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聿明的變化，遲川是最先察覺的。
他放下手中的鋼筆，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實木桌面上敲擊著。他微微蹙眉，視線落在窗外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上，心思卻飄到了別處。
不對勁。
自從那場晚宴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見到時聿明的頻率，以一種不合理卻又難以明確指摘的方式顯著增高了。
無論是參加某個行業(yè)峰會，還是出席一個私人性質的慈善拍賣，甚至是去城東項目規(guī)劃地做實地勘察，遲川總能恰好碰到時聿明。對方有時穿著筆挺的西裝，混在一群老成持重的商業(yè)精英里，顯得格外扎眼又意外的協(xié)調；有時則是一身休閑打扮，懶洋洋地靠在車邊，仿佛只是路過看個熱鬧。
每一次相遇，時聿明那雙眼睛總會精準地落在他身上，帶著點探究，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興致，自然的打招呼，“遲總，巧啊?！?/p>
一次兩次是巧合，三次四次……
這種“巧合”很快有了更合理的解釋。城東那個龐大的聯(lián)合開發(fā)項目正式啟動。盤子太大，牽扯的利益方太多，時家作為核心參與者之一，派出的對接人，竟然不是慣常負責此類重大項目的時蘇言，而是那位聲名在外的“紈绔”二少——時聿明。
消息傳到遲氏時，遲川只是略一挑眉，并未置評。時家的決策，輪不到他置喙。
只是，當那個身姿挺拔得不像話的身影頻繁出現(xiàn)在遲氏大廈，出現(xiàn)在項目會議室的談判桌旁，出現(xiàn)在他辦公室外等待簽字的隊列里時，遲川才真切地感受到這份頻率增高帶來的微妙沖擊。
時聿明變了。
或者說，他展現(xiàn)出了遲川從未見過的一面。不再是停車場那個眼神輕佻、帶著幾分玩世不恭野性的青年，他處理起項目文件條理清晰，與人溝通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處，提出的意見往往一針見血，帶著一種與他紈绔標簽截然相反的敏銳和效率。
他出現(xiàn)時，身上那股屬于頂級豪門的、收斂了鋒芒卻依舊不容忽視的氣場，足以讓遲氏秘書辦那些見慣了精英的姑娘們私下里忍不住低聲議論，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驚艷。
原來傳聞中只會玩命的時家二少，認真起來竟是這般模樣，不僅帥得極具侵略性，做起事來竟也意外地……可靠？甚至稱得上貼心，比如他總能注意到會議室空調溫度是否合適。
這種貼心，很快蔓延到了更私人的領域。
項目會議冗長，有時會錯過午餐時間。遲川習慣了讓助理隨便訂份工作餐對付過去。但最近幾次，會議臨近尾聲，總會有包裝精致的餐點或下午茶送到會議室門口，指名給遲總。
起初是秘書轉交，后來有一次，遲川剛從會議室出來，就看到時聿明斜倚在他辦公室外的走廊墻壁上，手里拎著一個印著某家知名私房菜館logo的食盒。
“遲總，剛開完會？正好，給你帶了點吃的?！睍r聿明站直身體，嘴角噙著笑，既不顯得過分熱絡，又帶著點不好拒絕的自然。
“多謝時少費心?！边t川道謝，示意助理接過。食盒里并非統(tǒng)一的快餐，而是幾樣清淡精致的粵式小點，恰好是他偏好的口味。
遲川不動聲色地掃了時聿明一眼。
再后來，時聿明甚至會在訂餐時，特意給他點一份不一樣的甜點。有時是低糖的抹茶慕斯，有時是少奶油的提拉米蘇。遲川看著自己面前那份明顯區(qū)別于其他人的特”，再抬眼看對面正和其他項目成員討論著建筑方案、仿佛只是隨手為之的時聿明，心底的疑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漣漪。
這個人，在觀察他。觀察他的習慣，他的偏好。
偶出于禮節(jié)，也為了維持良好的合作關系，遲川偶爾會在臨近飯點時，邀請時聿明一同用餐。
每一次，時聿明都會欣然應允，無論他當時看起來是否正忙著別的事務。飯桌上，他倒也不再輕佻，話題圍繞著項目、市場、甚至一些無關緊要的時事，進退有度，流露出的銳利見解，讓遲川不得不承認，這人肚子里是有真東西的，并非純粹草包。
但越是這樣，遲川心中的疑慮就越深。
他想起停車場那晚，時聿明將遲瑞諷刺地狗血淋頭，卻用那種玩味的眼神看著他，輕佻地說出的那句“好看”。
那眼神和語氣，與眼前這個高效、周到的合作方，割裂得如同兩個人。
他不相信時聿明這樣一個骨子里透著野性和不羈、視規(guī)則如無物的天之驕子，會對自己這個“捂不熱的冰”動什么真心。更何況他身邊從來不缺投懷送抱的各色美人，無論男女。
