
空氣驟然涼。
柳寒燈踏前半步，笛尾紅穗無風(fēng)自揚(yáng)：“她是我貨，價(jià)碼另議?！?/p>
他手腕一翻，笛孔貼唇，一聲極低的顫音滑出，像冰線割過耳膜。
周圍籠鎖齊齊震動(dòng)，籠中妖童、山魈、蜘蛛同時(shí)抬頭，瞳孔縮成針尖。
黃眼攤主面色一變，袖口滑出一面銅鏡，鏡背鎮(zhèn)獄司紋章。
“原來是柳客卿，失敬?！彼а?，“可規(guī)矩不能破，人市只認(rèn)血契?！?/p>
血契，即以血為押，三日不贖，魂歸市主。
爹看向柳寒燈，鐵條在掌心轉(zhuǎn)了一圈，鐵銹刮得火星四濺。
柳寒燈卻抬手，在攤案上劃下一道血線，血里摻著藍(lán)火。
“用我的?！?/p>
黃眼攤主瞳孔猛縮，似被燙到——柳寒燈的血，竟帶鎮(zhèn)獄司的符紋。
“你……”
“三日后，昆侖山腳，雪蛇膽換妖髓晶?！绷疅羰盏眩€凝成一枚火漆印，啪嗒落在案上，“人，我?guī)ё?。?/p>
攤主僵立片刻，終是側(cè)身讓路。
我們穿過腥甜的燈火，走到市尾。那里有一口古井，井沿綁著鐵鏈，鏈上掛一塊木牌——“人市盡頭，回頭無岸”。
爹俯身，鐵條挑起木牌，背面刻著一行小字：
“白瓏之鱗，可抵一命?！?/p>
我怔住，伸手摸向心口那片雪白逆鱗。
爹卻把木牌掰斷，丟進(jìn)井里：“她的命，不在這兒賣?！?/p>
井底傳來嘩啦鐵鏈響，仿佛有東西在黑暗中翻身。
柳寒燈回頭看了我一眼，第一次露出極淺的笑：“走吧，三日后，要么我們帶雪蛇膽回來，要么——”
他沒說完，只抬手，笛音驟起，井口噴出一道藍(lán)焰，將木牌殘灰燒得干干凈凈。
火光映著我們?nèi)擞?，一長(zhǎng)一短一斜，像三把剛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