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松木香和書頁的沙沙聲中沉沉睡去,竟是自登基以來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
沒有噩夢,沒有驚懼,只有一片被暖意包裹的、令人眷戀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被窗外透進來的熹微晨光和清脆的鳥鳴喚醒。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殿頂承塵,身下是柔軟的錦墊,身上……依舊裹著那件寬大厚實的玄色外氅。
沈寒徹!
昨夜的一切瞬間涌入腦海——驚雷、暴雨、狼狽的奔逃、他無聲的允許、披在肩頭的溫暖外氅、覆在頭頂那只生硬卻安穩(wěn)的手掌……還有他燭光下那雙復(fù)雜難辨的眼眸。
臉頰頓時一陣發(fā)燙,心口也怦怦直跳。
我猛地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偏殿內(nèi)空無一人。
案幾上的燭火早已熄滅,書卷整齊地放在一邊。
昨夜他坐的那張圈椅,此刻空空蕩蕩。只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松木冷香。
他走了?什么時候走的?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頭,混雜著昨夜殘留的悸動和羞赧。
我低頭看著自己依舊裹在身上的外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光滑厚重的衣料。
昨夜那短暫的、如同幻夢般的溫情,隨著黎明的到來,似乎也消散了。
他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冷峻疏離的攝政王,昨夜的一切,或許只是他對我這個不成器小皇帝一時心軟的……施舍?
我小心翼翼地將外氅脫下,仔細地疊好。
那上面似乎還帶著他淡淡的體溫和氣息。
抱著這疊好的外氅,我像個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溜出偏殿,赤著腳,踩著清晨微涼濕潤的宮道,狼狽地逃回了自己的寢殿。
早朝的氣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壓抑。
我端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努力挺直脊背,試圖找回一絲帝王的威嚴。
可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下方左側(cè)首位。
沈寒徹身著朝服,身姿挺拔如松,垂眸肅立,側(cè)臉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
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無形的威壓,讓整個金鑾殿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的低氣壓中。
他恢復(fù)了。
不,他從未改變。
昨夜偏殿里那個允許我靠近、甚至……覆掌于我頭頂?shù)哪腥?,仿佛只是我的臆想?/p>
眼前這個,才是真正的沈寒徹——大胤王朝的攝政王,一個眼神就能讓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的存在。
“陛下!”一個蒼老卻洪亮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我心頭一跳,循聲望去,是御史大夫陳嵩,一個須發(fā)皆白、以耿直敢言(或者說,是頑固不化)著稱的老臣。他手持玉笏,出列躬身,聲音帶著慣有的咄咄逼人,“老臣有本啟奏!”
“陳愛卿請講?!蔽仪辶饲迳ぷ樱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沓练€(wěn)些。
“老臣參劾戶部尚書周文清!”陳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激憤,“江南水患,朝廷撥付賑災(zāi)銀五十萬兩!然據(jù)老臣查實,真正發(fā)到災(zāi)民手中的錢糧,十不足三!余者皆被層層盤剝,中飽私囊!更有甚者,周文清縱容其子侄,在災(zāi)區(qū)倒賣朝廷平價糧,哄抬物價,大發(fā)國難財!此等蠹蟲不除,江南百萬災(zāi)民何以為生?朝廷法度何存?陛下圣明,請嚴懲此獠,以正朝綱!”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像一滴冷水濺入了滾沸的油鍋!
我更是如遭雷擊,渾身冰涼。
江南水患……賑災(zāi)銀……五十萬兩……十不足三……
這些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份奏折!
那份被我滴了朱砂、被沈寒徹斥為“兒戲”、又被我熬夜“重擬”的奏折!我當(dāng)時咬牙批下去的,就是五十萬兩!我還寫了“火速”、“嚴懲不貸”……我以為這樣就是“清晰明確”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原來……原來我的“重擬”,在那些真正的蠹蟲眼里,依舊是個笑話!
五十萬兩,成了他們饕餮的盛宴!
那些我以為的“狠話”,不過是寫在紙上的空文!
我批下的不是救命的錢糧,而是催命的符咒!那些在洪水和饑寒中掙扎的災(zāi)民……那些嗷嗷待哺的孩童……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眩暈感襲來,我臉色煞白,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龍椅扶手,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我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間!
“陳御史!”戶部尚書周文清立刻出列,一張保養(yǎng)得宜的圓臉上滿是“冤屈”和“憤怒”,“你休要血口噴人!賑災(zāi)銀兩撥付皆有賬目可查!至于子侄倒賣糧草?更是無稽之談!分明是刁民趁亂哄搶,商賈囤積居奇!陛下明鑒!陳御史這是構(gòu)陷忠良,擾亂朝綱!”
兩人在金鑾殿上激烈地爭執(zhí)起來,一個義正辭嚴,一個巧舌如簧,唾沫橫飛,引經(jīng)據(jù)典。
其他大臣或沉默,或小聲議論,或眼神閃爍。偌大的朝堂,瞬間成了吵鬧的市集。
我坐在龍椅上,只覺得頭暈?zāi)垦?,那些爭吵聲像無數(shù)只蒼蠅在耳邊嗡嗡作響。
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感幾乎要將我吞噬。
我該怎么辦?該信誰?該如何處置?沈寒徹……他會怎么做?他會像上次一樣,冷冷地指出我的“兒戲”和“輕率”嗎?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和求助,再次投向沈寒徹的方向。
他依舊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紋絲不動,仿佛朝堂上這場激烈的爭執(zhí)與他無關(guān)。
他微微垂著眼瞼,側(cè)臉冷峻,沒有任何表情。
然而,就在陳嵩再次厲聲指責(zé)周文清“貪墨巨萬、罔顧人命”時,沈寒徹那一直垂著的眼睫,倏然抬起!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如同千年冰封的寒潭驟然解凍,瞬間爆發(fā)出令人心悸的銳利鋒芒!那目光不再是平靜無波,而是凝聚了實質(zhì)般的冰冷怒意和……一種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森然殺機!
