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海紫竹林的晨霧帶著沁骨的涼意，絲絲縷縷鉆進孫悟空的七竅。
他蜷在觀音菩薩的蓮臺邊緣，渾身的猴毛還在冒著青煙，每一根都焦黑如炭，
輕輕一碰便簌簌往下掉。“孽障，可知三昧真火的厲害？”觀音的凈瓶正懸在他頭頂，
甘露如銀線般滴落，卻在觸及他皮膚的瞬間蒸騰成白霧。孫悟空張了張嘴，
喉嚨里像是被滾燙的鐵砂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他想點頭，
脖頸卻硬得像塊燒紅的烙鐵。
紅孩兒那聲尖利的 “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還在耳邊炸響，可此刻在他腦子里盤旋的，
卻是五百年前兜率宮丹爐里的那團火。那時的火也燙，卻燙得蹊蹺。
他記得自己被按在八卦爐底，老君拂塵一甩，六丁六甲便將他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爐壁上刻著的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個大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老君捻著胡須說：“這猴頭頑劣，須用文武火煉他七七四十九日，消了他的妖性，
煉出我的金丹。”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老道士的狠話，梗著脖子罵：“你這老牛鼻子，
待俺老孫破了你的爐子，定要掀了你的兜率宮！”現(xiàn)在想來，那些火焰根本沒往死里燒。
真正的三昧真火是什么模樣，他今天算是見識了。紅孩兒噴出的火不是橘紅也不是金黃，
而是帶著青黑色的焰心，落在身上不燒皮肉，專燒元神。就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
順著四肢百骸往骨頭縫里鉆，五臟六腑都像被扔進了滾油里炸，連魂魄都在滋滋作響。
可當(dāng)年在丹爐里，他雖然也覺得熱，卻沒到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地步。他甚至還記得，
自己在爐底摸索時，無意間蹲在了巽位。那里本該是風(fēng)位，按說火勢最猛，
可他卻只覺得有微風(fēng)拂面，連猴毛都沒燎著幾根。當(dāng)時他還暗自得意，以為是自己天生神異，
連八卦爐都奈何不得，現(xiàn)在才后知后覺 —— 那分明是有人動了手腳。“菩薩，
” 孫悟空終于擠出一絲氣音，聲音嘶啞得像是用砂紙磨過，
“當(dāng)年…… 老君的爐子……”觀音收回凈瓶，玉指在他眉心一點，
一股清涼順著百會穴淌下去，稍稍壓下了那股焚心蝕骨的灼痛?！澳闳缃癫畔朊靼?？
”蓮臺上的仙霧繚繞，模糊了菩薩的眉眼，卻掩不住語氣里的悲憫。孫悟空閉上眼睛，
五百年前的畫面在濃煙里漸漸清晰。他記得自己在爐底待得無聊，
還掰著爪子數(shù)過爐壁上的紋路。記得有時火勢突然變?nèi)?，落下些燒得半焦的炭塊，
他撿起來還能聞到松脂的香味。記得第四十九天頭上，他覺得渾身舒暢，甚至打了個哈欠，
然后伸了個懶腰，就把那爐子撐破了。破爐而出的時候，他看見老君跌坐在蒲團上，
拂塵掉在地上，臉上不是憤怒，反倒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錯愕，
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當(dāng)時他殺得興起，哪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jié)。
金箍棒掄得跟風(fēng)車似的，把個兜率宮攪得雞飛狗跳，只當(dāng)是自己神通廣大，
硬生生扛住了四十九天的烈火。直到今天，青黑的火焰舔上他胸口的那一刻，
他才突然明白 —— 那根本不是他能扛住，而是有人不想讓他死。二“為什么？
”孫悟空喃喃自語，血沫從嘴角涌出來，“他是道祖，俺是妖猴……”觀音沒直接回答，
而是抬手召來一朵祥云：“你且回去照看你師父，那紅孩兒我自會處置。只是你記著，
這天地間的事，往往不是非黑即白?！毕樵仆兄鹪贫吹姆较蝻h，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
