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童話鎮(zhèn),在昨夜那場狂暴的、仿佛要洗凈世間一切污穢的暴雨沖刷后,顯出一種近乎虛假的澄澈和寧靜。陽光穿透稀薄了許多的云層,帶著金黃的暖意,灑在濕漉漉的鵝卵石街道上。五顏六色的尖頂房屋被雨水洗刷得鮮艷欲滴,窗臺上的花箱里,幾朵幸存的天竺葵和矮牽牛掛著晶瑩的水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諝庵袕浡鴿駶櫮嗤痢⑶嗖莺偷幕ㄏ?,昨夜咖啡館里那令人作嘔的硝石與舊金屬的冰冷余味,似乎已被徹底滌蕩干凈。
然而,這份寧靜落在烏婭眼中,卻像一層精心涂抹的糖霜,掩蓋著下面發(fā)酵的、危險的酸澀。她穿著簡單的棉布襯衫和工裝褲,背著裝有相機的帆布包,腳步略顯急促地走在通往老街的石板路上。陽光溫暖地灑在肩頭,卻驅不散她心底那片由白戈留下的、無聲散發(fā)著寒意的焦痕陰影。那張時間錯亂的照片,像一枚燒紅的烙印,深深燙在她的意識里。
“柯羅諾斯的齒輪”坐落在老街深處,夾在一家散發(fā)著濃郁甜膩香氣的糖果店和一家擺滿各種木頭玩具的手工作坊之間。它的門面不大,櫥窗也不像鄰居那樣明亮招搖。深色的木質門框和窗欞上,油漆早已斑駁剝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頭紋理。櫥窗玻璃有些模糊,里面沒有精心設計的燈光和陳列,只是雜亂卻又有某種內在秩序地堆疊著各式各樣的鐘表:巨大的、黃銅外殼的落地鐘沉默地佇立角落;小巧的琺瑯彩繪懷表躺在絲絨襯墊上;無數形態(tài)各異的齒輪、發(fā)條、表盤如同某種神秘生物的骨骸,散落在鋪著深綠色絨布的架子上。整個店鋪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混合著機油、金屬和舊木頭的氣息,像一具被時間遺忘的、仍在緩慢呼吸的機械遺骸。
烏婭在店門前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諝饫锾枪奶鹣愫湍绢^的清新試圖鉆入鼻腔,但鐘表店里逸散出的那股冷硬的金屬氣息,如同無形的屏障,將它們牢牢擋在外面。她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鑲嵌著磨砂玻璃的木門。
“叮鈴——”
門楣上懸掛的不是咖啡館那種黃銅鈴鐺,而是一串用細小的、打磨光滑的齒輪串成的風鈴。齒輪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卻帶著金屬特有冷硬的“叮當”聲,在寂靜的店鋪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店內光線昏暗,只有幾盞老舊的、燈罩蒙塵的黃銅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空氣仿佛凝固了,充滿了機油、金屬粉塵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精密機械的靜謐感。無數鐘表在昏暗的光線下發(fā)出各種節(jié)奏的滴答聲:急促的、緩慢的、清脆的、沉悶的……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充滿時間流逝感的背景音,讓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柜臺后面,一個身影埋首在臺燈的暖光下。亨利·柯羅諾斯。他身形佝僂,穿著一件沾滿油漬的深棕色皮質圍裙,稀疏的白發(fā)緊貼在頭皮上。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使用一套細如發(fā)絲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撥弄著放大鏡下的一枚微小零件。他的雙手,是這昏暗空間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布滿了新舊交疊的傷痕:有被銳利工具劃破留下的細長白痕;有被酸液或高溫燙傷留下的深色印記;更多的是經年累月與金屬摩擦、被細小零件反復擠壓形成的厚厚老繭,指關節(jié)也因長期用力而顯得異常粗大變形。這雙手,本身就是一部記錄著與時間、與機械搏斗的無聲史書。
店內的滴答聲似乎構成了某種場域,讓烏婭不敢輕易打破這份專注的寂靜。她站在門口,安靜地等待著,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鐘表,仿佛能感受到無數時間的幽靈在其中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兩分鐘,但在這種環(huán)境下卻顯得格外漫長。老亨利似乎終于完成了對那個微小零件的調整,他輕輕放下鑷子,拿起一塊雪白的軟麂皮,極其細致地擦拭著指尖。然后,他才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像風干的老樹皮,布滿深刻的皺紋,但那雙眼睛——銳利、明亮、如同鷹隼般洞察一切,與他佝僂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雙眼睛瞬間鎖定了站在門口陰影里的烏婭,沒有驚訝,沒有詢問,只有一種近乎穿透性的審視。
“需要什么?”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生銹的齒輪在相互摩擦,帶著一種金屬的冰冷質感,沒有絲毫歡迎的熱情。
烏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從帆布包里拿出那張被她小心保護好的照片,輕輕放在老亨利面前的柜臺上。深綠色的絨布襯著照片,照片右下角,那個銀發(fā)冷峻的側影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清晰。