那么，這種刻意的觀察的接近，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城東項目里更大的利益份額？還是時家對遲家有所圖謀？或者……單純是這位時二少一時興起的、無聊的征服游戲？
遲川不喜歡這種被放在顯微鏡下觀察、而自己卻看不清對方意圖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糟糕。像踩在看似堅實卻隨時可能塌陷的冰面上，又像被溫水浸泡的青蛙，等意識到危險時，或許已經失去了逃脫的力氣。
遲川不喜歡這種失控感，非常不喜歡。
于是，遲總開始不動聲色地躲。
他精準地錯過了兩次時聿明可能來送文件的時機，讓助理代為接收；將一次原本需要雙方負責人共同出席的現(xiàn)場勘查，巧妙地安排給了副手；甚至在秘書通報時少來訪時，恰好在開一個無法中斷的重要電話會議。
類似的情況發(fā)生了第三次。
時聿明帶著一份急需簽字的補充協(xié)議，再次撲了個空。秘書一臉為難地告知遲總正在與海外分部進行重要視頻會議，暫時無法會客，時聿明站在遲川辦公室緊閉的門外，舌尖輕輕頂了頂腮幫，深邃的眼眸里掠過玩味又不爽的光芒。
嘖。
遲川在躲他。
這個認知激起的不是挫敗，反而是一種奇異的興奮感。
遲川是誰？遲家說一不二的繼承人，商場上手段凌厲、心智如鐵的狠角色，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地談合同?，F(xiàn)在，居然會用開會這種小學生級別的借口躲他時聿明？
有意思。太他媽有意思了。
時聿明這反常的勤勉，自然也落入了自家大哥時蘇言的眼里。
時蘇言放下手中的財報，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對面正埋頭處理一堆項目文件的弟弟身上。
這小子……最近簡直像換了個人。上個月還像個脫韁的野馬，不是在哪個懸崖邊玩翼裝飛行，就是在哪個賽車場轟鳴引擎，想抓他處理點正事比登天還難。
可這一個月來，自己安排給他的，尤其是需要和遲氏對接的工作，他不僅都接了，完成度還相當不錯。
更詭異的是，他往遲氏大廈跑得那叫一個勤快，簡直像在自家公司打卡上班。
這天晚餐，時家父母難得都在，氣氛溫馨。
時蘇言看著對面正專心致志對付一塊烤肋排的時聿明，狀似無意地開口：“最近看你總往遲氏跑，城東項目那邊，很棘手？”
時聿明動作一頓，抬起頭，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咽下嘴里的食物才回答：“還行，按部就班。”
“那怎么跑得那么勤？”時蘇言端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帶著探究，“以前讓你去公司開個會都跟要你命似的?！?/p>
“沒什么，就是發(fā)現(xiàn)遲川這人，挺有意思?！?/p>
“有意思？”時蘇言皺眉，顯然對這個模糊的答案不滿意。
“嗯，”時聿明放下刀叉，身體后靠，“他做事的風格，夠利落，夠狠，也夠準?？粗浔?，其實骨子里那股掌控欲，”他頓了頓，選了個詞，“跟我挺對路子。在他身邊待著，能學到點真東西，比聽那些老家伙在董事會上打太極強多了?！?/p>
他這話半真半假。遲川的能力確實讓他欣賞，這是真的。至于學習也是任務需要嘛。
這個理由讓時蘇言有些意外，他想起遲川在商場上那些雷厲風行、甚至有些狠辣不留情面的傳聞。這種風格，和他這個桀驁不馴、做事只憑心意的弟弟，某種程度上的確有種奇特的契合感。
時蘇言心里一動。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能讓這匹野馬主動愿意拴上韁繩、接觸正事，不再整天想著那些玩命的極限運動，簡直是意外之喜。管他是對遲川的能力感興趣，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只要結果是好的，過程可以忽略。
“既然你覺得他有東西可學，”時蘇言當機立斷，“那正好，城東項目周期長，涉及面廣。我跟遲總那邊通個氣，在項目期間，你就多跟在他身邊，好好學學人家的本事。機會難得，別辜負了?！?/p>
時聿明聞言，眉梢?guī)撞豢刹斓靥袅艘幌拢S即垂下眼簾，拿起刀叉繼續(xù)切他的肋排。
“好?！?/p>
肋排鮮美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時聿明滿意地瞇瞇眼。
躲？
遲川不是喜歡躲著他嗎？
現(xiàn)在好了，有他大哥親自加把柴。
他倒要看看，這位清醒理智、銅墻鐵壁的遲總，還怎么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