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地、緩慢地收回了那只方才還帶著雷霆之力禁錮她的手臂。動作間，墨色的寢衣布料摩擦，發(fā)出細微的簌簌聲。
然后，他邁開了一步。
不是逼近，而是后退。
一步。
厚重的黑緞軟底鞋踏在柔軟的地毯上，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但這一步，卻如同推開了一道無形的大門，讓那股幾乎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殺意和壓迫感，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了一絲縫隙。
他退到了那把沉重的紫檀木輪椅旁。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后方搖曳的燭火，在地毯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他沒有坐下，只是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隨意地搭在了輪椅冰冷的扶手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精雕的狴犴獸首，目光卻依舊牢牢鎖在她臉上，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
“名字。”他開口了。聲音依舊低沉，卻褪去了方才那種刮擦般的駭人嘶啞，恢復了最初的冰冷質感，仿佛只是在進行一次最尋常不過的訊問。
沒有溫度，沒有情緒，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猛地一顫，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毫無征兆的平靜弄得有些懵然。巨大的反差甚至讓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什…什么？”她下意識地反問，聲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嘶啞。
男人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對她的遲鈍感到一絲不耐煩。那冰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了一瞬，重復道：“你的名字?！?/p>
這一次，語氣更沉，帶著無形的壓力。
“阿瓷?！彼龓缀跏敲摽诙觥＿@個名字，是那個只存在于模糊記憶里的生母隨口喊的，帶著泥土和瓷器燒造的卑微氣息。在這個處處透著詭異壓迫的將軍府，在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面前，她本能地報出了這個無人知曉、也無需偽裝的稱呼。
“阿瓷？”他低低地重復了一遍，像是在舌尖掂量著這兩個字的重量。語調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短暫的沉默再次降臨。
他沒有再追問刺青，沒有追問替嫁，甚至連她剛才那番激烈的指控也置若罔聞。那冰冷的審視，卻仿佛穿透了她強撐的軀殼，落在了更深的地方。
“……瑞福祥的賬目，”他忽然開口，話題跳躍得如同羚羊掛角，毫無征兆，“聽說盤得極清？”
阿瓷猛地一怔，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他問這個做什么？這和眼下的局面有什么關系？
混亂的思緒在腦海中翻騰。但長久以來在商鋪環(huán)境里摸爬滾打、察言觀色的本能，遠比她的恐懼更快一步接管了反應。
“是?！彼犚娮约焊蓾穆曇繇懫?，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卻奇異地保持著平穩(wěn)的語調，“南來北往生絲、綢緞、皮毛、香料……上千種貨品，大小十六處分號，每月進出流水逾白銀十萬兩?！彼D了頓，補充了一句最關鍵、也最能體現能力的事實，“自三年前起，每月盤庫對賬，由我主持經辦，從未出過一分一毫的差錯?！?/p>
沒有自夸，沒有炫耀，只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像在鋪子里對管事報賬一樣清晰、精準、不帶感情。
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明顯延長了。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悄然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興味？抑或是某種冰冷的評估？
“很好?！?/p>
他再次開口，依舊是那兩個字。平平淡淡，卻像一把無形的錘子，輕輕落下，將方才彌漫在空氣中的生死對峙、劍拔弩張的氛圍，敲開了一道更深的裂痕。
他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無聲地敲擊了一下堅硬的紫檀木。
“那么，談談吧。”他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毫無波瀾的低沉，如同某種古老而沉悶的鐘磬，“‘商賈之女’。”
巨大的拔步床上，猩紅的錦褥被推到一邊。一張臨時鋪展開的、巨大的北境軍用輿圖占據了中央的位置。粗糙的羊皮紙上，墨線勾勒出山川河流、關隘城池，其間還散亂地放著幾枚代表軍隊調動的小巧玄鐵令牌和幾份邊緣磨損的文書。
男人——孟仲廷，依舊只披著那件墨黑的寢衣，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上，專注地凝視著輿圖上某個被濃墨重點圈出的區(qū)域。燭光在他深刻的側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眉眼間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沉郁。
