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迪在客棧那張吱呀作響的硬板床上“醒來”。
窗外天色灰蒙,細密的雨絲依舊纏綿,空氣里混雜著潮濕的木頭味和隔夜飯菜的微餿氣息。
大堂的喧囂比昨日更早地透過薄薄的板壁傳來,吵嚷中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焦躁。
他下意識地看向柜臺角落。
那個古樸的暗藍沙漏,此刻正散發(fā)著極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淡藍光暈。
沙漏內部,那暗藍色的沙粒流淌速度似乎比昨日快了一絲,并且呈現出一種緩慢旋轉的渦流狀。
沙漏上半部分,“當前情緒綁定:焦慮”的文字下方,一行極其細小、如同沙粒組成的動態(tài)數值在浮動:
【焦慮指數:74%】
(比昨日初見時略降,但依舊高企)
吳迪心念微動,視野中仿佛展開了一張無形的半透明面板:
員工信任度:12%
客源活躍度:8%
經營評價:-2星(瀕臨倒閉)
冰冷的數字像針一樣扎進眼里。
信任度低得可憐,客源稀少,評價更是觸目驚心的負值。
一股熟悉的、來自現實診所瀕臨倒閉的絕望感幾乎要將他淹沒。
但昨夜看到那張“武林美食擂臺”告示時燃起的一絲火星,并未完全熄滅。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
“不能像現實那樣……被失敗壓垮。”
他對自己低語,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狠勁,“這里……必須扳回來一局!”
決心剛下,后廚方向就傳來一陣比大堂喧鬧更刺耳的爭吵聲,像高壓鍋終于炸開了鍋蓋。
吳迪心頭一緊,快步走過去。
剛掀開油膩的布簾,濃烈的油煙味混合著怒火撲面而來。
阿翠叉著腰,臉漲得通紅,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面老李的臉上:
“……采買!
采買!
我說了昨天那批蘿卜不新鮮!
你非說便宜!
現在客人抱怨蘿卜湯有股餿味!
這損失算誰的?
還有你!
排班表貼墻上是擺設?
該誰去集市誰去!
磨磨蹭蹭耽誤事!”
老李也不甘示弱,手里的鍋鏟敲得灶臺邦邦響:
“放屁!
蘿卜是你讓買的!
嫌貴的是你,嫌不新鮮的也是你!
排班?
排個鳥班!
人手就這么幾個,今天張三說肚子疼,明天李四要相親,排了有用?
我看就是你瞎指揮,把人都折騰跑了!”
“我瞎指揮?
你個老頑固!
新菜單死活不肯試!
就知道抱著你那老掉牙的幾樣!
客人早吃膩了!”
“新菜單?
狗屁不通!
炒菜放幾克鹽都要規(guī)定?
你當喂豬呢!”
兩人吵得天昏地暗,唾沫橫飛。
幾個跑堂伙計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
前廳傳來的抱怨聲更大了:
“菜呢!
還上不上?。 ?/p>
“餓死人了!”
整個后廚像一口即將沸騰炸裂的油鍋。
阿翠眼尖看到了門口的吳迪,滿腔怒火瞬間找到了新的傾瀉口,她猛地一指吳迪,聲音尖利:
“喏!
新來的掌柜大人!
你來得正好!
看看!
看看你這‘管理’下的好局面!
呵,我還以為上頭派來個什么能人呢,不過也是個紙上談兵的繡花枕頭!”
老李也斜睨了吳迪一眼,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
“能撐幾天?
上一個說得天花亂墜的‘掌柜’,干了三天就卷鋪蓋跑了!”
話語里的鄙夷和不信任,毫不掩飾。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攥住了吳迪的心臟!
就像當年在醫(yī)院,他試圖提出輪班建議卻被前輩們嗤笑“白紙上練兵”時的場景重現。
失敗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吳迪強忍著逃離的沖動,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張昨晚熬夜畫好的、歪歪扭扭的表格——
一份結合了值班、采買職責和簡單反饋記錄的草案。
“阿翠姐,李叔,”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吵解決不了問題。
這是我擬的一個新法子,值班表細化到每個時辰,采買責任到人,每天工作結束前,大家花一刻鐘,把今天遇到的麻煩、誰幫了忙、哪里不順,簡單記一筆反饋……”
話沒說完,阿翠一把搶過那張紙,掃了一眼,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荒謬的譏諷:
“哈!
表格?
反饋?
林大掌柜,你以為這是你坐辦公室玩過家家呢?
紙上談兵就能管好一個客棧?
你以為是公司實習寫報告???”
