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送來的描金朱漆食盒擱在紫檀案上,盒蓋微啟,泄出一縷甜膩到發(fā)腥的異香。六只“玉帶糕”雪白晶瑩,糕身盤繞的赤豆沙紋路蜿蜒如血,正中一粒蜜漬櫻桃紅得刺目。管家垂手侍立,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恭敬:“夫人念及小姐畏寒,特添了肉桂與鹿血熬膏,最是暖身。”
蘇若若的目光掠過管家袖口一道新沾的灰白粉末——那是石灰?guī)r碾碎后的“凈手散”,專用于處理毒物后清除痕跡。她指尖在袖中無聲掐算:五王爺蕭景明昨日在朝堂被蕭臨淵參劾縱馬踏青苗,今日相府的“暖身糕”便至。太巧。
蕭臨淵坐在上首,黑皮手套搭在冰冷的烏木扶手,未置一詞。廳堂里靜得能聽見燭火舔舐燈芯的輕響。管家額角滲出細汗,喉結(jié)滾動一下,硬著頭皮又道:“夫人還讓老奴帶句話,‘金簪雖貴,莫忘舊巢暖’。”
蘇若若袖中的手猛地攥緊。金簪……母親那支簪!相府在警告她!
“放下吧。”蕭臨淵終于開口,聲音平直無波,聽不出情緒。
管家如蒙大赦,躬身告退。門簾落下的瞬間,蘇若若已起身。她未看那食盒,徑直走到蕭臨淵身側(cè)的博古架前,取下盛放蜜餞的剔紅瓷罐,指尖探入罐底,捻出一點微帶辛辣氣味的赭色粉末——是她昨夜用雄黃、明礬與幾味解毒草藥焙干的細末。
她回身,袖中滑出那支金絲楠木簪。簪身溫潤,簪頭珍珠渾圓,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柔光。廳堂里所有目光都盯在她指尖這支看似尋常的飾物上。
蘇若若屏息,簪尖如蝶棲花枝,輕輕點在正中那塊糕點的蜜櫻桃上。
靜。
珍珠溫潤的光澤映著赤紅的櫻桃,宛如凝固的血珠。
驟然!
珍珠內(nèi)部發(fā)出一聲極細微、令人牙酸的“咔”聲!一道蛛網(wǎng)般的裂痕瞬間爬滿珠面!緊接著,那點過蜜櫻桃的簪尖,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蒙上了一層詭異的幽藍銹跡!銹色迅速蔓延,沿著金簪華美的纏枝紋路向上侵蝕,所過之處,光潔的金色黯淡、發(fā)黑,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焚燒殆盡!
“糕里有毒!”侍立一旁的懷王府心腹侍衛(wèi)失聲低呼。
話音未落!
“啪——!”
一聲極其清脆響亮的掌摑聲,撕裂了滿堂死寂!
蕭臨淵不知何時已站在蘇若若面前,速度快得只余一道玄色殘影。他戴著黑皮手套的左手,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摑在她左頰!力道之大,蘇若若整個人被摜得踉蹌數(shù)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博古架,架上珍玩瓷器嘩啦碎了一地!
金簪脫手飛出,叮當落地。簪頭那顆布滿裂紋的珍珠,在青磚地上彈跳幾下,滾入狼藉的糕點碎屑中。
蘇若若眼前發(fā)黑,左頰火辣辣地灼痛,迅速腫起。血腥氣在口中彌漫。她扶住搖搖欲墜的博古架,勉強站穩(wěn),右手指尖死死摳進雕花木棱里,骨節(jié)泛白。她抬眼,隔著散亂的發(fā)絲看向蕭臨淵。
他背對著門口透入的天光,面容隱在濃重的陰影里,只有下顎繃成一道冷硬的鐵線。周身散發(fā)的戾氣如有實質(zhì),壓得廳內(nèi)眾人噤若寒蟬。
“好一個懷王妃!”蕭臨淵的聲音淬了冰,字字砸在地上,“相府賜食,天恩浩蕩!你竟敢以簪試毒,污蔑嫡母?其心可誅!”
他猛地轉(zhuǎn)身,玄色王袍在死寂的空氣里劃出厲嘯:“來人!王妃失儀犯上,禁足落霞院!無本王令,擅出者——杖斃!”
侍衛(wèi)如狼似虎上前。蘇若若被反剪雙臂押下去時,最后一眼,是蕭臨淵俯身拾起了地上那支布滿銹跡的金簪。他寬大的袍袖垂落,遮住了所有動作。
落霞院寢殿。 子時的梆子聲遙遙傳來,敲在人心上。蘇若若獨自坐在冰冷的繡墩上,銅鏡映出她左頰駭人的紅腫,指痕宛然。燭火跳動,將她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空曠的地面,形單影只。
窗欞極輕地響了一聲。
一道黑影如融化的墨,悄無聲息滑入室內(nèi)。濃重的夜色裹挾著霜雪寒氣與一絲極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蕭臨淵。
他未點燈,徑直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寢殿里只剩下兩人壓抑的呼吸聲,和窗外嗚咽的風。
他伸出手。那只剛剛在廳堂上雷霆萬鈞掌摑了她的、戴著黑皮手套的左手,懸停在她紅腫的頰邊寸許。手套冰冷的皮革氣息,混雜著他身上未散的夜露與鐵銹般的味道。
蘇若若沒有動,只是抬起眼看他。燭光晦暗,他眼底翻涌的血絲清晰可見,下顎線條依舊繃得死緊,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
懸停的手,最終沒有落下。
那只手緩緩下移,極其小心、極其輕緩地,托起了她垂落在身側(cè)、微微顫抖的右手手腕。
腕骨處,白日被侍衛(wèi)粗暴扭押留下的青紫淤痕在昏暗光線下觸目驚心。
蕭臨淵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咽下一塊燒紅的炭。他左手托著她的手腕,右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個掌心大小的素白瓷盒。盒蓋無聲滑開,清苦微涼的藥氣瞬間彌散開來。
他垂眸,專注得近乎虔誠。戴著黑皮手套的右手食指,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剜起一坨晶瑩碧綠的藥膏。那動作與他戰(zhàn)場揮刀的凌厲判若兩人,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謹慎。
冰涼的藥膏觸上她滾燙紅腫的手腕。蘇若若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顫。
蕭臨淵托著她手腕的左手,指腹隔著薄薄的皮革手套,能清晰感受到她腕骨細微的凸起和皮膚下脈搏急促的跳動。他涂抹藥膏的右手食指動作極輕,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戰(zhàn)栗的克制,沿著淤痕的輪廓,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揉開。
藥膏的清苦氣與陳皮若有若無的甘香交織。他揉按的力道,時輕,時重,三輕一重,再三重一輕…某種隱秘的節(jié)奏,如同壓抑在胸腔深處的叩問。
揉到最重的一處淤傷時,蘇若若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蕭臨淵的手猛地頓??!整個人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瞬間僵直。他托著她手腕的左手驟然收緊,力道失控,捏得她腕骨生疼!隨即又像被火燙到般倏地松開!
他猛地抬起頭。
昏昧的光線下,蘇若若清晰地看到他額角迸出的青筋,和眼底瞬間席卷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暴戾痛楚。那痛楚如此洶涌,以至于他整張臉都微微扭曲起來,呼吸變得粗重而艱難。他死死盯著她手腕上那圈被他失控捏出的新紅痕,仿佛那不是她的手腕,而是烙在他心口的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