阿瓷坐在他對面，中間隔著一片象征著權力與疆域的冰冷輿圖。她已換下了繁復累贅的嫁衣，穿著一件素凈的月白窄袖襖裙，頭發(fā)簡單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小段纖細的脖頸。臉上那些驚心動魄的淚痕和恐懼已被洗去，只留下一絲蒼白的、近乎透明的疲倦，和眼底深處壓抑著的戒備。
她強迫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些代表軍隊的鐵令牌上，而非對面那座散發(fā)著無形威壓的“冰山”。
“西北三鎮(zhèn)，軍需轉運?！泵现偻⒌穆曇舸蚱瞥聊统疗椒€(wěn)，沒有任何鋪墊，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他的手指點向輿圖上一條蜿蜒的補給線，“賬面虧空近三成。糧秣霉變，箭簇生銹，皮甲蟲蛀。去年冬，凍斃士卒逾百?！?/p>
他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冰冷地像是在宣讀一份死刑判決書。但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馬冰河的沉重血腥氣息。
阿瓷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所謂的“談談”，并非虛言。
“將軍需要我做賬？”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地迎上他深不見底的眸子，聲音同樣冷靜，帶著一絲商人特有的、衡量價值的清醒，“找出那些蛀蟲？”
“找出？不夠?！泵现偻⒋浇枪雌鹨粋€極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算計，“我要你把那些爛掉的根，從泥里拽出來，連同它們依附的樹干，一起曝曬在烈日之下?！彼闹讣庵刂厍迷谳泩D上代表某個樞紐大城的位置——定州?！板X糧運轉中樞，關系盤根錯節(jié)。明面上，是戶部侍郎郭競的門生，地方轉運使趙懷遠在把持?！?/p>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看向阿瓷：“但背后，有東宮的影子。”
東宮！
這兩個字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阿瓷的心上。她瞳孔猛地一縮，指尖瞬間冰涼。她之前猜到水很深，卻沒料到深到了皇家儲君的漩渦中心！
孟仲廷將她細微的反應盡收眼底，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你只需做賬。把趙懷遠這些年吃進去的、吐出來的、孝敬出去的每一筆，都給我算得清清楚楚。做成鐵證?！彼穆曇舻统炼逦?，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其余的，是我的事?！?/p>
空氣再次凝固。只有燭火噼啪燃燒的聲響。
阿瓷沉默著。巨大的風險如同一張無形的巨網，冰冷地籠罩下來。東宮的影子！這意味著稍有不慎，粉身碎骨都是輕的。
但是……機會！這是她唯一的活路，也是唯一能掙脫這泥潭、為自己搏一個未來的機會！
“好。”片刻的死寂后，她清晰地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孟仲廷的眉峰不易察覺地挑動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干脆。
“不過，”阿瓷迎著他審視的目光，話鋒一轉，黑亮的眸子如同磨礪過的墨玉，閃著不容拒絕的鋒芒，“我有條件?！?/p>
“說?！泵现偻⒍⒅挥幸粋€字，冰冷簡潔。
“第一，徹查清楚之后，給我一筆錢，足以讓我隱姓埋名、安穩(wěn)度日的錢。”她豎起一根纖細的手指，語調清晰而堅定。
“第二，”她又豎起第二根手指，目光毫不躲閃地直視著那雙深潭，“將軍府內，任何人不得干涉我的行動。我需要查閱府內所有與西北軍需相關的舊檔文書，包括將軍的親筆手令！”這個要求極其大膽，幾乎是在挑戰(zhàn)他的底線。
孟仲廷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無比，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她的臉?？諝庵袆倓偩徍偷臍夥账查g又緊繃起來。他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緊。
阿瓷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但她強迫自己挺直背脊，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這是她談判的籌碼，也是她自保的屏障。只有掌握足夠的信息，她才不至于被當成用完即棄的棋子。
沉默在燭光中對峙。
幾息之后，孟仲廷緊抿的薄唇緩緩松開。
“準。”他吐出這個字，目光依舊冰冷，“府庫鑰匙在石巍處?！?/p>
石巍？阿瓷腦中立刻浮現出那個在新婚夜如同鐵塔般沉默矗立在門外陰影里的身影，應該是他心腹侍衛(wèi)的名字。
“第三，”她沒有絲毫停頓，豎起了第三根手指，語氣帶上了一種冰冷的疏離，“將軍府內，我們各取所需。將軍借我查賬之能，我借將軍府邸身份行事便利。如此而已?！?/p>
她的目光澄澈而堅定，清晰地劃出一條無形的界限：“事成之后，兩不相欠，再無瓜葛！”
“再無瓜葛”四個字，她說得斬釘截鐵。
孟仲廷落在她臉上的目光，陡然變得幽深莫測。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暗涌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沉默地看著她，似乎在重新評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骨子里卻透著磐石般堅韌的女子。
良久，久到阿瓷幾乎以為自己觸及了他的逆鱗，要迎來雷霆之怒時——
他極輕、極緩地牽動了一下唇角。
那弧度極其細微，與其說是笑意，不如說是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成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