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鎮(zhèn)的日子,仿佛被浸在陳年的雨水里。天總是灰的,云層厚重低垂,壓著小鎮(zhèn)五顏六色、如同積木搭就的尖頂房子。石板路被經(jīng)年的水滴鑿出深淺不一的凹痕,積著渾濁的水,倒映著同樣濕漉漉的天空??諝饫飶浡葰?、舊木頭微微發(fā)霉的味道,還有一種奇異的、混合了糖果甜香與鐵銹的氣息——童話鎮(zhèn)特有的矛盾體香。
烏婭推開“錫兵與姜餅”咖啡館那扇沉重的橡木門,門上掛著的黃銅鈴鐺發(fā)出一串沉悶的叮當,立刻被室內(nèi)的暖意和咖啡香包裹。她收攏手里那把邊緣已經(jīng)磨得起毛的藏青色大傘,用力甩了甩傘面上滾動的雨珠,水漬在門口深色的地墊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印記。
“又是這樣濕漉漉的一天,親愛的烏婭?!笨Х瑞^的主人,梅里爾太太,從吧臺后抬起頭。她是個圓潤和藹的老婦人,頭發(fā)像蓬松的棉花糖,總帶著暖烘烘的笑意,手指因為常年揉捏面團和擦拭杯碟顯得有些粗壯,但動作異常靈巧。此刻,她正用一塊雪白的軟布,仔細擦拭一只邊緣描金的骨瓷咖啡杯,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是啊,梅姨。”烏婭脫下有些潮氣的外套,掛在門邊那個鹿角造型的衣帽架上,走向吧臺后面那個屬于她的角落——一個小小的暗房兼工作臺。那里彌漫著定影液微酸的獨特氣味,混合著舊紙張和墨水的味道。臺面上散落著顯影盤、放大機鏡頭、夾在細繩上等待晾干的照片,以及她視若珍寶的老式膠片相機。墻壁上則釘滿了她的“戰(zhàn)利品”:用老式大頭針固定著的、大大小小的黑白或褪色彩照。照片里大多是陌生人,一個在街角踟躕張望的旅人,一對在雨中共撐一把破傘、笑得有些羞澀的情侶,一個專注凝望糖果店櫥窗里巨大棒棒糖的孩子……每一張凝固的瞬間,都帶著一種疏離的、旁觀者的溫度。她的鏡頭,是她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的安全通道。
“今天打算捕捉點什么?”梅里爾太太將那只擦得晶亮的杯子放回杯架,問道。
“不知道呢,”烏婭擺弄著相機,指尖拂過冰涼的金屬機身和蒙皮,“看雨什么時候累了,或者……看哪個迷路的傻瓜需要一把傘?!彼旖菑澠鹨粋€很淺的弧度。這是她在這永恒陰雨里的小小習(xí)慣,也是她與這座過分熱情童話鎮(zhèn)之間的一種無聲協(xié)議:她的傘,只借給真正的過客。借了,便走,不必歸還,也不必留下姓名,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漣漪散盡便了無痕跡。她只留下照片,作為這場短暫交集的唯一憑證。
時間在咖啡的香氣和雨滴敲打玻璃的單調(diào)節(jié)奏里滑過。下午的光線本就稀薄,被厚重的云層和雨水一濾,更是早早地透出昏黃的倦意。烏婭正對著燈光,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將一張底片夾起,顯影液里正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就在這時,門口那串黃銅鈴鐺,再次響了起來。
這一次的鈴聲,似乎被門外的風雨裹挾著,帶著一種破開沉悶的、尖銳的穿透力。
咖啡館里僅有的幾位客人——角落里低聲交談的一對情侶,窗邊獨自看報的老先生——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門被推開,風雨聲瞬間涌入,卷進一股凜冽的濕寒。一個男人站在門口的光影分割線上。
他個子很高,穿著一身剪裁極為合體的深灰色長大衣,衣料挺括,即便被雨水打濕了肩頭和下擺,也絲毫不顯狼狽,反而勾勒出一種沉靜的張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頭近乎純銀的短發(fā),發(fā)絲根根分明,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角,襯得他冷白的膚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有種非現(xiàn)實的質(zhì)感。水珠順著他線條清晰的下頜滑落,滴入大衣深色的領(lǐng)口。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說有些冷肅,仿佛外面的風雨并未真正觸及他分毫。然而,那雙眼睛……當他的目光掃過室內(nèi),像掠過冰原的鷹隼,銳利、深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疲憊?
