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30。
雨后的太行山北坡,彌漫著硝煙、血腥和泥土被浸透后特有的、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
死寂。
連風(fēng)聲都吝嗇于光顧這片被死亡啃噬過的土地。
吳迪背靠著一截被炸得只剩骨架的斷墻,身體深深陷在冰冷的泥濘里。
軍帽歪斜,露出一縷被血污黏住的額發(fā)。
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焦黑的彈坑
——那里曾吞噬了老趙的上半身。
大腦像是被凍僵的鉛塊,沉重、麻木,拒絕思考,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緒,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疲憊。
手腕處,沙漏的紋路無聲地亮起,不再是冰冷的藍(lán),而是一種帶著詭異誘惑的、近乎妖異的幽綠色光暈。
幾行字跡,如同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地爬入他的視野:
“任務(wù)剩余時間:94分鐘”
“第二路徑已解鎖:地下通道方案”
“你想贏,還是想活?”
贏?
活?
吳迪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氣音。
贏…守住這該死的山坡?
活…丟下這些還在喘氣的兵,像老鼠一樣鉆進(jìn)地洞?
幽綠的文字閃爍著,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諷。
“通道…”
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還有辦法?!?/p>
一個佝僂的身影,幾乎是貼著地面,悄無聲息地挪到了吳迪身邊。
是老兵老周。
他缺了半只耳朵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滄桑。
“連長…”
老周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沉睡的亡魂,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黑暗,
“副連長…老趙…他臨出發(fā)前…偷偷跟我說了件事兒…”
吳迪空洞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聚焦,轉(zhuǎn)向老周。
“山腰…老礦區(qū)塌方口子后面…有條廢了的通風(fēng)道…”
老周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年頭久了,知道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據(jù)說…能繞出去,通到后山!
但是…”
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
“那里面…邪性得很!
塌方、毒氣、還有…以前死在里面沒挖出來的礦工…沒人敢走!
進(jìn)去的…就沒見出來過!”
吳迪的身體猛地繃直了!
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那麻木的鉛塊仿佛被撬開了一道縫隙,一絲瘋狂的光芒在眼底深處點(diǎn)燃。
“找三個人!”
吳迪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偏執(zhí)的決斷,
“最穩(wěn)的!槍法好,腿腳利索,不怕黑的!跟我走!”
老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吳迪,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
——恐懼、擔(dān)憂,還有一絲被點(diǎn)燃的、同樣瘋狂的希冀。
“連長…這…這就是賭命??!”
“命?”
吳迪扯了扯嘴角,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命,不都在賭桌上了嗎?”
濃霧不知何時再次彌漫開來,像粘稠的、冰冷的尸布,包裹著殘破的山體。
吳迪帶著老周、一個綽號“山貓”的偵察兵老兵,以及年輕但眼神異常沉穩(wěn)的通信兵小高,四人如同幽靈般,在濃霧和斷壁殘?jiān)难谧o(hù)下,向著山腰礦區(qū)方向逆流潛行。
每一步都踩在濕滑的碎石和泥濘里,發(fā)出輕微的、令人心驚的聲響。
濃霧隔絕了視線,只有彼此壓抑的呼吸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冰冷的濕氣鉆進(jìn)衣領(lǐng),帶來刺骨的寒意。
時間仿佛被拉長。
一小時的路程,如同在無間地獄跋涉。
終于,一個被巨大落石半掩的、如同怪獸巨口的黑黢黢洞口,出現(xiàn)在濃霧深處。
一股混合著鐵銹、霉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洞口狹窄,僅容一人彎腰通過。
一股陰冷的氣流從深處涌出,帶著嗚咽般的回聲,刮在臉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就是這…”
老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著洞口深處,
“下風(fēng)口…有風(fēng)…說明…沒堵死…”
吳迪的目光在三人臉上掃過,最終定格在通信兵小高年輕卻異常堅(jiān)毅的臉上。
他摘下自己胸前那塊染血的“代理連長 吳敵”銘牌,塞進(jìn)小高手里。
“小高,”
吳迪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心上,“進(jìn)去!順著風(fēng)走!
出去之后,找到最近的部隊(duì)電臺,發(fā)報(bào)!
坐標(biāo)三號高地!
告訴他們這里還有十一個活人!
然后…”他死死盯著小高的眼睛,“帶援軍回來!
活著帶回來!”
小高緊緊攥住那枚還帶著體溫和血腥味的銘牌,指節(jié)發(fā)白。
他看著連長臉上干涸的血污和眼中那幾乎要燒穿一切的火焰,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最終化作兩行滾燙的淚水滑落。
“連長!”
小高猛地挺直腰板,用盡全身力氣低吼,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jiān)決:
“我小高就是爬!也爬出去!我一定…一定帶人回來!您等我??!”
