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練，已過三更，洱花樓剝?nèi)シ比A外裳，只有幾盞清雅小燈，照亮了一方幽深暗室。
暗室內(nèi)悄無聲息，只有墻壁上倒映出裊裊波光。間或，有細微的水花輕響，隨即，便會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光華。
隨后，有女子低語聲響起。
“今日你的表現(xiàn)很好，那些貴人都很喜歡你呢?！?/p>
水花聲擴大。
“如今，鮫人的聲勢已經(jīng)夠大，貴人們也是絡繹不絕，慕名而來。我麗娘從不做虧本生意，若你能在應天府站住腳跟，那我便可將你贖下。”
低語聲自顧自地繼續(xù)，“這里雖然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卻比在諸國間奔波受苦要強上許多。更何況，那件事我已經(jīng)——”
女聲忽止。
轉而，是一聲大喝：“——誰在哪里！”
幾盞更為明亮的火燭隨即燃起，映出室內(nèi)的一切。
暗室中央，是一個陷入地下的小小水池，水池邊上，搭著兩只光裸潔白的修長手臂，水池中，一簇琉璃魚尾在水中輕輕撥動，柔黑長發(fā)順著耳邊垂下，看面容，赫然是之前上場表演的鮫人阿南。
站在燈火旁的，自然是洱花樓的老板，麗娘。
麗娘望向的是暗室入口處，那里是一扇銅制小門，與之前別無二致。
她一動不動地等了一會兒，才輕笑道：“或許是我聽錯了?！?/p>
說完，她也沒有再提起方才的話題，而是伸手拂了拂裙裾，走到門口，側首道：“今天你也乏了，往后幾日都沒有再安排表演，好好休息吧。”
回答她的，是輕微的水聲。
——鮫人緩緩沉入了池底。
暗室內(nèi)重新變得昏暗。
*
不知過了多久，銅制門扉忽然傳出輕微的咔嗒聲。
下一瞬，門被無聲打開，一抹黑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摸了進來，正是喬裝打扮過的顏笙。
顏笙小心地扣好門，直奔中央的水池。然而，在他摸到水池邊緣的瞬間，原本潛在水底的鮫人忽然睜開眼，朝他看來。
那雙杏核似的眼澄澈水潤，卻又蘊含著無盡的言語。
顏笙心頭一顫，向鮫人伸出手：“阿南……上來?！?/p>
鮫人卻警惕地向水下伏了伏。
見它這幅模樣，顏笙心中微痛：“你不認識我了么？我是，我是笙哥哥?！?/p>
聽聞此言，鮫人阿南如遭雷擊。
他猛地鉆出水面，坐到水池邊，呆呆地看著顏笙，隨即他張開嘴，“啊啊”兩聲，猛地張開濕淋淋的雙臂，撲進顏笙懷里。
直到此時，顏笙終于確定，這個鮫人，就是他隨同養(yǎng)父下西洋時，在海上遇到的漁民之子阿南。
阿南所在的種族是個奇異的民族。傳說中，他們曾對海神大不敬，因此只要上岸，那片海島便會受到詛咒，被海水吞沒。因此，西洋各國無一敢接納他們登島，他們便只好終日在簡陋的漁船上度日，在海中顛簸而生。
那時出使的船隊在深海中迷了路，是阿南的父親救了他們，還為船隊找到了休憩的海港。
彼時的阿南還很小，整日在海上風吹日曬，像個黝黑的小皮猴。顏笙看似成熟，實則也是孩子心性，一來二去，兩人混得很熟，阿南整日跟在顏笙屁股后面，要顏笙陪他玩耍，還眨巴著大眼睛，“笙哥哥、笙哥哥”地叫個不停，像個話癆的小尾巴。
后來船隊休整結束，不得不分別時，顏笙表面上強撐著安慰痛哭流涕的阿南，實則暗地里難過了許久。
想到這里，顏笙不禁驚怒交加——
阿南明明是個活潑的孩子，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
聽著耳旁傳來的抽泣聲和“啊啊”的哭叫聲，顏笙再也無法忍受，他心知這里不適合詢問阿南的經(jīng)歷，便直接將鮫人抱了起來，道：“我?guī)汶x開這里?！?/p>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阿南卻拼命地推開他。
顏笙沒有防備，踉蹌兩步，阿南重新墜入水中，發(fā)出嘩啦一聲響。
阿南并沒有潛入水底，而是重新浮出水面，用手指沾了水，急匆匆地在水池邊又寫又畫。
顏笙忽然想起，他曾經(jīng)教阿南習過不少字，于是立即靠過去，看到上面果然是幾個漢字。
““要找哥哥……””他簡單讀了一遍，不禁皺起眉回憶，“阿南，你有哥哥？”
阿南仰起濕漉漉的臉看他，拼命點頭，手中不停地比劃。
“你是說，你要待在這里，因為這里的女人能幫你找到哥哥？”顏笙試圖理解他的意思，“那個女人說，要你在這里好好表演，她才能有錢去找人打探消息？”
阿南繼續(xù)點頭，寫“阿南要賺錢找哥哥?！?/p>
望著阿南天真澄澈的眼神，顏笙幾乎有一種放火燒了洱花樓的沖動。事實上，他也真的拿起了一側的燭火——
“顏指揮使。”
不疾不徐的清麗嗓音。
顏笙先將阿南重新?lián)苹貞牙铮呸D身直視門口的華服麗人，語帶嘲諷道：“秦老板?！?/p>
秦麗娘笑吟吟道：“深夜來訪，顏指揮使為何不知會麗娘一聲？倒是叫麗娘怠慢了客人?！?/p>
顏笙只覺得這人無恥至極，但見她如此坦然，怕是還有后招，便快刀斬亂麻道：“我要帶阿南離開?！?/p>
沒想到，麗娘笑著向側旁一讓：“顏指揮使開口，麗娘哪有不答應的道理?！?/p>
“請?！?/p>
將顏笙送到門口，麗娘才轉過身。
隨即，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凌九策，這回你欠了我好大一個人情?！?/p>
麗娘美目微挑，看向站在面前的白衣男子，“顏指揮使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貴人看中的新鮮玩意兒帶走，麗娘會受到好大的責難呢?！?/p>
凌九策微笑道：“秦老板說笑了。您背靠皇子，自然是有驚無險，萬事無虞。”
“你是身在局外，不知我們這些做下屬的艱難?！丙惸餆赖赜美w白手掌撫住臉，“此番顏指揮使將那鮫人帶走，怕是要出大亂子，作為補償，凌監(jiān)正要為麗娘想些趨吉避兇之法哦?！?/p>
“那是自然?！绷杈挪邞械馈?/p>
“不過，顏指揮使當真不可小覷。我這暗室機關重重，沒想到都被他輕松破解了。”
“他一向聰慧?！?/p>
“……”麗娘好奇地盯著他，“傳聞你和他在朝堂上是死對頭，如今看來，你們的關系似乎還不錯。難道，這就是官場上所謂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凌九策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