他的視線掠過略顯驚訝的客人,掠過吧臺后停住動作的梅里爾太太,最終,落在了角落里那個被照片包圍、同樣抬起頭望向他的烏婭身上。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很短,卻像冰冷的指尖輕輕拂過。
他反手關(guān)上門,將風雨隔絕在外,鈴鐺的余音還在震顫。他邁步走進來,步伐穩(wěn)定,濕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幾個清晰的水印,一直延伸到吧臺前的高腳凳旁。他脫下大衣,動作利落,露出里面質(zhì)地精良的深色毛衣。就在他抬手將大衣搭在旁邊椅背上的瞬間,烏婭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定在了他的右手腕。
毛衣的袖口因動作微微上縮,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而手腕內(nèi)側(cè),一道猙獰的傷疤盤踞其上。那疤痕很舊了,顏色比周圍皮膚深暗許多,邊緣卻依舊顯得嶙峋凸起,像一條深褐色的、帶著尖刺的荊棘藤蔓,蜿蜒纏繞,甚至能想象出它曾經(jīng)刺入皮肉的深度和帶來的劇痛。這道疤痕與他周身那種近乎刻意的、冰冷的整潔感形成了極其刺眼的沖突。
男人似乎并未察覺烏婭的注視,或者說毫不在意。他坐到吧臺前的高腳凳上,對梅里爾太太微微頷首:“請給我一杯黑咖啡,不加糖奶。謝謝。”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某種古老樂器的低鳴,卻沒什么溫度。
“好的,先生?!泵防餇柼剡^神,臉上重新堆起職業(yè)性的溫暖笑容,但眼神深處,那抹屬于童話鎮(zhèn)原住民、見過太多古怪過客的了然與謹慎并未散去。她轉(zhuǎn)身去準備咖啡,咖啡機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和蒸汽噴出的嘶嘶聲。
烏婭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捻著工作臺上的一小段廢棄膠卷。那道傷疤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它不屬于童話鎮(zhèn)。童話鎮(zhèn)的傷疤是滾下山坡的擦傷,是削木頭不小心劃破的口子,是溫暖而粗糙的。那道疤……是冷的,是金屬和黑暗留下的印記。
她再次抬眼,目光落在男人隨意放在吧臺臺面上的右手。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異常干凈整齊,透著一種近乎嚴苛的修養(yǎng)。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顯出一種力量感。那道猙獰的疤痕被袖口掩住,卻又在烏婭的想象中灼灼燃燒。他拿起梅里爾太太剛放在他面前的白水杯,指尖無意識地沿著杯沿緩緩摩挲。這個細微的動作,泄露出了一絲與他冷硬外表不符的、潛藏的焦躁。
就在這時,男人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她。這一次,他看得更久了一些,視線掃過她工作臺上那臺造型復(fù)古、帶著黃銅光澤的膠片相機,最后落在她臉上。
“很特別的相機?!彼_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無形的屏障。聲音依舊低沉,但似乎少了點之前的冰冷,多了一絲……探究?
