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暮春。細雨如絲，纏纏綿綿地籠罩著這座飽經(jīng)滄桑的古城，
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陳舊感。長樂坊的“忘憂茶寮”里，
卻擠得滿滿當當，人聲鼎沸。
劣質(zhì)茶水蒸騰出的白氣混合著汗味、劣質(zhì)脂粉味和雨天特有的霉味，
在低矮的房梁下盤旋繚繞。油燈的光在渾濁的空氣里吃力地跳動，
將一張張或期待、或麻木、或興奮的臉映照得明明滅滅。中央那張掉漆最厲害的破木桌后，
坐著說書人孫老頭。一件漿洗得發(fā)白、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袍子松松垮垮掛在他枯瘦的身上，
仿佛隨時會被一陣風(fēng)吹走。他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都像是被歲月用刀狠狠刻下，
唯有一雙眼睛，渾濁的眼底深處，偶爾掠過一絲看透千年的精芒，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此刻，他枯枝般的手指捏著一柄磨得油亮的驚堂木，卻沒有立刻拍下，
只是慢悠悠地摩挲著光滑的表面，吊足了茶客的胃口?！芭?！”驚堂木終于落下，
脆響壓住了滿堂的嗡嗡聲，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列位看官，”孫老頭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沙啞如同砂紙摩擦，“今兒個，咱不講才子佳人，不講神怪狐仙，
講個近的，講個狠的，講個……讓這洛陽城都顫了三顫的名字！
”他渾濁的眼珠緩緩掃過一張張屏息的臉，刻意停頓，直到茶寮里落針可聞。
“唐——封——洛！”這三個字一出，如同滾油里潑進了一瓢冷水！
“嘶——”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響起。
角落里一個敞著懷、露出胸口黑毛的壯漢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仿佛怕這三個字帶著無形的寒氣。鄰桌一個文士打扮的人，手中端著的粗瓷茶杯一抖，
茶水濺濕了洗得發(fā)白的衣襟也渾然不覺，
只是喃喃道：“‘狂龍三絕斬’……血洗黑風(fēng)寨的那個煞星？”“可不就是他！
”孫老頭一拍桌面，眼中精光一閃，“江湖人稱‘唐封洛’！手中一柄烏沉沉的長刀，
絕技‘狂龍三絕斬’，斬人如割草！三年前黑風(fēng)寨，七十三口悍匪，一夜之間，人頭盡落！
那血啊，順著寨門流出來，把山道都染紅了三天！”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殘酷的煽動性，“可列位知道嗎？這殺神，當年……也不過是蜀中唐門里，
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卒！”茶寮里瞬間炸開了鍋！“唐門？那個專出殺手的唐門？
”“無名小卒？怎么可能！”“孫老頭，你莫不是又編故事唬我們酒錢？
”質(zhì)疑聲、驚嘆聲、議論聲交織成一片。孫老頭不急不惱，破扇子“唰”地展開，
又慢悠悠合上，嘴角噙著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唬？嘿嘿……且聽小老兒細細道來。
那一年，也是亂世，比現(xiàn)在還亂！十國并起，尸橫遍野。唐門，接了筆大買賣，
要取一個人頭——慈航靜齋，‘玉凈劍’云清師太的項上人頭！”“慈航靜齋？！
”又是一片驚呼。那可是白道魁首之一！名門正派！“不錯！”孫老頭聲音壓低，帶著蠱惑，
“派去執(zhí)行這第一趟‘血活’的，就是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少年，唐門里的一把刀胚子，
代號——‘唐’！”他渾濁的眼底，仿佛映出了幾十年前那個風(fēng)雨如晦的夜晚，“那夜，
巴山深處，慈航靜齋的別院。雨下得瓢潑，驚雷一個接一個炸響，把天都撕開了口子。唐，
一身緊束的黑衣，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貼著濕滑的墻壁，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
他手里捏著唐門特制的‘無影針’，淬了見血封喉的‘三更倒’，
目標是云清師太靜修的禪房?！辈桢祭秫f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場驚心動魄的暗殺之中?！八业搅四情g禪房。
窗紙上映著一個端坐誦經(jīng)的清瘦剪影。唐的心跳得又急又沉，
手指因為用力捏著毒針而微微發(fā)白。就在他準備破窗而入的剎那——禪房的門，
‘吱呀’一聲，開了?！睂O老頭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停頓，
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個決定命運的瞬間?！伴T里走出的，不是云清師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光暈柔和地勾勒出她的輪廓。素白的慈航靜齋弟子服，
