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模糊的、帶著無盡疲憊的“昀兒”，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我心底激起的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息。
我抱著那盅早已冷卻的參湯，僵立在御書房的門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燭光跳躍，映著案后沈寒徹微微蹙眉、陷入短暫休憩的側(cè)臉。
他看起來如此疲憊，眉宇間擰著化不開的凝重，那一聲泄露心緒的呼喚，仿佛耗盡了他在人前所有的堅硬外殼。
昀兒……他叫我昀兒……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的悸動，還有一絲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狂喜，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我淹沒。
他不是在叫“陛下”，不是在用那冰冷的、屬于攝政王的身份。
他喚的是“昀兒”，那個只屬于最親近之人的、帶著體溫和私密意味的名字。
他……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那嚴(yán)厲教導(dǎo)背后的眼神，那無聲的縱容（收走小像、雷雨夜的庇護(hù)），那金鑾殿上替我力挽狂瀾的決斷，還有此刻這疲憊夢境中泄露的呼喚……無數(shù)畫面碎片在腦海中翻騰沖撞，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人心尖發(fā)燙的輪廓，一個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就在我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思考之際，案后的沈寒徹似乎被自己滑落的筆驚動，或是感受到了門口凝滯的氣息。
他倏然睜開眼！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間恢復(fù)清明，銳利如電，精準(zhǔn)地鎖定了僵在門口、抱著參湯盅、臉色變幻不定的我。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他眼底殘留的一絲迷蒙倦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慣常的冷冽審視，以及一絲……極其細(xì)微、卻足以讓我心驚肉跳的……愕然和探究。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狀態(tài)，意識到……可能說了什么。
“陛下？”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剛醒的沙啞，卻已恢復(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甚至更添了幾分刻意的疏離，“夜深了，陛下何故在此？”
那聲“陛下”，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我心頭翻涌的滾燙熱流?，F(xiàn)實冰冷地回籠。
他醒了。
那個高高在上、冷峻威嚴(yán)的攝政王回來了。
剛才那一聲夢囈，仿佛只是我的幻覺，一個不該存在的、需要被立刻抹去的錯誤。
巨大的失落和羞窘感洶涌而來。
我慌亂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生怕被他看穿我心底那些驚濤駭浪般的心思。
“孤……孤見御書房燈還亮著……”我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幾乎不成調(diào)，“想著……想著王叔操勞國事，定是……定是乏了，就……就讓人燉了盅參湯……”我語無倫次，笨拙地舉起手中的青玉燉盅，仿佛那是證明我并非心懷不軌的唯一物證。
沈寒徹的目光落在那盅參湯上，停留了片刻。
燭光下，他的表情依舊冷硬，看不出絲毫波瀾。
殿內(nèi)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我的心跳聲，如同擂鼓般在耳邊轟鳴。
就在我?guī)缀跻浠亩訒r，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聽不出喜怒：“放下吧。有勞陛下費心?！币琅f是公事公辦的語氣，仿佛我送來的只是一份普通的奏章。
“是……是?！蔽胰缑纱笊?，慌忙將燉盅放在離門口最近的一張矮幾上，仿佛那是什么燙手山芋?！澳恰浅肌几嫱耍 闭f完，不等他回應(yīng)，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霓D(zhuǎn)身，拉開殿門，一頭扎進(jìn)了外面濃重的夜色里。
冷風(fēng)撲面，吹不散我臉上的滾燙，也吹不散心頭的驚悸和那一聲“昀兒”帶來的、久久不散的余震。
接下來的幾天，北境戰(zhàn)報如同雪片般飛入宮中。
朝堂氣氛肅殺緊繃，沈寒徹的身影更加忙碌，幾乎日夜都泡在軍機(jī)處和御書房。我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那晚的夢囈，將所有精力投入到“學(xué)習(xí)”處理那些相對簡單的政務(wù)上，試圖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擅看卧诔没蛴鶗恳姷剿?，那冰冷的側(cè)臉和公事公辦的語氣，都讓我心頭那點隱秘的悸動迅速冷卻，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距離感。