烏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指尖蜷縮了一下。她點點頭:“老伙計了,用慣了。”
男人站起身,離開了高腳凳。他端著那杯白水,緩步向她的小小工作區(qū)域走來。他的步伐很穩(wěn),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像一座移動的冰川。隨著他的靠近,烏婭聞到了一股極淡的氣息,不是咖啡香,也不是雨水的潮濕,而是一種……冷冽的、如同暴風雪后曠野的味道,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類似舊金屬和硝石的余燼感。
他在離她工作臺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她攤開在桌面的一本工作筆記上。那上面貼滿了她拍的照片小樣,旁邊潦草地寫著拍攝參數(shù)和零碎的感想。他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其中一張用紅筆圈出來的照片小樣,那上面標記著“35mm f/1.8”。
“35mm,”他低聲念出那個焦距數(shù)字,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他微微抬眼,那雙深邃的灰色眼眸鎖定了烏婭,里面仿佛沉淀著千年不化的冰層,折射不出任何屬于童話鎮(zhèn)的光彩。“一個經(jīng)典的視角。足夠真實,卻也足夠狹窄。”他停頓了一下,指尖在空氣中虛虛劃過,仿佛在丈量一個無形的框,“它框得住眼前的一隅光影,卻裝不下……”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咖啡館彩色的玻璃窗,投向外面被雨幕籠罩的、色彩鮮艷卻虛幻的街道,“……一個真正的童話。這里的一切,都太……干凈了?!?最后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帶著一種微妙的、近乎厭倦的疏離。
烏婭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捍衛(wèi)她所熟悉的這個世界的“真實”,哪怕它披著童話的外衣。但男人的眼神,那種洞悉一切、又對一切漠然的眼神,讓她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只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放在膝上的拳頭。
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翻滾著,醞釀著更猛烈的風暴??耧L開始呼嘯,猛烈地抽打著咖啡館的窗戶,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如同巨獸在撞擊。雨水不再是淅淅瀝瀝,而是變成了狂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玻璃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嘩啦聲。整個童話鎮(zhèn)仿佛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正在被瘋狂搖晃的水晶球里。遠處的尖頂房屋在雨幕中扭曲變形,霓虹招牌的光暈在湍急的水流中暈染成一片片模糊而詭異的光斑。
咖啡館內(nèi)的燈光似乎也受到了干擾,不安地閃爍了幾下。角落里的情侶靠得更近了些,老先生也放下了報紙,眉頭緊鎖地看著窗外。梅里爾太太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到門邊檢查了一下門鎖,臉上溫和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這該死的鬼天氣!” 窗邊的老先生嘟囔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不安。
烏婭看著窗外白茫茫一片的雨幕,眉頭蹙起。她猶豫了一下,目光掃過自己放在門邊衣帽架旁的那把舊傘——藏青色,邊緣磨損得厲害。借傘給陌生人,是她的習(xí)慣,一種安全的、短暫交付的儀式。但眼前這個人……他身上那種冰冷的、帶著秘密和傷痕的氣息,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躊躇。那道荊棘般的疤痕,他話語中對童話鎮(zhèn)的不屑……這一切都讓她本能地想要退縮。
然而,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時,他依舊站在那里,背對著她,望著窗外的狂風暴雨,身影挺拔卻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銀發(fā)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冷光。雨水瘋狂地沖刷著玻璃,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那一刻,一種近乎荒謬的責任感攫住了她——仿佛任由這樣一個人走進外面那場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中,是一種不可饒恕的冷漠。也許,正是他身上那種與童話鎮(zhèn)格格不入的、危險的“真實”,反而觸動了她內(nèi)心深處某種隱秘的渴望?
內(nèi)心的天平在劇烈搖擺。最終,那點屬于童話鎮(zhèn)居民的、被梅里爾太太耳濡目染的善意,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沖動,壓倒了那強烈的戒備。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向衣帽架。手指觸碰到傘柄粗糙的木質(zhì)紋理時,指尖有些微的涼意。
她拿起傘,轉(zhuǎn)身,走到那個銀發(fā)男人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喂?!彼_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咖啡館里壓抑的空氣。
男人聞聲,緩緩轉(zhuǎn)過身?;疑难垌湓谒种械膫闵?,又抬起來,對上她的視線。那目光依舊深不見底,帶著審視,還有一絲……意料之中?仿佛早已看穿了她內(nèi)心的掙扎。
烏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焦點,將手中的舊傘往前遞了遞:“雨太大了。拿著吧?!彼D了頓,補充了一句她習(xí)慣性的、劃清界限的話,“不用還。給需要的人?!?/p>
男人沒有立刻伸手。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復(fù)雜難辨,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又像是在解讀一段晦澀的密碼。然后,他的視線再次落到那把傘上,從磨損的傘尖,到略顯松動的傘骨關(guān)節(jié)。幾秒鐘的沉默,長得讓烏婭幾乎要后悔自己的沖動。
終于,他伸出了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奇異力量感的手,握住了傘柄的上方,指尖幾乎要觸碰到烏婭握著傘柄下部的手指。他的指尖冰涼,帶著雨水和室外滲透進來的寒氣。就在他接過傘的瞬間,兩人的指尖有了一剎那極其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接觸。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如同細小的冰針,倏地順著那接觸點竄上烏婭的手臂,讓她不由自主地輕輕一顫。
男人似乎毫無所覺,他接過了傘,握在手中,目光重新回到烏婭臉上,薄唇微啟:
“白戈?!?/p>
他的聲音低沉地敲打在雨聲的節(jié)拍上,清晰地報出自己的名字,簡單直接,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如同一個冰冷的宣告。這完全打破了烏婭“不必留名”的規(guī)則。
烏婭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報出自己的名字?這違背了她長久以來保持距離的習(xí)慣。就在她猶豫的瞬間,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濃墨般的天空,緊隨其后的是一聲撼天動地的炸雷!
