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淺淡的陰影,像蝶翼般極輕地顫了兩顫,才緩緩掀起。起初目光是散的,像被晨霧漫過的湖面,蒙著層水汽,過了片刻才慢慢聚起焦點,落在易慧臉上。
那雙眼失了往日的清亮,瞳仁蒙上一層灰翳,像久未擦拭的琉璃,望過來時沒什么神采。
他看清了床邊站著的是個陌生姑娘,蒼白的唇瓣動了動,費了些力氣才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氣音:“出去,這里不待客。”
每個字都輕飄飄的,卻像一道無形的冰墻,將所有試圖靠近的人都隔絕在外,透著不容置喙的疏離。
易慧被這聲驅(qū)趕撞得一怔,下意識往前挪了半步,手忙腳亂地想解釋:“我不是壞人,我……”她想說自己知道他的名字,想說自己看過他所有的故事,可話到嘴邊又卡住了——這些在他眼里,不過是陌生人的胡言亂語,甚至可能被當成瘋子的囈語。
她的目光撞進他眼底,剩下的話突然就哽在了喉嚨里。
那不是劇里偶爾閃過的警惕,也不是對陌生人的戒備,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
像燒盡了的灰燼,風(fēng)一吹就散,連點火星的余溫都沒剩下;又像干涸的河床,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再也映不出半分天光云影。那里面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能被察覺的疲憊,只有一種徹底的空茫——對這世間萬物,對這人來人往,再無半分留戀。
易慧的心臟驟然縮緊,疼得她指尖發(fā)麻,連呼吸都滯了半拍。
劇里無論多狼狽的鏡頭,他眼里總還藏著點什么:或許是對過往的憾,或許是對故人的念,哪怕咳血咳得撕心裂肺,眼底也還燃著點對抗命運的火苗。
可眼前這雙眼,什么都沒有了。
空得像這間漏風(fēng)的茅屋,像外面寂靜的竹林,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不必留。
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等死亡,是在盼著死亡早點來,盼著這無邊無際的煎熬能有個盡頭。
“我……”易慧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花,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我只是想幫你?!?/p>
李相夷的眼皮又開始打架,顯然連維持睜眼的力氣都快耗盡了。
他沒接她的話,只是極輕地蹙了下眉,眉峰微動,像被這多余的聲音擾了清靜,又像是懶得再費口舌驅(qū)趕。
那點細微的情緒轉(zhuǎn)瞬即逝,眼底重歸死寂,仿佛剛才的蹙眉只是錯覺,只是風(fēng)吹過水面的漣漪,片刻就歸于平靜。
他緩緩閉上眼,側(cè)臉對著她,蒼白的皮膚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隨著微弱的呼吸輕輕起伏,像風(fēng)中殘燭的光暈。
那姿態(tài)像是在說:不必多言,我不在乎。
易慧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風(fēng)從屋頂?shù)钠贫淬@進來,卷起地上的塵埃,落在她的發(fā)間、肩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她看著他清瘦的側(cè)臉,看著他頸后汗?jié)竦陌l(fā)絲黏在皮膚上,看著他搭在被外的那只手——那只曾握劍劃破長空、攪動風(fēng)云的手,此刻連蜷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指節(jié)泛著青白。
所有的執(zhí)念,所有的勇氣,在這份深入骨髓的冷漠面前,都碎成了粉末。
她像個闖入別人葬禮的外人,捧著自以為珍貴的安慰,卻發(fā)現(xiàn)連獻上的資格都沒有。
她慢慢后退,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份令人心碎的寂靜。
走到門口時,木門被風(fēng)推得晃了晃,發(fā)出“吱呀”的輕響,像聲嘆息,床上的人卻毫無反應(yīng),仿佛已經(jīng)沉入了永恒的睡眠。
易慧反手帶上門,門板合上的瞬間,她靠在粗糙的木頭上,順著門板慢慢滑坐在地。
竹林里的風(fēng)卷著竹葉的清香吹過來,帶著濕潤的涼意,卻吹不散她胸口的悶痛,像堵著塊濕冷的棉絮。
她終于知道,屏幕上的心疼有多廉價。
隔著千里萬里,隔著生死時空,她可以為他哭,可以為他罵編劇,可以寫下滿頁的“意難平”,可當他真真切切躺在面前,用這樣一雙死寂的眼睛望著她時,她才明白,自己連讓他多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茅屋里面,李相夷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再睜開。他能感覺到門口的氣息消失了,世界重歸寂靜,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和體內(nèi)碧茶之毒隱隱的灼痛,像附骨的藤蔓,纏著五臟六腑。
也好。
他想。
少個人,少點麻煩。省得再費力氣驅(qū)趕,省得再看那些或同情或探究的眼神——那些于他而言,都是多余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