帶著煙火氣。孫悟空低頭看自己焦黑的爪子，指甲縫里還嵌著紅孩兒洞府前的焦土。
他想起剛拜師學(xué)藝時，菩提老祖敲他三下頭的暗示；想起闖龍宮奪金箍棒時，
龍王看似憤怒實則順?biāo)浦鄣哪?；想起大鬧天宮時，
十萬天兵天將那看似兇猛實則松散的陣仗。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突然被一根線串了起來。
當(dāng)年在丹爐里，他以為自己煉成了火眼金睛，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看東西還是太模糊。
祥云落在唐僧身邊時，豬八戒正哭哭啼啼地給師父擦汗，沙和尚則拿著禪杖警惕地望著洞口。
看到孫悟空回來，豬八戒驚叫：“我的猴哥哎，你這是從煙囪里爬出來了？”孫悟空沒理他，
徑直走到唐僧面前。師父袈裟上沾著火星，臉色蒼白，見他回來，嘴唇哆嗦著：“悟空，
你沒事吧？那妖怪……”“師父莫怕，” 孫悟空的聲音依舊沙啞，
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菩薩已經(jīng)去收服他了?！彼D(zhuǎn)頭看向火云洞，
洞口的烈焰還在熊熊燃燒，映得半邊天都紅了。那火焰里，仿佛能看見兜率宮的輪廓，
看見老君站在丹爐前，拂塵輕輕一揮，將本該致命的火力，悄悄引向了別處。
五百年前那場大火，到底是懲罰，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成全？孫悟空摸了摸自己的臉，
那里的猴毛雖然焦了，卻還能感覺到皮膚下血液的流動。他突然笑了，笑聲帶著煙火的嗆味，
卻格外清亮。不管是為什么，至少他還活著?；钪?，就有機會把那些模糊的事情看清楚。
遠處傳來觀音的法號，紅孩兒的哭喊聲漸漸平息。孫悟空抬頭望向云端，
心里默默說了一句：“多謝?！敝x那個青牛坐騎的主人，謝那個兜率宮的主人，
謝那個在五百年前，悄悄給八卦爐調(diào)了火候的老道士。至于以后，路還長著呢。
他扛起金箍棒，棒身上的紋路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是在回應(yīng)他此刻的心境。
三師徒四人重新踏上西行路時，孫悟空總覺得脊梁骨發(fā)涼。不是因為紅孩兒的余威，
而是每次曬到太陽，焦黑的猴毛間總會飄起細碎的火星，
像是五百年前兜率宮的余燼還藏在皮肉里?！昂锔?，你老撓啥？” 豬八戒湊過來，
大耳朵扇得呼呼響，“莫不是被那小妖怪燒出虱子了？
”孫悟空反手一棒敲在他腦門上：“夯貨！再胡吣就把你扔回高老莊去。
”八戒捂著腦袋嘟囔：“本來就是嘛，你這幾天跟揣了個火爐似的，
晚上睡覺都燙得老豬不敢靠近。”這話倒沒說錯。自從火云洞回來，
孫悟空總覺得體內(nèi)有團火在慢慢醒過來。不是紅孩兒那種灼人的烈，而是像丹爐里的余溫，
順著經(jīng)脈慢悠悠地轉(zhuǎn)，轉(zhuǎn)到哪處，哪處的舊傷就隱隱發(fā)疼。他蹲在路邊抓了把土，
手指碾著焦土碎末。紅孩兒的三昧真火專燒元神，按理說至少要調(diào)息半月才能復(fù)原，
可他不過三天就能動彈如常，連菩薩都說他 “根基深厚”。這根基，到底是天生的，
還是被人偷偷夯實的？正琢磨著，唐僧忽然勒住馬韁：“悟空，前面那條河好生古怪。
”只見前方河面泛著青黑色，水流靜得像塊凝固的墨玉，河底隱約有白森森的東西起伏，
細看竟是堆堆白骨。沙和尚突然 “噗通” 跪倒在地，雙手合十：“師父！這是流沙河！
”孫悟空心里咯噔一下。他記得觀音說過，沙悟凈本是卷簾大將，
因失手打碎琉璃盞被貶下凡，每七日要受飛劍穿胸之苦。可當(dāng)年在天庭，
打碎個杯子就要受這般酷刑？“你這孽徒，怎不早說？” 豬八戒舉著釘耙就要上前，
卻被孫悟空拽住。他盯著河面，忽然想起大鬧天宮時，曾在南天門撞見個披頭散發(fā)的天將，
銀甲上全是血洞，被兩個黃巾力士拖著走。當(dāng)時他只顧著往前沖，
現(xiàn)在才想起那人的模樣 —— 可不就是沙和尚？那天的飛劍，來得也太巧了。
剛巧在他打到通明殿時，剛巧讓他看見這慘烈景象，剛巧讓他覺得天庭律法嚴(yán)苛得不講道理。
“猴哥，你發(fā)什么呆？” 八戒的聲音把他拽回現(xiàn)實。
沙和尚還在哭哭啼啼：“弟子在此等候師父多時，只是這流沙河水深莫測，
需得菩薩的葫蘆才能渡……”“不必?！?孫悟空忽然開口，縱身跳上一塊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