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梯盡頭冰冷的金屬踏板撞擊著水磨石地面，發(fā)出清脆又空洞的回響。聲音在空曠得詭異的站廳里反復折射，像一顆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慘白的頂燈毫無感情地潑灑下來，將陳燼和紅衣女子的身影拉長、扭曲，投映在光滑如鏡的巨大落地玻璃幕墻上，如同兩個被釘在標本板上的異類。
“陳燼是吧？”紅衣女子的話打破了這場寂靜?！澳憧梢圆挥媚敲淳o張，我叫林玥?！?/p>
“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陳燼的聲音帶著警惕。
那個女人——或者說林玥，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極其細微、難以分辨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的微笑！接著又是該死的沉默！顯然，她并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陳燼的左肩靠近脖頸處，沉甸甸的。那只小怪物，此刻已徹底凝固成一塊形態(tài)怪誕的暗銀色金屬雕塑，無數細小的棱鏡面折射著冰冷的光，內部那些微縮的“A/B/C/D…”字母像被凍在琥珀里的蟲子，掙扎的幅度微乎其微。它沒有溫度，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金屬的冰涼，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滲入皮肉，纏繞上脊椎。每一次心跳，都感覺被這冰冷的東西硌得生疼。它扒在那里，像一個無法擺脫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寄生瘤。這個女人居然說不要緊張？怎么可能！正常人誰遇到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會不緊張？！
“走?！绷肢h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甚至沒有回頭看陳燼一眼，酒紅色的風衣下擺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徑直朝著站廳通往地面的出口走去。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規(guī)律，如同某種冰冷的計時器，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陳燼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雙腳不受控制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去。大腦一片混沌，地鐵里的融化數字、鏡面涌出的選項字母、那幾乎撕裂思維的猩紅巨爪、還有肩上這冰冷沉甸的東西……無數碎片化的恐怖畫面在意識里瘋狂沖撞，試圖拼湊成一個邏輯鏈條，卻徒勞無功，只留下陣陣眩暈和針扎般的頭痛。
“認知崩解區(qū)……”陳燼喃喃地重復著那個可怕的站名，聲音干澀嘶啞，“剛才……廣播……地鐵……”
“廣播？”林玥腳步未停，側臉線條在慘白燈光下顯得冷硬，“你說那個？‘前方到站，光華門，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它一直這么報的?！?/p>
一股寒氣瞬間從陳燼腳底直沖頭頂！他猛地停住腳步，難以置信地瞪著林玥挺直的背影。
光華門？！
他明明……他親耳聽到的是……“認知崩解區(qū)”！那五個字像冰錐一樣扎進他的耳朵！那扭曲的站臺景象……那凝固的字母怪物……
“不……不可能！”陳燼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空曠的站廳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我聽到了！‘認知崩解區(qū)’！還有那些……那些字母……”他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指，卻發(fā)現自己根本不敢觸碰肩頭那東西，只能徒勞地指向身后扶梯的方向，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
