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鞋底敲擊在冰冷的金屬斜坡上，聲音在狹窄、幽暗的甬道里被無限放大，空洞地回蕩，如同孤獨的心跳敲擊在生銹的棺槨內(nèi)壁。每一步落下，都震得陳燼腳底發(fā)麻。斜坡傾斜向下。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腳下和兩側(cè)墻壁上那如同垂死螢火般明滅不定的幽藍光條，勉強勾勒出腳下濕滑的斜坡輪廓。林玥酒紅色的背影在下方幾步遠的地方，幾乎完全融入了黑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移動的剪影。
空氣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銹腥味和一種……更深層的、難以形容的腐敗氣息。那不僅僅是物理上的腐敗，更像是無數(shù)被遺忘的代碼、過期的合同、失效的律法、廢棄的數(shù)據(jù)庫……所有文明排泄物在時間深處無聲腐爛、發(fā)酵后形成的“信息腐殖質(zhì)”的味道。濃烈、粘稠、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與酸敗混合的死亡氣息。這就是“熵燼”？最原始、最濃稠的形態(tài)？它像冰冷的、無形的油脂，包裹著皮膚，滲入鼻腔，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陳燼肩頭，那塊死寂的暗銀金屬——抉擇獸——在這濃郁到令人窒息的熵燼氣息沖刷下，傳來了清晰的悸動。
一下。如同沉入深海的死尸被暗流拂過指尖。
又一下。冰冷金屬外殼下的“心臟”在緩慢地、僵硬地搏動。
再一下。悸動變得清晰、有力，帶著一種被強行喚醒的、源自本能的……饑渴。
它醒了?；蛘哒f，林玥那絕對的“歸零”意志施加的休眠，在這片純粹的混亂源頭面前，正被迅速地瓦解。
甬道終于到了盡頭。坡度變得平緩。前方，幽藍的光條勾勒出一個巨大、拱形的出口輪廓，像一張通往巨獸胃囊的嘴。那股低沉、持續(xù)、仿佛來自大地核心的嗡鳴聲變得更加清晰、渾厚，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變成了有形的壓力，震動著腳下的金屬地面，也震動著陳燼胸腔里的骨頭。
林玥停在出口邊緣，側(cè)過身，讓開了位置。黑暗勾勒出她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歡迎來到‘底層’?！彼穆曇粼诰薮蟮奈锁Q背景中，依舊帶著金屬的穿透力，冰冷地鑿進陳燼的耳膜，“你的‘馴獸場’到了，陳燼?！?/p>
馴獸場？馴服肩上這頭剛剛嘗到吞噬他人“熵燼”滋味的怪物？
陳燼僵硬地挪動腳步，跨過那道拱形的出口門檻。
視野豁然開朗。
震撼。
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足以碾碎任何“正?！闭J知的震撼。
眼前是一個無法估量其邊界的、巨大到令人靈魂失重的……地下空洞。
沒有天空，只有望不到頂?shù)摹⒈粷獬砗诎低淌傻鸟讽?。支撐著這巨大空間的，是無數(shù)根粗壯得如同神話中擎天巨柱般的金屬結構！它們扭曲、銹蝕、布滿焊接疤痕和裸露的粗大管線，如同巨獸的骸骨，從深不見底的地淵拔地而起，刺入上方的黑暗。這些巨柱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覆蓋、鑲嵌、甚至**生長**著難以計數(shù)的廢棄服務器機柜、生銹的大型主機外殼、堆積如山的穿孔卡片山丘、纏繞成巨大線團的廢棄光纖電纜……它們像巨大的、銹蝕的金屬藤壺，又或是某種科技文明的惡性腫瘤，附著在巨柱的骸骨上，構成了這片空間的“大地”與“山巒”。
