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刃歌想，如果在地府也可以祈愿，那么她一定要許一個愿望，
那就是讓她有一天的時間不用看那些堆成山的生死簿。世人憑著想象創(chuàng)造神話，
江刃歌就是神話里的閻王，身邊常駐一雙鬼叫黑白無常，擁有一個兇神惡煞的形象。
大人們常常用她來唬不聽話的孩子，小孩子不聽話，她半夜就會去把他們帶到森羅地府。
1地府陰司，忘川河畔。江刃歌正蹺著腿坐在判官店的案桌上，手里捏著一本生死簿，
雙眼疲憊地翻著頁。這任閻王是個女人。她五官極艷，臉色卻蒼白如紙，雙眼布滿血絲，
眼下的烏青濃重到怎么化都化不開，一看就是常年不休導(dǎo)致的憔悴模樣?！敖袢胀短サ墓砟?？
”她打了個哈欠，指尖一勾，勾魂筆在生死簿上打了個圈。身邊的鬼司回道：“都排著隊呢，
不過有個鬼魂怎么都不肯喝下孟婆湯投胎轉(zhuǎn)世，趁我們不注意一溜煙兒就逃到人間去了。
”“知道了，先派人去他人間常去的地方找找吧，等我忙完再親自去找找看。
”她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地說。這種事在地府時常發(fā)生，對江刃歌來說不足為奇。三個小時后，
江刃歌終于從堆積如山的生死簿中抬頭，揉著發(fā)酸的肩膀走出了閻王殿。
江刃歌來到了忘川河邊，岸上婆婆剛送走一波魂靈，河水短暫地變得清澈。
她低頭看看倒映出的自己，除了身上黑漆漆的行頭很丑，其他的地方，
無一不是一個俊俏美人。前段時間江刃歌的朋友去人間走了一遭，
又給她帶回來皇城大街上那個話本先生的新作。全篇探索閻羅王前世跌宕起伏的漫漫情路，
神仙眷侶不得善終，她為了所愛之人化身惡魔屠戮眾生，最后被打入森羅地獄不得超生。
江刃歌讀完之后認(rèn)真地去翻了一下生死簿，在這位話本先生的八字上重重地標(biāo)了一個記號，
算算日子他還有多少年歲，等到他此生結(jié)束時，她一定要親自去帶走他。
身邊的小鬼看到我此舉，眼神中難得地透露出同情。江刃歌無語，
她只是想親自糾正一下這位先生天馬行空的錯誤觀念，來生一定不要做話本先生了，
杜撰神話害神不淺。畢竟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哪來的什么赴生赴死的愛人。
但是他有一點沒有說錯，她前生一定犯過什么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
才會被打入地府來畫生死簿。2按人間的時間來算，已有三年。凡人羨慕神，
卻不知道這才是束縛，能夠轉(zhuǎn)世再生是最好的結(jié)局，所謂神祇，
只是披了一個堂皇的外殼在贖罪。這時從人間抓鬼回來的鬼司江對刃歌說：“大人，
已經(jīng)找到那個逃跑的小鬼了，但是他死活不肯離開人間，狀態(tài)也不好，你去人間勸勸他吧。
”江刃歌才想起還有一個鬼魂沒抓到，馬上趕往人間。
對于江刃歌來說在人間抓鬼可比在閻王殿里畫生死簿有意思多了。
快到年節(jié)的人間總是很熱鬧，江刃歌欣喜地?fù)Q上了一套顏色鮮艷的人間衣服在街上晃蕩，
感覺走路都帶著輕快的風(fēng)。凡人從她眼前經(jīng)過，她一眼便知道他們何時生何時死。
無意經(jīng)過拐角臟兮兮的打鐵鋪，旁邊不為人知的角落倒著一個四歲的小男孩，
生辰八字已經(jīng)快要變灰。她看著這具瘦弱的小身體有些猶豫，最終還是輕輕動了下手，
改了他的壽數(shù)。一刻鐘之后會有一家善心的人發(fā)現(xiàn)他，收養(yǎng)他，他的人生會重新開始，
而不至于被餓死在大年三十無人知曉。眾生皆苦，
江刃歌卻很喜歡做這種動動手指就能讓人起死回生的事，仿佛在對抗什么東西。
況且除夕闔家團(tuán)圓，地府不宜開張。江刃歌在人間玩得很開心，
差點忘了今天出門并不是為了樂善好施，是為了捉鬼。凡人死后入地府，抹掉生死簿，
喝孟婆湯，過忘川再轉(zhuǎn)世本是常規(guī)，但總有死靈怨念太大不愿入地府，
修煉成怨鬼漂泊在人間，擾亂生死秩序。同僚有專門司鬼的神官去人間履行職責(zé)，
將不愿意入輪回的怨鬼帶回地府，依情況安排轉(zhuǎn)世。
江刃歌一路聽著鬼司講述完了這個怨鬼多么奇怪多么固執(zhí)之類的，然后又聽見他小聲叨叨，
但是長得還挺好看的，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鬼了。說的江刃歌也挺好奇這只小鬼。