她隨手把表格往油膩的灶臺上一拍。
老李更是看都懶得看,直接把手里的抹布一扔,甕聲甕氣地甩下一句:“
行!
你能!
你來干!
老子今天就歇了!”
說罷,竟真的解下圍裙,一屁股坐到角落的柴火堆上,抱著胳膊閉目養(yǎng)神。
那張承載著吳迪微弱希望的表格,孤零零地躺在灶臺的油污里,像一張無用的廢紙。
嗡!
柜臺角落的沙漏猛地一震!
一粒異常沉重的、閃爍著不祥銀灰色光芒的沙粒,從沙漏頸管上方墜落,砸入下方的沙堆,激起一小圈漣漪般的微光。
同時,客棧某個陰暗的墻角,仿佛呼應般,極其短暫地閃過一道同樣暗淡的灰光。
【信任度 -3%】
冰冷的提示在沙漏右側浮現。
吳迪如遭重擊,臉色瞬間煞白。
眼前的景象模糊、扭曲,仿佛隔了一層晃動的毛玻璃。
耳邊不再是阿翠的譏諷和老李的冷哼,而是醫(yī)院里帶教老師冰冷的聲音:
“輪班?
你懂什么?
流程是死的!
病人是活的!
出了問題你負責?
滾去值你的夜班!”
緊接著,是ICU監(jiān)護儀刺耳的報警聲和自己因連續(xù)值班過度疲憊而手抖差點釀成大禍的驚悚畫面……
絕望的冰冷順著脊椎爬升。
他仿佛又聽到了林芷那句帶著哭腔的金句,此刻在他腦中轟鳴,字字泣血:
“我害怕失敗到想從天臺跳下,哪怕只因為早上眼線畫歪了?!?/p>
是啊,一張被丟掉的表格,一次被嘲笑的嘗試,在這由極致焦慮構筑的世界里,帶來的挫敗感,
何嘗不像是……眼線畫歪后的“世界末日”?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青衫的內襯,心跳如鼓槌般砸著胸腔。
夢境似乎都因他劇烈的情緒波動而變得不穩(wěn)定,光線明滅不定。
就在吳迪幾乎要被這沉重的失敗感和共振的恐懼壓垮,下意識想轉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后廚時——
“掌柜!
不好了!”
小翠驚慌失措的聲音像一道閃電劈了進來。
她跑得氣喘吁吁,小臉煞白,
“廚房……廚房遭賊了!”
“什么?!”
爭吵中的阿翠和老李同時驚愕地轉過頭。
“醬缸里的豆瓣醬少了一大半!
早上剛買的新鍋蓋不見了!
還有……還有堆在柴房的干柴,少了好多捆!
至少夠燒兩天的!”
小翠的聲音帶著哭腔。
后廚瞬間炸開了鍋!
“賊?!
咱們這破店還有賊惦記?”
“肯定是內鬼!
不然誰這么清楚東西放哪?”
“對!
肯定是!”
懷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剛剛還在吵架的阿翠和老李,此刻也互相投去了猜忌的眼神。
“是不是老李?
他今天一直怪怪的!”
“放屁!
我看是你阿翠監(jiān)守自盜!
想賴我頭上!”
“會不會是王二哥?
他昨天還抱怨工錢少……”
恐慌和猜疑像瘟疫般蔓延,本就低落的信任瞬間降至冰點。
剛剛還只是爭吵,現在直接演變成了互相指控,場面眼看就要徹底失控!
混亂!
失控!
這正是林芷焦慮世界最恐懼的核心!
這股巨大的混亂漩渦,反而像一盆冰水澆醒了幾乎要沉淪的吳迪。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中之前的慌亂和退縮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取代。
他不能退!退一步,就是整個世界的崩塌!
“都閉嘴!”
他猛地一聲斷喝,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所有嘈雜。
所有人的目光,驚疑不定地聚焦到他身上。
吳迪強迫自己挺直脊背,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憤怒、或驚恐、或猜忌的臉,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所有人!
停下爭吵!
互相指責解決不了問題!”
他指向小翠:
“小翠,守住前后門,暫時別讓生人進出?!?/p>
又看向幾個縮著的跑堂:
“你們幾個,把大堂看好了,安撫客人,就說后廚有點小問題,馬上解決!”
最后,他看向依舊互相瞪眼的阿翠和老李,以及角落里裝睡的老李:
“阿翠姐,李叔,還有老李,跟我來!
咱們現在、立刻、馬上!
把這事查清楚!”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嗡!
沙漏再次震動!一道清晰的、帶著任務感的提示在右側亮起:
【子任務觸發(fā):破除混亂源!】
【成功協(xié)調一次團隊合作,即可提升信任度15%】
15%!