陳燼腳下，并非堅實的地面，而是由厚厚一層、如同黑色流沙般的'信息塵埃'鋪就。這些塵埃并非靜止，它們在巨柱間低沉而持續(xù)的嗡鳴中，如同擁有生命般，緩緩地、粘稠地流動著。塵埃中，不時有星星點點的、各種顏色的微弱光芒在閃爍、明滅——那是信息碎片在熵燼塵埃中湮滅時發(fā)出的最后輝光，如同無數(shù)瀕死的電子螢火蟲?？諝庵校≈噙@樣的光點，或幽藍，或慘綠，或暗紅，如同緩慢流淌的、由純粹信息構成的星云塵埃帶，無聲地在巨大的銹蝕巨柱間穿行、飄蕩。
那些低沉、持續(xù)的嗡鳴，正是從這片“大地”的深處傳來。是那些被深埋在信息塵埃和廢棄金屬之下的、依舊在茍延殘喘的巨型服務器陣列？還是這片巨大空洞本身在熵燼的壓迫下發(fā)出的痛苦呻吟？聲音無處不在，沉重、單調(diào)、永恒，如同大地的心跳，也如同末日的喪鐘。
光線極其昏暗。光源來自那些在信息塵埃中閃爍的瀕死光點，來自漂浮的星云塵埃帶，以及……鑲嵌在巨大銹蝕巨柱某些關鍵節(jié)點上的、如同巨大獨眼般的、散發(fā)著慘白或者幽綠光芒的應急燈。這些燈光并不明亮，反而將周圍銹蝕的金屬、堆積的垃圾、緩緩流動的塵埃，映照得更加猙獰、扭曲，投下巨大而怪誕的陰影。
冰冷?；靵y。死寂。卻又在死寂之下，涌動著原始熵燼那永不枯竭的、腐敗的活力。
這里，是城市光鮮表皮之下，潰爛流膿的傷口最深處。是文明排泄物的最終填埋場。是“熵燼”的源頭，也是……邏輯異獸的巢穴？
陳燼肩頭的抉擇獸，在這片原始混沌的沖擊下，徹底蘇醒了！
“嗡——咔噠咔噠……”
不再是悸動，而是劇烈的、帶著金屬摩擦尖嘯的震顫！暗銀色的外殼上，那道被強行休眠前剛剛開始“愈合”的巨大裂痕，猛地重新撕裂開來！比之前更加猙獰！幽藍的混亂光焰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熔巖，狂暴地噴涌而出！億萬被凍結的字母——“A/B/C/D/E/F/G…”——在光焰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重組！它們不再是凍結的蚊蚋，而是億萬只被原始饑餓徹底點燃的、閃爍著劇毒幽藍光芒的金屬瘋蝗！
撕裂靈魂的劇痛再次席卷陳燼的大腦！視野瞬間被幽藍的混亂光焰和無數(shù)旋轉(zhuǎn)的字母幻影填滿！一種冰冷、狂暴、純粹到極致的**吞噬**欲望，如同決堤的冰河，順著神經(jīng)鏈接，兇猛地沖刷著他的意識！它要吞噬！吞噬這里的一切！吞噬那些閃爍的光點！吞噬那些流動的塵埃！吞噬這片空間里彌漫的、最原始的混亂力量！它要在這里，在這片混沌的源頭，完成它貪婪的補全與進化！
“呃啊——！”陳燼痛苦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抱住頭顱，試圖抵御那幾乎要將他意識撕裂的獸**！冰冷的金屬外殼灼燙著他的肩膀，內(nèi)部的瘋蝗每一次沖撞都像在啃噬他的骨髓！
林玥就站在他身旁，酒紅色的風衣在底層微弱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凝固的暗紅。她似乎對陳燼的痛苦和抉擇獸的狂暴毫不在意。她只是平靜地抬起手，那只覆蓋著精密幽藍電路紋理的手，指向這片巨大、混亂、死寂的空間深處。
“看到那些光了嗎？”她的聲音在巨大的嗡鳴背景中，清晰地傳入陳燼撕裂的意識，“那些閃爍的、飄浮的……熵燼的‘活點’。它們是混亂的凝結，也是你的獸……最初的‘餌食’?！?/p>
她的指尖，幽藍的電路紋路微微亮起，如同激活的引導程序。
就在她指尖所指的方向，距離他們大約十幾米外，一片緩緩流動的黑色信息塵埃上方，恰好漂浮著一小團拳頭大小的、散發(fā)著微弱幽藍色光芒的絮狀物。那光芒如同呼吸般明滅，絮狀物本身也在緩緩蠕動、變形，像一團由純粹錯誤代碼構成的、活著的星云。
仿佛被無形的指令激活，又或者是被那團幽藍光絮本身蘊含的混亂氣息所吸引——