“轟——咔?。。 ?/p>
整個咖啡館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吧臺上幾只倒扣的杯子嘩啦啦地跳起來又落下,摔得粉碎。燈光瘋狂地明滅閃爍,最終在一聲短促的悲鳴后徹底熄滅!店內(nèi)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窗外不斷撕裂夜空的閃電提供著瞬間慘白的光亮,將屋內(nèi)的一切映照得如同恐怖劇的布景,扭曲而猙獰。暴狂風卷著暴雨更加瘋狂地拍打著窗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就在這極致的黑暗和混亂降臨的剎那,一道更為尖銳、刺耳的金屬扭曲聲驟然響起!
“嘎吱——嘣!”
聲音就來自白戈手中!烏婭借出的那把舊傘!
一道刺目的閃電恰好劃破黑暗,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白戈和他手中的傘。烏婭驚恐地看到,那把傘的幾根主傘骨,在窗外狂風施加的恐怖壓力下,正以一種可怕的角度彎曲、變形!金屬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其中一根最脆弱的傘骨,在閃電光芒中清晰地崩裂開來!斷裂的金屬茬口在瞬間的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猙獰的寒芒!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白戈的身體也猛地一晃!那把傘在狂風中徹底失控,像一只瀕死的怪鳥瘋狂扭動掙扎!
“小心!”烏婭失聲驚呼,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一步。
然而,更令人心臟驟停的一幕發(fā)生了!
就在傘骨崩裂、白戈身形不穩(wěn)的同一瞬間,他胸前——深色毛衣的左側(cè)——猛地迸發(fā)出一片幽邃到極致的黑暗!那片黑暗并非光線的缺失,而是一種有形的、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活物!它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暈染擴張,又像掙脫了無形牢籠的兇獸,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惡意和刺骨的寒意,轟然爆發(fā)!
那片黑暗瞬間吞噬了白戈腳下的大片地板,像墨色的潮水般迅猛蔓延!它掠過之處,吧臺下方暖黃色的木質(zhì)護板瞬間失去所有色彩和光澤,變得如同朽敗千年的枯骨!旁邊一張空椅子的一條椅腿無聲無息地沒入黑暗邊緣,剎那間便如同被無形的巨口啃噬,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黑暗甚至向上攀附,在吧臺光滑的臺面上留下了一道飛速延伸的、如同被強酸腐蝕過的焦黑痕跡!
它擴張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帶著毀滅一切的冰冷氣息,直撲向離得最近的烏婭和吧臺后僵立的梅里爾太太!
“啊——!”梅里爾太太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身體猛地向后縮去,撞在身后的杯架上,一陣稀里嘩啦的破碎聲響起。
烏婭只覺得一股凍徹骨髓的寒意迎面撲來,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死亡氣息。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完全僵硬,眼睜睜看著那片仿佛能吞噬靈魂的黑暗朝自己涌來,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而冰冷地籠罩在頭頂!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只剩下那片不斷擴張的、無聲咆哮的黑暗!
就在那粘稠的黑暗即將觸及烏婭腳尖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白戈猛地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那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一種強行壓制的狂暴!他的左手閃電般探入懷中,瞬間掏出一個物件!
那是一只造型極其古舊沉重的懷表!黃銅外殼上布滿了繁復(fù)的維多利亞風格雕花,厚重得如同一個小型盾牌。在窗外慘白閃電的映照下,表殼上那些纏繞的藤蔓和奇詭的眼睛浮雕,反射出冰冷而詭異的光澤。
“咔噠!”
一聲清脆而響亮的金屬彈扣開啟聲,在風雨和尖叫聲中異常清晰地炸響!