一個巨大的、充滿誘惑力的數字!
這是扭轉敗局的唯一機會!
搜查開始了。
過程笨拙而混亂。
吳迪帶著滿臉不情愿的阿翠、依舊氣哼哼但被“賊”刺激得暫時放下爭執(zhí)的老李、以及那個被點名后不得不黑著臉加入的“老李”,從柴房到后廚角落,翻箱倒柜。
阿翠一邊找一邊不忘抱怨吳迪“小題大做”,老李則嘟囔著“浪費時間”,
真正的老李(為了區(qū)分,暫且稱他為柴火李)則消極怠工。
氣氛依舊僵硬如鐵。
吳迪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信任是合作的基礎,而他們之間,毫無信任可言。
一個念頭閃過。
他停下翻找,深吸一口氣,轉向三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但眼神堅定:
“先停一下。
這樣找效率太低。
這樣,我們輪流說一件……今天早上到現在,讓你印象最深的事。
任何事都行?!?/p>
這要求來得突兀又莫名其妙。
阿翠皺眉:
“搞什么名堂?
找賊呢!”
老李哼了一聲。
柴火李翻了個白眼。
只有小翠,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她看著林辭,猶豫了一下,小聲開口:
“我…我先說吧。
印象最深的是……是早上追那只偷魚的貓跑進雨里,摔了一跤,新裙子都臟了?!?/p>
她說著還有點委屈。
吳迪點點頭,沒評價,看向阿翠。
阿翠不耐煩地撇撇嘴:
“印象最深?
哼!
就是跟這老倔驢吵架!
氣死老娘了!”
輪到老李,他甕聲甕氣:
“糊了一鍋紅燒肉!
心疼死我的肉了!”
柴火李:“……柴火堆坐著挺舒服?!?/p>
輪到吳迪,他沉默了一下,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小翠身上,聲音低沉:
“我印象最深的是……早上在后廚,我拿出那張表格的時候,小翠說了一句話。”
他頓了頓,清晰地復述:
“她說:‘其實今天看到你試圖幫我們分配工作……挺認真的?!?/p>
空氣瞬間安靜了一下。
小翠的臉一下子紅了,有些無措地低下頭。
阿翠和老李都愣了一下,看向小翠,又看向吳迪,眼神里第一次沒了那種尖銳的嘲諷,多了一絲復雜。
就連柴火李,也抬起眼皮看了吳迪一眼。
這句簡單的復述,像一顆投入堅冰的小石子。
雖然沒能立刻融化堅冰,但那令人窒息的敵意和猜忌,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阿翠哼了一聲,沒再罵人,轉身繼續(xù)去翻一個米缸。
老李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翻找的動作明顯認真了些。
柴火李也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搜查繼續(xù)。
雖然依舊沒找到丟失的醬料、鍋蓋和柴火,但氣氛明顯不同了。
不再是互相拆臺和抱怨,而是……一種別扭的、沉默的配合。
當阿翠夠不著高處時,老李雖然嘴里嘟囔著“笨手笨腳”,但還是伸手幫她搬開了礙事的籮筐。
柴火李也默默地清理出了一條被雜物堵塞的通道。
夜晚降臨,失竊案依舊沒有頭緒。
但后廚的硝煙味淡了。
阿翠雖然還是沒給吳迪好臉色,但至少沒再罵他“紙人”。
老李也默默地重新系上了圍裙,開始收拾殘局。
跑堂伙計們看著掌柜帶著幾個刺頭一起忙活(盡管效率不高),眼神里的疏離也少了幾分。
當吳迪疲憊地回到柜臺前。
嗡。
沙漏再次泛起一道柔和的淡藍色光芒,比之前那道灰敗的光溫暖許多。
右側的提示文字悄然更新:
【信任度 +8%,焦慮指數 -3%】
雖然小偷沒抓到,信任度也只漲了8%,遠低于任務的15%,但那冰冷的數字終于不再是下降或原地踏步。
吳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伸出手指,輕輕觸碰著那流淌著暗藍沙粒的冰冷玻璃壁。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清冷的月光透過云隙,灑在寂靜下來的客棧院落里。
他看著沙漏中緩緩旋轉的沙粒,又仿佛透過它,看到了現實診所里那個被焦慮壓垮的自己,以及預約本上那個叫林芷的名字。
一個恍然的念頭,如同月光般清冷地照進心底:
“也許……在這里,我要治好的,從來就不只是她……”
“……更是那個,曾經在現實里,被一次失敗就徹底擊垮的……我自己?!?/p>
沙漏底座上,那根象征著核心的灰色燈芯,在月光下,似乎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