不多時他們來到了這只鬼魂的躲藏處。
江刃歌曾經(jīng)以為這只狡猾的鬼會想盡辦法逃脫他們的尋找，然后她可以象征性地追逐一下他，
在他耗盡力氣的時候一舉拿下。畢竟于江刃歌而言，收一只小小的怨鬼，
比從生死簿上抹去一個人的名字還要簡單。
所以當(dāng)她看到那個鬼魂在那悠閑自在地在橋上賞魚時候懷疑是不是抓錯鬼了。
江刃歌剛準(zhǔn)備問一下是不是抓錯了的時候，就聽到一陣鎖鏈嘩啦啦地響。
鬼魂轉(zhuǎn)過身朝他們看過來，眉頭微微皺起。“是你？你怎么又來了？
”江刃歌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對鬼司說話。
鬼司罕見的尷尬地?fù)蠐项^：“啊呃……我是來帶你回去轉(zhuǎn)世的。”“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我的事情還沒做完，現(xiàn)在還不能轉(zhuǎn)世，再說，我又不害人，你給的鎖鏈我也戴上了，
想找到我也很容易?！苯懈枵驹诠硭旧砗螅^察他。
雖然他頭上那頂破破爛爛的大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是依舊能看出來他長得很好看，
有一雙很漂亮的桃花眼。惡鬼見多了，偶爾見到這樣英俊的面孔，確實讓人眼前一亮。
但是看著眼前這個小鬼，江刃歌心中莫名難過。本來是最該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
他應(yīng)該等待的是月神給他纏上紅線，而不是讓鬼司來給他綁上鎖鏈。罷了罷了，
世間苦難眾多，沒有一個好端端的人會心甘情愿成為怨鬼。眾生皆有執(zhí)念，而眾生于她，
都不過是生死簿上的一個名字而已。想開了一些，她清清嗓子從鬼司身后走出來。
“執(zhí)念人人都有，但生死秩序不能打破，你命數(shù)已盡，還是早日隨我們回去，盡早轉(zhuǎn)世，
興許來生還能少些劫數(shù)?！苯懈枳哉J(rèn)為這番話說得很不錯，既闡明利害，
又能讓他對自己有所畏懼，而他好像被刃歌的突然出現(xiàn)嚇到了，良久卻沒有動靜。
夜晚光線昏暗，刃歌看不太清他的眼神，卻能感受到他視線里的灼熱?！澳銈冋J(rèn)識？
”鬼司的疑問打破了持久的沉默。江刃歌看見他的唇瓣緩慢地合，
聲音帶著些許顫抖：“刃、刃歌？”．江刃歌愣在原地。3前世為人時，她的名字江刃歌。
這個名字，是她對前世僅有的記憶。地府里眾多鬼神都不知道她本來的名字，他們叫她大人，
無名無姓，只是大人。所以上一次有人這樣叫她是什么時候呢？她不記得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太過久遠(yuǎn)的以前，久到她自己都快忘記原來她還有這樣一個名字。
但是眼前這個小鬼好奇怪，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江刃歌感覺他快哭了，
但是她竟然也有點想哭。酸澀向上蔓延到舌根，她張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
三年之前的江刃歌像一張白紙一樣剛被丟進(jìn)地府當(dāng)差，混混沌沌不知生死。
那個時候耳邊總能聽見有什么人在叫她的名字，刃歌、江刃歌，一遍一遍，
撕心裂肺的呼喚聲聽得她的腦袋和心臟快要炸開。那時的聲音和現(xiàn)在的這個聲音，
竟然有一絲的重合。江刃歌執(zhí)掌地府三年，每天面見無數(shù)生死，斬鬼魂收人命，
萬般兇煞她一手拿捏，眼前這位不過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小鬼，卻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慌。
忘川河水能看見人的前世今生。她曾經(jīng)站在河邊很久，想要窺見她的過去，
但卻只見一片空白。她問婆婆為什么看不到。婆婆在旁邊忙著燒湯，鍋里煮得不像是湯，
更像是用水與火凝煉出的萬千歲月。婆婆搖搖頭，說她是執(zhí)掌生死的神，
當(dāng)無牽無伴鐵面無私，不應(yīng)該看到前世羈絆。等到我她待夠日子該轉(zhuǎn)世的時候，
自然就能重新想起所有一切。她問婆婆，那她什么時候才能轉(zhuǎn)世？婆婆說天機不可泄露。