懷表的表蓋被他猛地掀開!
就在表蓋掀開的瞬間,那片洶涌擴散、即將吞噬一切的恐怖黑暗,如同受到了無法抗拒的終極召喚!它猛地一滯,隨即如同退潮般瘋狂倒卷!粘稠的黑暗化作無數(shù)道扭曲的、不甘的黑色煙流,發(fā)出只有靈魂才能感知的無聲尖嘯,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強行拉扯、撕扯著,以比擴散時更快的速度,倒灌回那只打開的懷表之內(nèi)!
那景象詭異絕倫!黑暗如同活物般掙扎扭動,卻無法抵抗懷表內(nèi)部那看不見的旋渦。僅僅一個呼吸之間,那能吞噬光線的、令人絕望的黑暗,連同它散發(fā)出的刺骨寒意和死亡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眾人集體產(chǎn)生的幻覺。
只有地面上留下的那片焦黑腐蝕的痕跡,以及那把徹底扭曲變形、傘骨斷裂的破傘,還有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的硝石和舊金屬的冰冷余味,在閃電的慘白光芒下,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絕非虛妄。
燈光在劇烈的閃爍掙扎后,終于艱難地重新亮了起來,昏黃的光線重新充滿了空間。咖啡館內(nèi)一片狼藉:破碎的杯碟、翻倒的椅子、散落一地的報紙和咖啡豆……角落里的情侶緊緊抱在一起,臉色煞白。老先生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眼鏡歪斜。梅里爾太太背靠著杯架,雙手捂著胸口,驚魂未定,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
白戈站在狼藉的中心,微微低著頭,劇烈地喘息著。他握著那只打開的懷表,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懷表的內(nèi)部并非表盤,而是一片深邃無垠、緩緩旋轉(zhuǎn)的黑暗旋渦,如同一個微縮的宇宙黑洞。表蓋內(nèi)側(cè)似乎鐫刻著細小的文字,但無人能看清。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銀發(fā)被冷汗濡濕,貼在額角。那道露出的荊棘傷疤,在燈光下似乎比之前更加刺眼。他用力合上懷表,“咔噠”一聲脆響,那令人不安的旋渦景象被徹底封存。他迅速將懷表塞回衣內(nèi),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
他抬起頭,灰色的眼眸掃過一片狼藉和驚魂未定的人們,最后落在離他最近的烏婭身上。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尚未完全平息的暴戾余燼,有強行壓抑的痛苦,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冷酷的漠然。他什么也沒說,沒有道歉,沒有解釋。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烏婭臉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她和其他驚魂未定的人并無區(qū)別。他彎腰,撿起地上那把已經(jīng)完全報廢、傘骨扭曲斷裂的舊傘。傘布被撕裂,濕漉漉、臟兮兮地耷拉著。他沉默地握著這把破傘,如同握著一截無用的廢鐵。
然后,他邁開腳步,繞過地上散落的碎片和那片焦黑的地板痕跡,徑直走向門口。他的步伐依舊穩(wěn)定,背脊挺直,但烏婭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微微僵硬的動作,以及那深灰色毛衣下似乎更加緊繃的肩線——他在承受著什么,強行壓制著什么。
他拉開那扇沉重的橡木門。
狂風卷著冰冷的雨點瞬間倒灌進來,吹得人睜不開眼。門口那串黃銅鈴鐺被狂風猛烈搖晃,發(fā)出雜亂刺耳的、近乎癲狂的叮當聲,如同送葬的喪鐘。
白戈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一步跨入了門外那混沌狂暴的雨幕之中。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隔絕了風雨,也隔絕了那個帶著一身冰冷秘密與毀滅氣息的身影。
那串鈴鐺,兀自在門后瘋狂地搖晃、震響,久久不息,敲打在每一個驚魂未定的人心上。
咖啡館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外面依舊狂暴的雨聲。過了好幾秒,角落里那個癱坐的老先生才顫巍巍地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剛……剛才那……那是什么?魔鬼嗎?”
