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石巍和軍醫(yī)都僵在原地,看著角落里那個平靜得可怕的女子,又看看閉目不言的將軍,臉上寫滿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
厚重的帳簾被掀起又落下,石巍和滿頭大汗的軍醫(yī)終于退了出去,帳內(nèi)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孟仲廷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封閉的空間里,濃烈的血腥氣和苦澀的藥味依舊頑固地盤踞著,燭光在帳壁上投下?lián)u晃的巨大光影。
阿瓷依舊蜷縮在角落的矮凳上,裹著那件寬大到幾乎將她淹沒的舊棉袍。胃里那碗毒藥帶來的灼燒感已經(jīng)稍稍平息,但殘留的苦澀和惡心感依舊縈繞不去。她微微垂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沾滿泥污的鞋尖上,仿佛帳內(nèi)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不知過了多久。
“過來?!?/p>
低沉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阿瓷緩緩抬起眼。
矮榻上,孟仲廷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失血過多的臉色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虛弱,但那雙眼眸卻恢復(fù)了深潭般的沉靜,仿佛剛才那場慘烈的拔箭和劇痛只是一場幻象。他側(cè)著身,深邃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火焰,直直落在她身上。
命令的口吻,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阿瓷沉默地站起身。寬大的棉袍拖曳在地,讓她走得很慢。她走到矮榻邊,停下腳步。兩人之間隔著一步的距離,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孟仲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片刻,隨即緩緩下移,落在她垂在身側(cè)、被寬大袍袖遮掩住的手腕上。
“那個印記……”他開口,聲音帶著久傷的沙啞,“胎記?”
阿瓷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左手,慢慢地將身上厚重的棉袍袖子向上挽起。
一截纖細白皙的小臂露了出來。
靠近手肘內(nèi)側(cè)的地方,那個指甲蓋大小、線條扭曲詭異的淡青色刺青,在昏黃的燭光下清晰可見。周圍的皮膚還殘留著之前被他粗暴摩挲留下的紅痕。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處淡青色的印記,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縹緲的、回憶的意味。
“嗯?!彼p輕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低得像嘆息,“生下來就有。形狀……很怪?!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爹娘找過很多大夫相士,都說是不祥,克父母兄弟。所以……很小就被送到了莊外的別院?!?/p>
她的語氣平靜無波,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故事。只有那雙沉靜的黑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被強行掩埋的蒼涼。
“后來呢?”孟仲廷的聲音低沉地追問,目光銳利地捕捉著她臉上的每一絲細微變化。
“后來?”阿瓷的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帶著嘲諷的弧度,“后來,瑞福祥想要打通南邊的商路,需結(jié)交一位有古怪癖好的異人。那異人……偏對這些古里古怪的圖案感興趣?!彼鹧?,視線落在那詭秘的刺青上,“爹娘覺得……這‘不祥印記’或許能‘物盡其用’?!?/p>
“八歲那年,”她的聲音依舊平靜,指尖卻無意識地在那刺青上微微劃過,“用了南邊帶來的秘藥和針……染了色,紋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彼龥]有描述那過程的痛苦,但那平淡語氣下隱藏的冰冷,卻比任何哭訴都更讓人心驚。
孟仲廷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小小的刺青上,眼底深處是翻涌的暗流。手指在身側(cè)的錦被上無意識地敲擊著,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
“前朝……”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像是在梳理著某種極其復(fù)雜的線索,“皇室內(nèi)庫曾豢養(yǎng)一批絕密護衛(wèi),名喚‘青蚨衛(wèi)’。不記史冊,不見天日,只效忠帝王一人。身份標識,便是一種世代血脈相傳的、如跗骨之蛆般的特殊胎記——‘青蚨引’。”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緊緊鎖住阿瓷手腕上的印記,“與你這胎記……極其相似。”
阿瓷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前朝秘衛(wèi)?青蚨引?血脈相傳?
巨大的荒謬感和排山倒海的寒意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抬眼看向孟仲廷,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茫然。嘴唇微微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然而,孟仲廷并未給她消化這驚天信息的時間。他那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過迷霧的箭矢,牢牢釘在她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眸深處。
“所以,”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和冰冷的試探,“你的生母,究竟是誰?”問題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核心!
阿瓷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生母……
那個在她模糊記憶里,永遠穿著素凈布衣,眉眼總是帶著愁緒和隱忍,抱著年幼的她哼著不成調(diào)歌謠的溫婉女子……那個在她被送往別院時,緊緊抓著她的手,淚水無聲滾落,最終卻只能被下人強行拖開的女子……
她從未細想過母親的來歷。只依稀記得父親酒后含糊的只言片語,提及母親是“南邊逃難來的孤女”,被善心的祖母收留。
“青蚨衛(wèi)”……“血脈相傳”……
一個個冰冷的詞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她混亂的思緒上。
母親那總是帶著愁緒、仿佛藏著無盡心事的眉眼……父親和嫡母談及母親來歷時的閃爍其詞……以及這生來便被視為不祥、足以斷送她一生的詭秘印記……
所有的線索碎片,在孟仲廷這冰冷銳利的一句話下,被猛地串聯(lián)起來!
真相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噬咬上她的心臟!
她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如同一張被揉皺又竭力撫平的白紙。那雙沉靜的黑眸里,翻涌起驚濤駭浪——震驚、茫然、痛楚,還有一絲被殘酷真相撕開的、猝不及防的脆弱。
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寬大的棉袍下擺絆住了腳踝,讓她踉蹌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支撐帳柱的冰冷木桿上!
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棉袍刺入肌膚,讓她打了個寒顫。
帳簾恰好在此刻被掀開。石巍端著新熬好的湯藥,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濃烈的藥味暫時沖散了帳內(nèi)凝重的氣氛。
石巍看到阿瓷失魂落魄、臉色慘白地靠在帳柱上,孟仲廷則目光深邃銳利地盯著她,氣氛異常詭異。他端著藥碗,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僵在原地。
孟仲廷的目光從阿瓷慘白的臉上移開,落在石巍手中的藥碗上。他那雙深潭般的黑眸深處,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些許,被一種更深沉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
“藥放下,”他開口,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沙啞低沉,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出去守著。任何人不得靠近。”
石巍如蒙大赦,連忙將藥碗放在榻邊矮幾上,躬身退了出去。帳簾落下,再次隔絕了內(nèi)外。
孟仲廷撐著身體,艱難地坐起身。肩背上厚厚的包扎處瞬間滲出新的血跡,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他端起那碗滾燙的藥汁,湊到唇邊,卻只是停頓了一下。
他沒有喝。
目光再次轉(zhuǎn)向死死靠在帳柱上、如同受傷小獸般微微顫抖的阿瓷。
“這筆賬……”他看著阿瓷,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肅殺,“該清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