“亨利先生,”烏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打擾您了。我想請問一下……您昨天下午,大概五點多的時候,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她的指尖輕輕點在照片中白戈的身影上。
老亨利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掃過畫面,在銀發(fā)男人模糊的側臉上停留了幾秒,又看了看照片背景中他那家鐘表店模糊的門牌。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只是在看一張普通的風景照。
他抬起眼皮,視線重新落在烏婭臉上,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深不見底的平靜。
“昨天?”他反問道,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像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昨天下午五點多?沒有?!彼卮鸬酶纱嗬?,沒有一絲猶豫。
烏婭的心猛地一沉。沒有?難道照片真的出了問題?是相機故障?還是……時間錯亂的只有影像本身?
“可是……這照片……”烏婭急切地想要解釋,指著照片上的時間戳,“這上面顯示就是昨天下午五點四十三分拍的,就在您店門口……”
老亨利沒有看照片上的時間戳,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烏婭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嘴角似乎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細微的、近乎嘲諷又帶著悲憫的弧度。
“小姑娘,”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在講述一個古老的箴言,“時間……在這里,”他用布滿老繭和傷痕的食指,輕輕敲了敲覆蓋著絨布的柜臺,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并不總是聽話的孩子。它有時會迷路,有時會打盹,有時……甚至會惡作劇地倒著走兩步?!彼D了頓,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烏婭的瞳孔,直視她內心深處那些翻騰的困惑和恐懼,“追逐一個不屬于‘昨天’的影子,就像試圖抓住水里的月亮。除了把自己弄濕,什么也得不到,還可能……驚動水底不該驚動的東西。”
這近乎明示的警告讓烏婭后背一涼。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什么!他看到了照片,看到了時間戳,卻否認了昨天白戈的存在,卻又暗示時間的不穩(wěn)定!他口中的“水底不該驚動的東西”,是指白戈?還是指他懷表里那恐怖的黑暗?亦或是……永恒玫瑰失竊背后更大的存在?
就在烏婭被老亨利的話震住,思緒混亂之際,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老亨利正在工作的臺面。放大鏡的強光下,一枚剛剛被他擦拭過的零件正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那是一個懷表的內部零件,約莫拇指指甲蓋大小,邊緣被打磨得極其光滑。它的形狀并不規(guī)則,像是一段纏繞的、帶著尖刺的荊棘藤蔓,精致繁復,透著一股古老而詭異的美感。這荊棘紋路的風格……烏婭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和她昨天在白戈手腕上驚鴻一瞥看到的、那道猙獰疤痕的形狀,何其相似!不,簡直如出一轍!這絕不是普通的裝飾紋樣!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她的【時痕之眼】在強烈的情緒波動下幾乎要自行啟動!她強行壓制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
老亨利似乎察覺到了她瞬間的異樣和目光的落點。他不動聲色地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那枚荊棘紋路的零件,動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拿起一顆普通的螺絲釘。他把它舉到眼前,對著臺燈昏黃的光線,仿佛在檢查它的光潔度。
“很精巧的工藝,對嗎?”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烏婭說,“維多利亞時期的東西,為了鎖住一些……特別不安分的小玩意兒?!彼闹讣饽﹃G棘的尖刺,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頰,眼神卻冰冷如霜。“可惜,再精巧的鎖,也擋不住歲月的銹蝕,擋不住……外面那些想要強行撬開它的手。”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緊閉的店門,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外面陽光明媚卻暗流涌動的街道。
烏婭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了巨大的謎團漩渦邊緣,老亨利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塊沉重的拼圖碎片,冰冷、銳利,帶著沉重的歷史和危險的警告。他認識這種紋路!他暗示白戈懷表里鎖著“不安分的小玩意兒”!他提到了“銹蝕”!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無數疑問堵在胸口:您認識他?您知道那是什么?永恒玫瑰和他有關嗎?博物館的焦痕……?