說完,他不再猶豫,深吸一口氣,像一條決心赴死的魚,猛地扎進(jìn)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甬道。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秒一秒地爬行。
吳迪、老周、山貓三人伏在洞口外的亂石堆后,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期盼著那黑暗的甬道能吐出一點(diǎn)生的光亮。
突然!
嗚——嗡——?。?!
一種低沉、怪異的引擎轟鳴聲,如同死神的低語,毫無征兆地從極遠(yuǎn)處的高空傳來!聲音迅速放大,撕裂濃霧!
吳迪渾身汗毛倒豎!
一股冰寒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
他猛地抬頭——
透過翻滾的濃霧縫隙,一架涂著膏藥旗的日軍偵察機(j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禿鷲,正以極低的高度,幾乎是貼著山脊線,朝著礦區(qū)方向俯沖掠過!
機(jī)翼下方,某種探測裝置閃爍著詭異的紅光!
“趴下——?。?!”
吳迪的嘶吼如同炸雷,帶著無盡的驚恐和絕望!
轟!?。?/p>
轟隆隆隆——?。?!
比之前的炮擊更加密集、更加精準(zhǔn)、更加狂暴的爆炸聲,如同地獄的喪鐘,猛地從他們頭頂?shù)纳綆p炸響!
目標(biāo),赫然就是這片礦區(qū)!
無數(shù)道刺目的火線撕裂濃霧,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狠狠砸落!
大地在哀嚎!
山體在顫抖!
巨大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將三人狠狠掀飛!
碎石、泥土、燃燒的樹木碎片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
“不——?。?!”
吳迪目眥欲裂,眼睜睜看著他們剛剛離開的洞口區(qū)域,在密集炮火的精準(zhǔn)覆蓋下,如同被巨人的拳頭反復(fù)捶打!
地道口上方巨大的巖層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轟然坍塌!
炮火稍歇,煙塵彌漫。
“小高——?。?!”
吳迪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嘶吼,從泥濘中掙扎爬起,不顧一切地?fù)湎蚰嵌褎倓傂纬傻摹⑦€在冒著青煙的、巨大的亂石堆!
“連長!危險(xiǎn)!還會塌!”
老周和山貓?bào)@恐地想要拉住他。
吳迪充耳不聞!
他像瘋了一樣撲到石堆前,雙手死死摳進(jìn)冰冷尖銳的碎石縫隙里!
指甲在堅(jiān)硬的巖石上瞬間崩裂、翻卷!
鮮血混合著泥土,染紅了石塊!
“出來!小高!你出來?。?!”
他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血沫,“你答應(yīng)我的!你答應(yīng)我要回來的?。?!”
十指連心,劇痛鉆心!
但他仿佛感覺不到,只是瘋狂地扒著,摳著,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搬開那重若千鈞的巨石。
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淌,滴落在焦黑的泥土上。
“連長!別挖了!沒用了!
通道肯定全塌了!小高他…”
老周紅著眼睛,拼死抱住吳迪的腰,想把他拖離這危險(xiǎn)之地。
“滾開?。?!”
吳迪猛地甩開老周,力量大得驚人!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老周,里面是狂暴的、失去理智的絕望和憤怒,“我不能再讓一個人死在我手上了!
不能?。?!”
就在這時——
轟隆!
一塊被爆炸震松的、足有磨盤大小的巨石,帶著沉悶的死亡之音,從上方滾落,狠狠砸在亂石堆的最高處!
徹底封死了最后一絲可能存在的縫隙。
吳迪扒挖的動作,驟然僵住。
他保持著雙手摳進(jìn)石縫、身體前傾的姿勢,一動不動。
鮮血順著指尖,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石頭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廢墟上空回蕩。
沙漏的紋路在他僵直的手腕上,驟然亮起刺目的、不祥的血紅色光芒!
如同嘲弄的烙印:
“第二希望 · 失敗”
“治愈進(jìn)度:27%”
“當(dāng)前狀態(tài):深層精神疲弱”
“你能撐到什么時候?”
雨,不知何時徹底停了。
冰冷的夜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焦土,卷起殘留的硝煙和血腥,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吳迪殘破的軍服下擺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幡。
他沒有去看那猩紅的文字。
他緩緩地、緩緩地收回了那雙血肉模糊的手。
指尖的劇痛此刻才遲鈍地、洶涌地傳遍全身,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踉蹌著后退幾步,沒有依靠任何東西,就那樣直挺挺地坐在了冰冷的廢墟旁。
背脊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空洞。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沾滿泥濘、碎石屑和被鮮血染得暗紅的手上。
十指猙獰,指甲翻卷,皮開肉綻,鮮血還在不斷滲出,滴落。
沒有憤怒的嘶吼。
沒有痛苦的呻吟。
沒有自責(zé)的懺悔。
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沉默。以及那沉重得仿佛要壓垮靈魂的、破碎的喘息。
夜風(fēng)嗚咽,刮過死寂的山坡,如同無數(shù)亡魂的低語,陪伴著廢墟旁那道沉默染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