“嘶——！”
陳燼肩頭的抉擇獸猛地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尖嘯！那道裂痕中噴涌的幽藍光焰瞬間暴漲！裂痕深處，瘋狂旋轉(zhuǎn)的字母群中，一個極其微小、卻帶著絕對貪婪指向性的幽藍“箭頭”（由“ACQUIRE”、“FEED”等字母瞬間扭曲重組而成）瞬間生成，牢牢鎖定了那團飄浮的幽藍光絮！
一股狂暴的、無形的吸力猛地從裂痕中爆發(fā)！如同無形的觸手，跨越空間，狠狠地攫向那團光絮！
“噗！”
那團緩慢蠕動的幽藍光絮仿佛受到了驚嚇，猛地一顫！它試圖扭曲、逃離，但那股源自抉擇獸裂痕的吸力極其霸道！光絮的邊緣瞬間被拉扯、變形，一絲絲幽藍的光絲如同被抽出的絲線，被強行拽離本體，化作細小的流光，被貪婪地吸入了抉擇獸裂痕深處沸騰的幽藍光焰之中！
“嗡……”
抉擇獸發(fā)出一陣滿足的、低沉的金屬嗡鳴。裂痕中吞噬了那縷光絲的幽藍光焰，似乎……凝實了一線？內(nèi)部的字母旋轉(zhuǎn)也出現(xiàn)了一瞬間極其短暫的、詭異的“有序”排列？一種冰冷的、帶著信息碎片滋味的“飽足感”再次傳來，雖然微弱，卻清晰地刺激著它的欲望。
那團被掠奪了部分“身體”的幽藍光絮，光芒瞬間黯淡了大半，驚恐地、如同受驚的水母般，加速蠕動，飛快地飄向遠處更濃稠的黑暗，消失在堆積的廢棄服務器山丘的陰影里。
第一次主動狩獵。成功了。
肩頭的獸，發(fā)出了更加貪婪、更加急切的無聲尖嘯！裂痕中的幽藍光焰更加狂暴地吞吐著！它嘗到了甜頭！它要更多！更多！
“這只是最弱小的‘信息殘響’。”林玥的聲音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切割著陳燼混亂的意識，“你的獸有潛力。它能擾動‘可能性’，預演混亂的未來。但在這里，它首先需要學會的，是'捕食'。用混亂對抗混亂。這是底層唯一的生存法則?！?/p>
她收回手指，幽藍的電路紋路光芒隱沒。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轉(zhuǎn)向陳燼，瞳孔深處游弋的數(shù)據(jù)蜉蝣似乎更加活躍，如同在分析著抉擇獸剛剛的捕食數(shù)據(jù)。
“控制它捕食的方向，陳燼。”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指令意味，“或者，被它的貪婪徹底吞噬，成為下一個在底層游蕩的‘信息殘渣’?！?/p>
陳燼肩頭的抉擇獸，在吞噬了那縷光絲后，變得更加狂暴！裂痕貪婪地張開，幽藍的光焰如同探照燈，瘋狂地掃視著這片巨大、黑暗的空間！它鎖定了遠處漂浮星云塵埃帶中一團更大、光芒更盛的慘綠色光點！鎖定了信息塵埃流中一個緩慢沉浮的、由無數(shù)破碎屏幕畫面構成的、不斷閃爍的立方體！鎖定了銹蝕巨柱縫隙里滲出的一灘緩慢流淌的、散發(fā)著暗紅光芒的粘稠液體……
無數(shù)個目標！無數(shù)份混亂的“餌食”！
冰冷的吞噬欲望如同海嘯，沖擊著陳燼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劇痛和饑渴交織在一起，撕扯著他的理智?？刂扑?？在這片純粹的混亂之源？用他脆弱不堪、被選擇焦慮填滿的意志，去駕馭這頭剛剛嘗到血肉滋味的、由他自身邏輯病灶誕生的貪婪怪物？
腳下的信息塵埃在巨柱的嗡鳴中緩緩流動，冰冷而粘稠。遠處，那被掠奪了部分身體的幽藍光絮消失的方向，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壞掉晶體管發(fā)出的、飽含恐懼的“滋……”聲。
馴獸場的帷幕，在原始熵燼的腥風與抉擇獸貪婪的尖嘯中，轟然拉開。而他，是馴獸師，也是……第一個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