就在這時,老亨利做出了一個讓她完全意想不到的舉動。他放下那枚荊棘零件,轉過身,在身后堆滿雜物的架子深處摸索了片刻。當他轉回身時,手中多了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物件。
那是一個比小指甲蓋還小的黃銅齒輪。邊緣被打磨得很光滑,表面沒有任何裝飾性的花紋,只有最原始的、用于嚙合的齒牙。它看起來極其普通,就像從某個廉價鬧鐘里掉出來的配件。老亨利將它放在柜臺上,輕輕推到烏婭面前。
“拿著?!彼穆曇粢琅f沙啞低沉,卻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烏婭愣住了,低頭看著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黃銅齒輪。“這……這是什么?”
“一個……小玩意兒?!崩虾嗬哪抗庾兊卯惓I铄洌路鹪谕高^她看向某個遙遠的未來,“一次性的。在你覺得‘時間’特別不聽話,或者眼前的東西晃得你頭暈眼花的時候,”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道,“……比如看到不該出現的影子,或者聽到不該存在的滴答聲……把它握在手心,用力捏碎它?!彼隽艘粋€握拳的動作,指關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盎蛟S……能幫你‘校準’那么一小會兒??辞逖矍暗恼鎸?。記住,只有一次機會?!?/p>
一次性的?校準時間?看清真實?烏婭的心跳得更快了。這枚不起眼的小齒輪,難道是一種對抗時間混亂或者幻象的護身符?是老亨利基于他神秘的知識和對白戈(以及他背后危險)的了解,給予她的某種有限度的保護?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枚黃銅齒輪。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冰涼觸感傳來,并非物理的低溫,而是一種奇異的、仿佛帶著微弱電流的穩(wěn)定感,順著指尖蔓延,讓她狂跳的心臟莫名地平復了一絲。她鄭重地將齒輪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屬觸感貼著她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
“謝謝您,亨利先生?!睘鯆I的聲音帶著真誠的感激。她知道,這枚齒輪的價值,遠超它的外表。
老亨利只是擺了擺手,重新拿起了他的工具和放大鏡,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堆細小的零件上,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白甙?,小姑娘。記住我的話。有些齒輪,一旦銹死,就再也轉不動了?!彼詈蟮脑捳Z像一聲嘆息,消散在店鋪內無數鐘表的滴答聲中,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
烏婭握緊了手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黃銅齒輪,像握住了一個微弱的希望和一個沉重的秘密。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沉浸在工作中的老亨利,他那佝僂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既神秘又孤獨。她不再多問,轉身輕輕推開店門。
“叮鈴——”那串齒輪風鈴再次發(fā)出清脆冰冷的碰撞聲,仿佛在為她送行。
門外,童話鎮(zhèn)午后的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街道上行人多了起來,孩子們的笑聲和糖果店飄出的甜膩氣息重新涌入感官。烏婭瞇了瞇眼,適應著光線的變化,剛才在鐘表店內那種被時間包裹、被秘密壓制的沉重感稍稍褪去。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柯羅諾斯的齒輪”那斑駁的門面。就在這一瞥間,她敏銳地捕捉到斜對面小巷口,一個身影快速地縮回了陰影里!那似乎是一個穿著深色風衣的人影,動作快得如同受驚的壁虎!
有人在監(jiān)視鐘表店?還是……在監(jiān)視她?