其實江刃歌心里明白，婆婆也不知道。就像她一個人孤獨地在忘川河邊耗盡了青春年華，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人來接替她繼續(xù)守在這條河邊。4既然如此，于情于理，
江刃歌都要把這只小鬼帶回去。出乎她的意料，他一改之前的態(tài)度，答應(yīng)得毫無懸念，
漂亮的桃花眼好像突然變得鮮活。“好啊，我跟你回去，
但...你能不能留在這里陪我過完除夕，就一個晚上，等到初一我隨你處置。
”倒也正合她的意。于是她讓同伴先回去，任由這只小鬼帶著我七拐八拐的街上亂轉(zhuǎn)。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完全看不出剛剛和鬼司說話時的冷淡模樣。
江刃歌看到他脖子上手上纏的鎖鏈又粗又重，
伴隨著他的每一次動作都發(fā)出不那么悅耳的嘩啦聲。她實在聽不下去，
于是好心伸手把他按住，收了他身上的鎖鏈。他微微一笑：“這么久不見，
你怎么這么溫柔了?！薄奥犇氵@么說，我以前難道很兇嗎？”他湊到她身邊來，
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滿含笑意地俯身看著她?！叭懈瑁惝?dāng)真不記得你自己是誰了？
那你怎么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是江刃歌？”“呃...我也就只記得我的名字了。
”“你現(xiàn)住在哪兒，過得好嗎，有人陪你說話嗎？
”“當(dāng)然住在地府啊...嗯...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但是有點累，也很無聊。
”“那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像剛剛那個大人一樣天天抓鬼嗎？”“不，我不抓鬼，
我天天批生死簿。”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你混得還挺不錯。
那你為什么還要親自來抓我？”“因為最近鬼司辦事不力，只能我自己來了。
”“地府怎么樣，是不是陰森森的？”“沒有，其實還好?！薄澳悄?..你現(xiàn)在是什么神，
就是人間說的閻王嗎？是那個兇神惡煞的閻王嗎？你的黑白無常呢？
”“...”他問題好多，頭一次見有鬼和江刃歌說這么多話，吵得她有點頭痛。
他還在旁邊神情專注地盯著她，讓她不得不好好回答他的問題。
江刃歌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于是問他：“你問了這么多，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點茫然怔了一怔，然后輕聲說：“我叫燕霜序?！甭牭剿值囊凰查g，
江刃歌的心有一瞬的悸動。她越來越好奇她和他前生到底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了。不多時，
他把江刃歌領(lǐng)到西山腳下的一處寂靜的宅院。他去臥房拿東西，
江刃歌就在屋里屋外巡視了一圈。這里給她的感覺很熟悉，
于是問：“這是你生前住的地方嗎？”燕霜序為她沏了杯茶。“不是，這是我心愛之人的家，
不過她已經(jīng)去世三年了?！比辍＝懈柘氲阶约喝ナ酪彩窃谌昵?，不禁有個猜測，
讓她的眼皮突然跳了下。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匆匆岔開話題：“你說讓我陪你，
陪你做什么？”燕霜序思考片刻，然后很認(rèn)真地問她想不想吃餃子。她很驚奇。
無論是鬼是神，都嘗不出人間任何東西的味道。舌尖上的酸甜苦辣，
是只有凡人才能體味到的人間煙火。嘗不出來味道，那么吃東西便如同嚼蠟，不僅無味，
還很給自己添堵。但是燕霜序顯然不這么想，一雙漂亮眼睛期待地看著她，
說年三十就是要吃餃子，習(xí)俗不能丟。她同意了，讓他去買點肉餡兒。
江刃歌看著他一身鬼魅的穿著打扮，施一個小小的法術(shù)，讓他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真好看。
也沒有給他弄出什么華麗的衣服，只是簡單的青衫，束肩，馬尾。最最普通的公子裝束，
在他身上驚為天人。生前可能就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吧。她想。色令智昏，