襯得她身形纖細如雨中初綻的蓮。她似乎被雷聲驚擾，或是聽到了什么細微的響動，
就那么毫無防備地走了出來，站在廊下，仰頭望著黑沉沉、電蛇亂竄的天空。
雨水打濕了她的鬢發(fā)，幾縷濕發(fā)貼在光潔的額角。油燈的光映著她的側(cè)臉，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純凈，一種與這血腥亂世格格不入的安寧。”孫老頭的描述細致入微，
茶客們眼前仿佛也出現(xiàn)了那個雨夜提燈的白衣少女?！澳且豢?，廊下的陰影里，
渾身濕透、殺氣騰騰的唐，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握著毒針的手，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燙了一下，
猛地一抖！那枚能輕易取走云清師太性命的‘無影針’，竟從他指間滑落，
‘?！囊宦曒p響，掉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聲音在雷雨的間隙里，清晰得刺耳！”“??！
”有茶客忍不住低呼出聲?！澳前滓屡勇劼曇惑@，猛地轉(zhuǎn)頭，清澈如山中幽泉的目光，
帶著一絲驚疑，穿透雨幕，直直地撞進了唐那雙寫滿驚愕、茫然、甚至……一絲無措的眼里！
”孫老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凝固了。雷聲在頭頂炸裂，
雨幕隔絕了世界。她叫阿蓮。慈航靜齋最普通，也最心善的一個小弟子。他，
是來取她師門長輩性命的唐門殺手?！辈桢祭镆黄兰牛挥写种氐暮粑?。
連窗外的雨聲似乎都小了些?！斑@一眼，便如宿命糾纏的開端。
”孫老頭的聲音變得縹緲起來，“唐的任務(wù)，陰差陽錯地失敗了。云清師太警覺異常，
未能得手。但唐的心，卻被那雨夜廊下提燈的身影，烙下了一道再也抹不去的痕。此后經(jīng)年，
亂世如沸鼎，正邪廝殺不休。唐與阿蓮，如同被命運撥弄的兩顆棋子，
一次次在刀光劍影中相遇。”“或許是唐門追殺慈航靜齋的某位高手，
阿蓮拼死救護；或許是正派圍剿唐門據(jù)點，唐浴血突圍時，撞見采藥的阿蓮……每一次相遇，
都伴隨著血與火，都讓那份在錯誤時間、錯誤地點萌生的孽緣，更加刻骨銘心。他手中的刀，
因她而遲疑；她手中的劍，因他而顫抖。恨意交織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在亂世的烽煙里瘋狂滋長?！睂O老頭的聲音陡然變得沉重而冰冷，
如同淬了寒冰：“直到……那一次慘烈的遭遇。阿蓮重傷垂危，唐拼死將她救出，
藏匿于一處破敗山神廟。衣不解帶地照料時，唐無意間……看到了阿蓮左肩后，
靠近蝴蝶骨的位置……一個形如展翅飛鳥的、暗紅色的胎記！”他猛地一拍驚堂木，
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一下！“轟?。 狈路鸹貞?yīng)著故事的高潮，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雨幕，緊接著一個炸雷在洛陽城上空爆開，
震得茶寮的窗欞嗡嗡作響！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
茶客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和孫老頭的話震得頭皮發(fā)麻，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疤ビ洠?！
”有人失聲叫道。“什么胎記？”孫老頭的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平靜，一字一句，
砸在每個人心上：“那胎記……唐認得！和他自己左肩后，
那個自記事起就存在的胎記……一模一樣！形如飛鳥，暗紅如血！”死寂！
比剛才更深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如同五雷轟頂般的真相震得魂飛魄散！兄妹？！
血海深仇的殺手與正派女弟子，竟然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
“原來……”孫老頭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悲愴，“他們本是前朝一個小吏的兒女。
一場波及全城的兵禍，亂兵如蝗蟲過境。父母慘死刀下，家宅付之一炬?；靵y中，
年幼的妹妹被慈航靜齋路過的師太救走，懵懂的哥哥則被裹挾入流民，最終輾轉(zhuǎn)落入唐門，
成了沒有名字的殺人工具！亂世如磨盤，碾碎了他們的家，也碾碎了他們的骨肉親情，
讓他們在不知情中，成了彼此命運里最深的傷！”巨大的驚愕過后，
是難以言喻的悲涼彌漫在茶寮里。有人搖頭嘆息，有人紅了眼眶?！暗弥嫦嗟哪且豢?，
兄妹二人抱頭痛哭，哭這亂世的殘忍，哭這命運的捉弄！刻骨的仇恨，懵懂的情愫，
盡數(shù)化為滔天的怒火，燒向了這個讓他們家破人亡、骨肉相殘的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