烏婭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是“銹蝕齒輪”的人?還是“守鐘人”?亦或是……白戈?
她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緊了緊背上的相機包,混入街道上逐漸多起來的人流,朝著“錫兵與姜餅”咖啡館的方向走去。手心那枚小小的黃銅齒輪,像一塊冰,也像一顆定心石。老亨利的警告在耳邊回響,鎮(zhèn)長辦公室的線索如同黑暗中閃爍的微光,而那個巷口消失的身影,則像一片不祥的陰云,悄然籠罩。
回到“錫兵與姜餅”,推開門,熟悉的咖啡香和暖意撲面而來。昨夜狼藉的地面已經被梅里爾太太打掃得干干凈凈,破碎的杯碟也換了新的。只有吧臺旁那塊被特殊清潔劑反復擦洗、顏色依舊明顯深于周圍地板的焦痕區(qū)域,像一塊無法祛除的傷疤,無聲地訴說著昨夜的驚魂。
梅里爾太太正在吧臺后擦拭著閃閃發(fā)亮的玻璃杯,看到烏婭回來,她停下動作,關切的目光在她臉上掃視:“怎么樣?找到答案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烏婭搖了搖頭,走到吧臺前的高腳凳坐下,將帆布包放在旁邊?!袄虾嗬f昨天沒見過他?!彼荛_了照片時間戳和老亨利那些關于時間的詭異言論,也暫時隱瞞了那枚黃銅齒輪?!暗凳玖撕芏?。關于時間的不穩(wěn)定,關于鎖,關于銹蝕……”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出了關鍵,“梅姨,您知道鎮(zhèn)長辦公室……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
梅里爾太太擦拭杯子的手猛地一頓!玻璃杯差點脫手。她迅速穩(wěn)住,但眼神里瞬間充滿了驚愕和警惕,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耳語:“鎮(zhèn)長辦公室?你怎么會問起那里?烏婭,你……”她看著烏婭的眼神充滿了擔憂和不贊同,“聽梅姨一句,別……”
就在這時,咖啡館門口那串熟悉的黃銅鈴鐺,發(fā)出了歡快卻略顯突兀的“叮當”聲。
門被推開,明媚的陽光涌進門口,勾勒出兩個身影。
“下午好!好香啊!這一定是童話鎮(zhèn)最棒的咖啡館!”一個清脆悅耳、充滿活力的女聲率先響起,打破了咖啡館內略顯凝重的氣氛。
走進來的是兩個人。
領先半步的是一位年輕女士,看起來二十出頭,身材高挑勻稱,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略帶波西米亞風情的暖橘色長裙,外面套著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她有一頭濃密卷曲、如同燃燒火焰般的紅棕色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明媚立體,尤其是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像兩潭清澈見底的泉水,此刻正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興奮光芒,如同一個對一切都充滿新鮮感的旅行者。她笑容燦爛,帶著一種極具感染力的熱情,仿佛她走到哪里,陽光就跟到哪里。她正是自稱民俗學者的莉塔。
落后她一步的,是一個沉默高大的男人。他比莉塔高出整整一個頭,身形挺拔得如同一株冷杉。他穿著一身筆挺的、款式極為陳舊卻異常干凈的深灰色制服,有點像某種舊式軍裝或安保制服,但沒有任何徽章標識。制服熨燙得一絲不茍,每一個紐扣都扣得嚴嚴實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眼——一只冰冷的、閃爍著微弱紅光的機械義眼。那只義眼材質不明,表面光滑如鏡,沒有瞳孔虹膜的區(qū)分,只有中心一點猩紅的光點,如同瞄準鏡的紅外指示器,透著一股非人的、精準的冷酷。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像一條剛硬的直線。他的右手提著一個看起來相當沉重的黑色金屬手提箱,箱體沒有任何標識。他正是莉塔的保鏢,維克多。
莉塔像一陣充滿活力的旋風,幾步就來到了吧臺前,碧綠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咖啡館溫馨的陳設,目光尤其在那塊深色的焦痕地板上停留了一瞬,才轉向梅里爾太太和烏婭。
“哇哦,這地方真棒!充滿了故事感!”她熱情洋溢地贊嘆道,聲音如同清脆的銀鈴,“我叫莉塔,莉塔·弗洛雷斯,從翡翠城來的民俗學者!這是我的朋友兼助手,維克多?!彼噶酥干砗笙裼白影愠聊A⒌哪腥?。
維克多的機械義眼隨著莉塔的介紹,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猩紅的光點掃過梅里爾太太,最后精準地落在烏婭身上。那目光冰冷、銳利,帶著一種無形的審視壓力,仿佛一臺精密的掃描儀在讀取數據。烏婭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感覺自己像被剝開了層層偽裝,暴露在某種非人的探測之下。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手心那枚黃銅齒輪的冰涼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慰。
梅里爾太太臉上迅速堆起了職業(yè)性的溫暖笑容,如同陽光融化冰雪?!皻g迎歡迎,翡翠城來的客人!我是梅里爾,這家小店的店主。想喝點什么?我們這里的姜餅拿鐵和焦糖肉桂卷可是招牌!”