林玥終于停下了腳步。她微微側過身，半張臉隱在風衣豎起的領口陰影里，那雙深不見底、游弋著數據蜉蝣的眸子落在陳燼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審視。
“你聽到的，是你自己邏輯場瀕臨崩潰時的‘噪音’?！彼穆曇羝降孟裨陉愂鲆粋€物理定律，“熵燼濃度過高，加上你自身那個‘選擇困難’的核心邏輯漏洞被外部壓力劇烈刺激，引發(fā)了局部‘現實感知扭曲’。廣播信號經過你那片扭曲的‘場’，被解構成了你能‘理解’——或者說，你內心恐懼所‘期待’——的樣子。至于那些字母……”她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陳燼的肩頭，“那是你自己的‘熵燼’被點燃后具象化的產物，是你邏輯病灶的實體投影。它們只存在于你的邏輯場內，或者……”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在那些同樣能感知熵燼的‘病友’眼里?！?/p>
“這種東西，我們稱之為邏輯異獸。你也可以給它起一個專屬的名字，比方說？千面抉擇獸？”
“邏輯場……熵燼……病友……千面抉擇獸？”每一個詞都像是天方夜譚，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冰冷的邏輯鏈條，將陳燼親身經歷的恐怖強行納入其中?；闹嚫腥缤涞某彼?，再次將他淹沒。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肩膀上的怪獸——此時稱呼它為千面抉擇獸或許更貼切。似乎感應到他劇烈的情緒波動，內部那些被凍結的微縮字母極其微弱地掙扎了一下，暗銀色的金屬表面泛起一絲幾乎不可見的漣漪。
林玥不再解釋，轉身繼續(xù)前行。陳燼像個溺水者，只能麻木地跟上。
走出地鐵站出口，外面是城市慣常的喧囂。車流如織，引擎轟鳴和尖銳的喇叭聲浪撲面而來。巨大的玻璃幕墻寫字樓在熾熱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行色匆匆的人們如同設定好程序的螞蟻，沿著人行道快速移動。一切都顯得那么“正?！?，正常得令人心頭發(fā)慌。
“光華科技大廈，C座?！绷肢h報出一個地址，聲音淹沒在城市的噪音里，卻清晰地傳入陳燼耳中。她并未征求他的意見，仿佛認定他別無選擇。事實上，陳燼也確實沒有。他像一個被未知力量拋離軌道的零件，只能被動地吸附在她這塊唯一的磁石上。
陳燼下意識地抬頭，望向不遠處那棟高聳入云、玻璃幕墻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建筑——光華科技大廈。就在目光聚焦的剎那，異變陡生！
大廈光滑如鏡的玻璃幕墻，突然不再是簡單的光線反射。它變成了一面巨大無比、扭曲詭異的萬花筒！無數個陳燼的倒影，在那些棱角分明的玻璃切面上瘋狂地分裂、復制、折射！
有的倒影穿著筆挺的西裝，意氣風發(fā)地走進旋轉門（那是上周面試另一家公司失敗前，他幻想過的場景）；有的倒影衣衫襤褸，蜷縮在垃圾桶旁（那是項目連續(xù)失敗時，他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有的倒影正被無數蠕動的、由“修改意見”組成的灰色鎖鏈拖入地底（噩夢重現）；有的倒影則懸浮在半空，周身環(huán)繞著破碎的選項字母，表情痛苦扭曲……
更可怕的是，每一個倒影的動作都不同步！西裝革履的“他”在自信微笑，垃圾桶旁的“他”在絕望哭泣，被鎖鏈拖拽的“他”在無聲嘶吼……千百個分裂的、代表著不同選擇路徑和可能未來的“陳燼”，在同一面玻璃幕墻上，上演著一場荒誕絕倫、令人頭皮炸裂的默??！
“呃啊——！”尖銳的、仿佛腦漿被攪動的劇痛再次襲來！陳燼視野劇烈晃動，玻璃幕墻上那些分裂的“他”開始扭曲、拉長、互相吞噬！強烈的眩暈感讓他腳下發(fā)軟，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頭，彎下腰，試圖將那股撕裂感從顱骨里擠壓出去。
肩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類似金屬摩擦的“咔噠”聲。那只暗銀色的千面抉擇獸，那些原本被凍結的棱鏡面，此刻正隨著陳燼劇烈的頭痛和視覺混亂，開始高頻地、細微地顫動！內部那些微縮的字母，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螞蟻，掙扎的幅度驟然加?。“点y色的金屬表面，開始出現蛛網般細密的裂痕，幽藍色的、混亂的光芒正從裂縫深處透射出來！它像一個被強行壓抑、即將掙脫束縛的活物，發(fā)出無聲的尖嘯，與他頭顱內的劇痛共鳴！
一只覆蓋著幽藍電路紋理的手，再次穩(wěn)穩(wěn)地按在了陳燼的肩膀上。冰冷、穩(wěn)定、帶著一種奇異的邏輯錨定感。