他并未看向爭吵的兩人,而是將目光緩緩掃過滿殿噤若寒蟬的文武百官。
那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被凍結(jié)了。
方才還吵嚷不休的大殿,瞬間死寂一片,落針可聞!連陳嵩和周文清都下意識地閉上了嘴,臉上露出驚懼之色。
沈寒徹薄唇緊抿,下頜的線條繃緊如刀鋒。
他并未立即開口,但那驟然釋放的強大氣場,如同無形的冰山轟然壓下,讓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般的壓力。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沈寒徹終于動了。
他向前一步,動作并不快,卻帶著千鈞之力。玄色的朝服袍袖微拂,仿佛卷起了無形的風(fēng)暴。
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直直地、毫無偏差地釘在了戶部尚書周文清那張由“冤屈”轉(zhuǎn)為煞白的圓臉上。
“周文清。”他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比平日更加低沉平靜,卻如同淬了寒冰的鋼針,清晰地刺入每一個人的耳膜,帶著一種令人骨髓都為之凍結(jié)的森然,“江南三州,流民遍地,餓殍盈野。你戶部撥付的賑災(zāi)糧秣,入庫幾何?出庫幾何?經(jīng)手何人?損耗幾何?庫房記錄何在?押運文書何在?各地接收憑據(jù)何在?”
他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冰冷的鐵錘,一個接一個地砸向周文清。
每一個問題都精準無比,直指要害,沒有絲毫廢話。
周文清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眼神躲閃,支支吾吾:“這……這……下官……下官……”
“本王問你,”沈寒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大殿,“賬目何在?!憑據(jù)何在?!”
那一聲厲喝,帶著雷霆萬鈞之勢!
周文清渾身劇震,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竟直接癱跪在地!他面如死灰,抖如篩糠,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滿朝文武,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沈寒徹這驟然爆發(fā)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冰冷怒意和絕對威壓所震懾,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我坐在龍椅上,心臟狂跳,幾乎要跳出胸腔!這樣的沈寒徹……這樣如同出鞘利劍、殺伐決斷的沈寒徹……我從未見過!
他不再看癱軟在地的周文清,目光緩緩掃過噤若寒蟬的群臣,最后,落回了我的方向。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此刻依舊翻涌著冰冷的怒意,但當(dāng)他看向我時,那冰封的深處,似乎……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復(fù)雜情緒。是失望?是提醒?還是……一絲幾不可察的……安撫?
“陛下?!彼_口,聲音恢復(fù)了些許平日的沉穩(wěn),卻依舊帶著未散的寒意,“江南賑災(zāi)一案,疑點重重,貪瀆昭然。臣請旨,即刻鎖拿戶部尚書周文清及其涉案親信,查封戶部賬冊、庫房,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嚴查到底!所有涉案官吏,無論品階,一律嚴懲不貸!所貪墨錢糧,務(wù)必追回,用于賑濟災(zāi)民!”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帶著一種鐵血無情的決絕。
我看著殿下那個癱軟如泥、面無人色的周文清,又看向那個身姿挺拔、如同定海神針般站在殿前,以雷霆手段瞬間定鼎乾坤的男人。心潮劇烈翻涌,有震驚,有后怕,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滋味。
他是在為我收拾爛攤子嗎?因為我那“兒戲”的批復(fù),才導(dǎo)致了這場巨大的貪墨?
他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沈寒徹話音落下,群臣還沉浸在震撼中未能回神之際——
“報——!”
殿外突然傳來一聲急促的、帶著風(fēng)塵仆仆氣息的高呼!
一個身披玄甲、渾身浴血的傳令兵,如同旋風(fēng)般沖入金鑾殿!他單膝跪地,高舉一份染血的軍報,聲音嘶啞而悲愴:
“八百里加急!北境雁門關(guān)告急!戎狄十萬鐵騎昨日突襲!守將趙將軍……力戰(zhàn)殉國!雁門關(guān)……危在旦夕!”
轟——!
如同一道真正的驚雷,在剛剛平息的金鑾殿上再次炸響!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雁門關(guān)!那是大胤北境最重要的門戶!一旦失守……戎狄鐵騎將長驅(qū)直入!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癱軟的周文清身上,齊刷刷地轉(zhuǎn)向了殿前那個依舊挺拔如松的身影——沈寒徹。
只見他原本冷峻的面容,在聽到軍報的瞬間,驟然變得更加深沉,如同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海面。
那雙剛剛平息了怒火的眼眸深處,瞬間凝聚起比北境風(fēng)雪更加酷烈的冰寒與……一種令人心悸的凝重殺伐之氣!
他緩緩抬眸,目光穿過震驚的群臣,再次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壓力。
內(nèi)憂未平,外患又至!
而這一次,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再無半分昨夜殘留的溫存痕跡,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屬于攝政王的責(zé)任與……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