乃千古不變之真理，她感覺她有點昏。5燕霜序熟門熟路的來到一家菜攤前挑挑揀揀，
麻利的稱好了肉餡和餃子皮，然后又拎給她看。她看著笑了起來：“你哪來的錢？
”燕霜序顛顛袖子里幾枚小銅錢：“實不相瞞，有一次一個兄弟來墓前看我，放了些銅錢。
”看望去世的人用真銅錢她還是第一次見?！?..不錯，你那位兄弟知道你如此物盡其用，
一定會很開心?！毖嗨虬溩泳谷挥心Ｓ袠樱@是讓她有點驚訝的。他托一只餃子，
修長有力的手指靈活地捏好餃子邊，整整齊齊的擺在旁邊。“試試？”嚯，
這餃子皮看起來白滾滾軟綿綿一副無害的模樣，卻著實不如她的生死簿好打理。
燕霜序看著她手忙腳亂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然后捉著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把餃子邊捏平。
江刃歌感覺自己如果是凡人身體的話她的臉肯定紅得不能看了，傳到地府應(yīng)該是個笑話。
上人間捉一趟小鬼，反被小鬼輕薄?！澳阋郧耙膊粫溩樱话褪置δ_亂，
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彼χf。江刃歌被他笑話了也沒有不高興。顯然，
他們兩個曾經(jīng)不僅僅是認(rèn)識，一定是關(guān)系非常好。她好奇問：“燕霜序，
你說你不肯喝下孟婆湯去轉(zhuǎn)世是因為還有事情沒完成，是什么事？”他捏餃子的手停了一下，
看著江刃歌說：“我在找我喜歡人，如果能轉(zhuǎn)世的話，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三四歲了，
我想去看看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這簡單啊，告訴我她是誰，回去之后我?guī)湍惴咀樱?/p>
很快就知道她在哪了?！毖嗨虻难劬χ惫垂吹乜粗骸安挥谜伊恕Ｎ乙呀?jīng)見到她了。
”江刃歌被他看得腦子亂成一團(tuán)，心臟感覺都跳出來，答案呼之欲出。
她試探地問：“燕霜序，你說我生前認(rèn)識，那我們生前是什么關(guān)系啊？
”燕霜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盯著她，想要把她的樣子永遠(yuǎn)記住。江刃歌看著他的眼神，
心里確定了答案。不過他沒有說，她也就沒再問。是啊，
他們二人一個只能在地府沒日沒夜的寫生死簿，一個馬上就要被她帶去投胎轉(zhuǎn)世。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還有什么說給她的必要。兩個人沉默了良久，
燕霜序問道：“轉(zhuǎn)世的時候是不是會忘記所有的人和事情？”“當(dāng)然啊，喝了孟婆湯，
過了忘川河，就又是新的開始?！薄澳俏也幌朕D(zhuǎn)世的話，會怎么樣？”“由不得你，
怨鬼在人間待超過三年，會被打入十八層烈火焚燒，粉身碎骨，永遠(yuǎn)不能再入輪回。
”江刃歌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勸他，“所以，不要流連了，就算你不轉(zhuǎn)世，
你也留不住這一世的任何東西。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吃完這頓餃子，我必須得帶你回去。
”她沒有嚇?biāo)艚o燕霜序的時間確實所剩無幾了。但是有點不對，在她注視下，
一股黑色的鬼氣在他身上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手指尖上，越來越深，
裂縫一樣開始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飛速攀爬，但是三年以內(nèi)的小鬼身上不應(yīng)該有這種裂紋。
那只有一種可能。今天恐怕是他去世超過三年的第一天。6來不及吃餃子了，
燕霜序得馬上回地府，不然天上十八道斬鬼雷劈下來，會把他直接劈到十八層，
到時候縱然如她，也沒法救得了他。江刃歌直接拉起他的手，他很驚訝，
這時天上黑云如墨翻滾，一道子咕嚕咕嚕的滾到地下。她一句來不及了還沒說出口，
一道迅雷轟隆一下劈下來。斬鬼雷威力無窮，一道便足以讓他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