“那太好了!請給我來一杯姜餅拿鐵,維克多,你要什么?黑咖啡對吧?”莉塔自顧自地替維克多做了決定,然后目光轉向烏婭,笑容更加燦爛,帶著一種自來熟的親昵,“嗨!你好!我叫莉塔,你也是這里的??蛦幔窟@地方真有味道,感覺每一塊木頭都在講述一個童話故事呢!”她的熱情如同實質,讓人難以招架。
烏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我叫烏婭,嗯……算是這里的半個員工吧,負責……一些雜務。”她避開了自己攝影師的身份,直覺告訴她,在這兩個人面前,尤其是那個維克多面前,保留一些底牌是必要的。
“烏婭?真好聽的名字!”莉塔仿佛沒注意到烏婭的謹慎,她的目光很快被吧臺旁那塊深色的地板痕跡吸引了?!斑??這里的地板顏色……”她好奇地歪著頭,碧綠的眼眸里閃爍著探究的光芒,“看起來不太一樣?是重新修補過嗎?還是……有什么特別的‘歷史’?”她的語氣帶著民俗學者特有的、對“故事”的敏銳嗅覺,聽起來天真無邪,卻讓烏婭和梅里爾太太心頭同時一緊。
維克多的機械義眼也再次轉向那塊焦痕,猩紅的光點似乎微微亮了一瞬。他依舊沉默,但那無形的掃描壓力似乎更加集中了。
梅里爾太太的笑容不變,手上的動作卻快了幾分,將一杯冒著熱氣的姜餅拿鐵放在莉塔面前?!鞍パ?,別提了,”她嘆了口氣,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無奈,“昨兒晚上那場大風大雨,真是邪門了!一道雷劈在附近,把電都劈跳閘了,黑燈瞎火的,不小心打翻了個老咖啡壺,滾燙的咖啡潑了一地,就留下這塊難看的印子,怎么擦都擦不掉!真是晦氣!”她輕描淡寫地將昨夜的驚魂歸結為一場意外事故,滴水不漏。
“哦!天哪!”莉塔捂住嘴,一臉同情,“那真是太糟糕了!希望沒傷到人!”
“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泵防餇柼珨[擺手,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維克多。
維克多接過梅里爾太太遞來的黑咖啡,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只是沉默地喝了一口。他的機械義眼依舊鎖定著那塊焦痕,猩紅的光點穩(wěn)定地亮著。過了幾秒,他才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仿佛認可了梅里爾太太的解釋,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這個解釋的真假。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了烏婭身上。
烏婭感覺維克多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再次掃過自己。她低下頭,假裝整理帆布包的帶子,避開了那非人的注視。她眼角的余光瞥見維克多腳下深色的石磚地面——就在他軍靴鞋跟后方,一小片極其細微的、如同霉菌般的鐵銹色痕跡,正無聲無息地、極其緩慢地蔓延開來,像一滴落在宣紙上的紅墨水,帶著不祥的污濁感。
老亨利的話如同警鐘在她腦中回響:“有些齒輪,一旦銹死,就再也轉不動了?!?/p>
麻煩,已經自己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