“控制你的念頭，陳燼?！绷肢h的聲音就在他耳邊，清晰得如同手術刀劃過冰面，“你在喂它。你每一次的恐懼、每一次的‘如果當初…’、每一次對未來的恐慌性推演，都在為它注入混亂的熵燼。它在解析這些噪音，試圖模擬所有可能路徑，這就是它‘千面’的本能。讓它安靜下來，否則它解析的‘未來噪音’會徹底撕碎你現在的感知?！?/p>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冰冷電路紋理下傳來的力量，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強行隔絕了一部分外界涌入的混亂信息流，也暫時壓制住了肩上抉擇獸那瀕臨爆發(fā)的掙扎。陳燼頭顱內的劇痛稍減，眼前玻璃幕墻上那些瘋狂分裂的倒影也像是信號不良般閃爍、模糊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它們依舊如同跗骨之蛆，潛伏在光潔的玻璃表面，嘲弄著他的存在。
“它……它在看？”陳燼艱難地喘息著，視線死死盯著肩頭那只裂縫中透出幽藍光芒的金屬怪物。那些瘋狂閃爍的微縮字母，此刻似乎正以一種超越物理維度的方式，“聚焦”著玻璃幕墻上每一個分裂的“他”。
“它在‘預演’?！绷肢h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基于你此刻輸入的‘選擇’噪音——你的恐懼、你的妄想、你的后悔——它在窮舉所有可能的‘未來’分支，并試圖將最符合當前熵燼環(huán)境、或者說，最‘混亂’的可能性，提前具象化出來，投射到你的感知里。這是它的能力，也是你的詛咒。你的邏輯病，讓它天生就擅長制造‘認知陷阱’?！?/p>
預演未來？具象化認知陷阱？肩頭這個冰冷的東西，不僅是他內心混亂的產物，更像是一個活的、以他的恐懼和選擇為食的預言災難發(fā)生器？
就在這時，林玥按在陳燼肩上的手微微一動。她指尖的電路紋理光芒似乎閃爍了一下，極其微弱。下一秒，陳燼視野邊緣，靠近大廈旋轉門入口處的一塊巨大的電子廣告屏，內容突兀地跳變了一下。
屏幕上原本播放著某款新上市新能源汽車的廣告，流暢的畫面、激昂的音樂。但就在林玥指尖微動的瞬間，那輛流線型的銀色轎車，其光滑的車身表面，極其詭異地浮現出幾道縱橫交錯的、由無數細小“ERROR 404”代碼組成的裂痕！裂痕如同活物般蔓延、扭曲，瞬間布滿了整個車身！激昂的背景音樂也扭曲成了刺耳的、斷續(xù)的電子噪音！整個廣告畫面變成了一幅象征數據崩潰的恐怖圖景！
這異常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畫面猛地一抖，流暢的廣告和激昂的音樂瞬間恢復如初，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fā)生過。周圍的行人依舊步履匆匆，沒有任何人抬頭看那塊屏幕一眼。
“熵燼無處不在，陳燼?！绷肢h收回了手，目光掃過那塊恢復正常、光鮮亮麗的廣告屏，又落回他臉上，深瞳中的數據蜉蝣無聲地匯聚合攏，如同收攏了無形的網?！氨硐蟮姆€(wěn)定之下，是洶涌的混亂暗流。你的獸很特別，它感知和擾動‘可能性’的潛力……或許比我想象的更有用?！彼恼Z氣里聽不出褒貶，只有純粹的評估，如同在審視一件工具。
她不再停留，徑直朝著光華科技大廈那冰冷、反光的旋轉門走去。
陳燼站在原地，午后的陽光炙烤著皮膚，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千面抉擇獸似乎因為剛才林玥的壓制和那短暫的“預演”消耗，暫時安靜了下來，裂縫中的幽藍光芒黯淡下去，重新凝固成冰冷的金屬雕塑。但那沉甸甸的重量和內部隱約的悸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它的存在。
玻璃幕墻上，那些分裂的倒影已經消失，只剩下大廈本身光潔冰冷的反光，映照著這個車水馬龍、看似無比“正常”的世界。
林玥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旋轉門的鏡面反光里。陳燼知道，踏入那扇門，就意味著徹底放棄“正?！钡幕孟?，踏入那個彌漫著“文明熵燼”、游蕩著“邏輯異獸”的真實世界。
肩上冰冷的重量，是唯一的通行證，也是無法掙脫的鐐銬。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里似乎也帶著信息垃圾發(fā)酵的酸腐味道。邁開沉重的腳步，陳燼追隨著那抹酒紅色的、如同引路血痕般的背影，走向旋轉門內那片被熵燼浸染的、未知的陰影。抉擇獸的棱角，隔著襯衫，冰冷地硌著他的鎖骨。它的第一聲無聲尖嘯，已在他靈魂深處烙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