梅里爾太太深吸了幾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恐懼,慢慢從吧臺后走出來。她看著白戈消失的門口,又看看地上那片焦黑的地板痕跡,眼神凝重得像結(jié)了冰?!安?,杰姆,”她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肯定,“那不是魔鬼。但……那絕對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她蹲下身,手指小心地避開那片焦黑腐蝕的區(qū)域,輕輕碰了碰邊緣冰冷的地板,指尖傳來一種異樣的、仿佛被凍傷的刺痛感。
烏婭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剛才那撲面而來的死亡寒意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她看著緊閉的門,聽著外面肆虐的風雨和門后漸漸平息卻依舊余音裊裊的鈴鐺聲,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打敗性的震撼和一種無法抑制的、想要探究的強烈沖動。
那把破傘……她借出去的傘……成了那場恐怖爆發(fā)的導(dǎo)火索?還是僅僅是一個不幸的巧合?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里面真的只有漠然嗎?那道荊棘般的疤痕,那只吞噬黑暗的懷表……他叫白戈。
她猛地轉(zhuǎn)身,快步?jīng)_回自己那個小小的暗房工作臺。手指因為殘留的寒意和內(nèi)心的激動而微微顫抖。她拉開抽屜,急切地翻找著。里面散亂地放著一些剛沖洗出來還未整理的照片。她記得!她記得在下午那場短暫的小雨間隙,她曾站在咖啡館的彩色玻璃窗后,對著濕漉漉的街道練習(xí)捕捉雨滴墜落的瞬間。就在那時,一個挺拔的、穿著深灰色大衣的銀發(fā)身影,曾短暫地闖入過她取景框的邊緣!她當時并未在意,只是下意識地按下了快門!
找到了!
她抽出一張還帶著定影液微酸氣息的濕漉漉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童話鎮(zhèn)標志性的糖果色尖頂房屋,被雨水沖刷得鮮艷又朦朧。焦點有些虛,因為捕捉的是快速墜落的雨滴。而在照片的右下角,一個身影被定格在畫面邊緣——深灰色大衣,銀白色的短發(fā)側(cè)影,正從一家老式鐘表店門口走過,步伐匆匆,只留下一個冷峻而模糊的輪廓。
就是白戈!在他進入“錫兵與姜餅”之前!
烏婭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迅速將照片放到工作臺的燈光下,拿起一個高倍率的放大鏡,仔細查看照片的細節(jié)。同時,她的另一只手熟練地操作著連接在電腦上的讀片器,將這張底片的信息導(dǎo)入。
電腦屏幕上,照片的EXIF數(shù)據(jù)清晰地羅列出來:
文件來源: 膠片掃描
拍攝時間: 2025-07-09 17:43:51
相機型號:……
鏡頭焦距:35mm
光圈:f/1.59
快門速度:1/1076 秒
……
………
烏婭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拍攝時間”那一欄。
2025-07-09 17:43:51。
昨天下午五點四十三分五十一秒。
她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昨天下午!昨天下午她確實在窗邊拍過雨!但是,白戈走進咖啡館,是今天!就在剛才!距離現(xiàn)在,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吧臺旁邊那個老舊的、裝飾著胡桃夾子小人偶的掛鐘。鐘擺正不緊不慢地搖晃著。
鐘面顯示的時間是:2025年7月10日,下午5點55分。
昨天拍到的身影,怎么會出現(xiàn)在今天才走進咖啡館的人身上?時間……錯了?還是……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上頭頂,比剛才直面那片黑暗時更加冰冷徹骨。她再次低頭,看向照片的EXIF數(shù)據(jù),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絕對沒錯。2025-07-09。昨天。
就在她大腦一片混亂,試圖理清這荒謬絕倫的時間悖論時,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吧臺。剛才混亂中,白戈坐過的位置旁邊,那份被風雨吹落在地上的報紙,被梅里爾太太撿起來,隨手放在了臺面上。
報紙的頭版,一張觸目驚心的巨幅照片占據(jù)了幾乎半個版面!
照片是在一個光線幽暗、充滿古典氣息的室內(nèi)拍攝的。鏡頭聚焦在一個斷裂的、晶瑩剔透的水晶立柱展臺上。展臺內(nèi)部精巧的機械結(jié)構(gòu)暴露在外,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而展臺頂部,本該放置展品的地方,此刻卻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個清晰無比的、仿佛被某種巨大力量硬生生掰斷的痕跡。水晶碎屑在展臺下方幽冷的地面燈光照射下,如同散落的星辰,閃爍著不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