直到這天早朝后，沈寒徹罕見地沒有立刻去軍機(jī)處，而是留了下來。
“陛下?！彼驹谟A下，身姿挺拔，玄色朝服襯得他面色愈發(fā)冷峻，“秋狩之期已定，三日后啟程，赴西山圍場?！?/p>
秋狩？我愣了一下。北境戰(zhàn)事正酣，烽火連天，這種時候……還要舉行秋狩？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沈寒徹語氣平淡地補(bǔ)充道：“戎狄新敗于雁門關(guān)外（影衛(wèi)的情報起了關(guān)鍵作用），短期內(nèi)無力再組織大規(guī)模攻勢。北境防線已重新穩(wěn)固。秋狩乃祖宗舊制，亦是與宗室、武將聯(lián)絡(luò)、彰顯國威之時。不可因一時戰(zhàn)事而廢弛?！?/p>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可我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里的另一層含義——聯(lián)絡(luò)宗室武將？
北境剛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他需要借此機(jī)會安撫軍心，震懾那些可能趁亂生出異心的勢力。
這秋狩，本身也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臣觀陛下騎射生疏。”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慣常的審視，“此去圍場，騎射乃必備之技。從今日起，每日午后，請陛下移步西苑馬場，臣親自教導(dǎo)?！?/p>
親自教導(dǎo)？騎射？我心頭猛地一跳！又是那種復(fù)雜難言的感覺涌了上來。
是嫌我丟人，所以要臨時抱佛腳？還是……一種變相的……保護(hù)？
想到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他那銳利目光的注視下學(xué)習(xí)騎馬射箭……巨大的窘迫感和隱隱的期待交織在一起。
“是……是，王叔。”我低下頭，小聲應(yīng)道。
西苑馬場，秋陽高照，卻驅(qū)不散我內(nèi)心的緊張。
沈寒徹已換下了朝服，一身玄色勁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挺拔身形，少了幾分朝堂上的威壓，卻多了幾分屬于武將的利落與英氣。
他牽著一匹通體漆黑、神駿異常的高頭大馬，那馬兒在他手下異常溫順。
而我，則被安排在一匹相對溫順的棗紅色小母馬旁。
饒是如此，看著那比我高出許多的馬背，我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手心全是冷汗。
“上馬?！鄙蚝畯匮院喴赓W，沒有絲毫廢話。
他示范了踏蹬、上鞍的動作，干凈利落，矯健如鷹。
我深吸一口氣，學(xué)著他的樣子，左腳踩上馬鐙，雙手抓住馬鞍前橋，用力一蹬——身體歪歪斜斜地向上躥去，右腳卻怎么也夠不到另一邊的馬鐙，整個人狼狽地半掛在馬鞍一側(cè)，搖搖欲墜！
“噗嗤……”旁邊侍立的內(nèi)侍有人沒忍住，發(fā)出一聲極低的嗤笑。
我臉頰瞬間燒得滾燙，羞窘得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里。
就在這時，一只溫?zé)嵊辛Φ拇笫址€(wěn)穩(wěn)地托住了我的腰側(cè)！
那只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輕輕一托一送，同時另一只手扶住了我的右腿，利落地幫我將腳送入了馬鐙。
“身體放松，重心下沉，目視前方?！鄙蚝畯氐穆曇粼诙呿懫?，近在咫尺。
他并未立刻松手，而是穩(wěn)穩(wěn)地扶著我，直到我在馬鞍上坐穩(wěn)。
那只托在我腰側(cè)的手掌，隔著薄薄的騎裝衣料，傳來灼人的溫度和力量感。
我僵硬地坐在馬背上，渾身繃緊，鼻尖縈繞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松木氣息，混雜著陽光和皮革的味道。
心跳快得幾乎要失控。
他離得那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鬢角細(xì)微的汗珠和陽光下他濃密睫毛投下的陰影。
“握緊韁繩?！彼穆曇魧⑽依噩F(xiàn)實。我慌忙照做，粗糙的韁繩勒得手心發(fā)痛。
在他的指導(dǎo)和親自牽引下（他的手一直若有若無地扶著馬鞍后橋，給我一種無形的支撐），我騎著棗紅馬在空闊的場地上慢慢溜達(dá)起來。
從最初的僵硬恐懼，到漸漸能隨著馬匹的步伐找到一點節(jié)奏，雖然依舊笨拙，但總算沒有摔下來。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微風(fēng)拂過臉頰。沈寒徹偶爾簡短地指點幾句，聲音低沉平穩(wěn)。
氣氛竟意外地沒有想象中的冰冷和壓抑，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和諧。
我偷偷側(cè)目看他，陽光勾勒著他冷峻專注的側(cè)臉，竟覺得那線條似乎……柔和了一點點？
幾日的特訓(xùn)下來，我竟也能在沈寒徹的牽引下，讓馬匹小跑幾步了。
雖然每次顛簸都讓我心驚膽戰(zhàn)，死死抓住馬鞍不敢松手，但那份笨拙的進(jìn)步，和他偶爾投來的、似乎帶著一絲極淡贊許的目光，竟讓我心底生出一點小小的雀躍。
終于到了秋狩啟程的日子。
旌旗獵獵，車馬轔轔，皇家儀仗浩浩蕩蕩開赴西山圍場。
圍場依山傍水，秋色斑斕。巨大的明黃色御帳已早早扎好。
安頓下來后，沈寒徹并未立刻安排狩獵，而是帶著我巡視了一圈營地，熟悉地形。
他騎在那匹神駿的黑馬上，玄色大氅在秋風(fēng)中飛揚(yáng)，身姿挺拔如松，如同巡視自己領(lǐng)地的頭狼，氣場強(qiáng)大而內(nèi)斂。所到之處，無論宗室親王還是武將勛貴，無不恭敬垂首。
我騎在我的棗紅馬上，緊隨其后，感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敬畏的（當(dāng)然是對他）、甚至有些帶著不易察覺的輕蔑（對我）。
巨大的壓力感再次襲來。我挺直了脊背，努力模仿著沈寒徹的姿態(tài)，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個累贅。
“陛下不必緊張。”沈寒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緊繃，他勒住韁繩，讓馬兒與我并轡而行，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跟緊臣便是?！?/p>
跟緊他……我心頭微微一暖，用力點了點頭。
巡視完畢，回到營地稍作休整。午后的陽光正好，營地里彌漫著松木燃燒的煙火氣和馬匹的氣息。
沈寒徹正在他的大帳前，與幾位身著甲胄的將領(lǐng)低聲交談著什么，神情嚴(yán)肅。
我騎在棗紅馬上，在營地邊緣的空地慢悠悠地溜達(dá)，回味著剛才巡視時他說“跟緊臣”時的感覺，心情難得地放松了一些。
陽光曬得人暖洋洋的。
就在這時——
“嗚——！”一陣低沉而充滿威脅的獸吼，毫無預(yù)兆地從旁邊的密林中傳來！
緊接著，一道棕黃色的、帶著腥風(fēng)的身影猛地從灌木叢中竄出！竟是一頭被狩獵隊伍驚擾、慌不擇路的成年野豬！
它獠牙猙獰，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離它最近的移動目標(biāo)——正是騎著馬、離林子邊緣最近的我！
“保護(hù)陛下！”遠(yuǎn)處傳來侍衛(wèi)驚恐的呼喊！
棗紅馬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獸和嘶吼聲徹底驚了！它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長嘶，前蹄猛地?fù)P起，瘋狂地尥蹶子！
“啊——！”我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下傳來，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
手中的韁繩脫手飛出！
視野天旋地轉(zhuǎn)！
巨大的恐懼感瞬間攫住了我！
我要摔下去了！
那野豬正紅著眼沖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營地中央疾射而來！
是沈寒徹！
他竟直接從疾馳的馬背上騰空而起，如同撲擊獵物的蒼鷹，精準(zhǔn)地朝著失控的棗紅馬和我墜落的方向撲來！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那道玄色身影在視野中急速放大，看著他冷峻的臉上那瞬間爆發(fā)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驚怒和一種近乎毀滅性的決絕！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失重的感覺讓我絕望地閉上了眼。
下一秒——
一股巨大而沉穩(wěn)的力量猛地攬住了我的腰！緊接著，我整個人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道從失控的馬背上狠狠拽離！天旋地轉(zhuǎn)間，我重重地撞入一個堅硬而寬闊的懷抱！
濃烈的、熟悉的松木氣息混合著皮革和塵土的味道，瞬間將我包圍！
耳邊是野豬狂暴的嘶吼和棗紅馬驚恐的嘶鳴，還有侍衛(wèi)們沖過來的腳步聲和刀劍出鞘的鏗鏘聲！
但這一切，都仿佛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我緊緊閉著眼，雙手下意識地死死攥住了環(huán)抱住我的、那玄色衣襟下的手臂。
隔著衣料，能感受到那手臂上虬結(jié)賁張的肌肉和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
砰！砰！砰！
那心跳聲急促而有力，敲擊著我的耳膜，也敲擊著我狂跳不止的心臟。
預(yù)想中的劇痛沒有降臨。
只有溫暖的懷抱，沉穩(wěn)的心跳，和那幾乎要將我勒進(jìn)他骨血里的、帶著劫后余生般驚悸的……強(qiáng)大力量。
我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沈寒徹近在咫尺的下頜線，繃緊如刀鋒。
他抱著我，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腳下甚至沒有踉蹌一步。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低垂著，牢牢地鎖在我臉上。
那里面翻涌著驚魂未定的余怒，有冰冷的殺意（瞥了一眼已被侍衛(wèi)圍殺的野豬），有深沉的審視（確認(rèn)我是否受傷），但最深處……那最深處翻涌著的，是一種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近乎失控的……后怕？以及一種濃烈到化不開的、沉甸甸的……守護(hù)欲？
他的手臂依舊緊緊地環(huán)在我的腰間，那力道大得讓我有些發(fā)疼，卻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安穩(wěn)感。
我們就那樣緊緊相擁著站在營地中央，沐浴在午后刺眼的秋陽下。
周圍是沖過來的侍衛(wèi)、驚魂未定的內(nèi)侍、還有聞訊趕來的宗室勛貴們驚愕的目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