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蓋頭還在,紅布蒙在眼前,四角銅鈴重新恢復到寂靜無聲。
唐琳從冰冷泥漿里撐起身體,嫁衣吸飽污水沉甸甸下墜。
胸前金線紋路又歪了,扣子滑到鎖骨下方。
她手指艱難地扯動嫁衣前襟,嫁衣卻頑固地歪斜著。
幾乎同時——
一截斜插在泥里的腿骨突然爆裂,碎骨擦著她耳畔飛過,臉頰一熱,溫熱的液體流下。
唐琳明白,這是警告。
嫁衣歪斜的懲罰。
這次不是即死,但下一次碎骨插入的可能就是自己的頭顱。
唐琳伏低身體,指甲狠狠摳進嫁衣金線縫隙,用蠻力將嫁衣扯回胸口正中。
她喘息著抬頭“看”向前方,蓋頭遮蔽視線。
但空氣里那股腐臭味道,正從某個方向源源不斷飄來。
源頭就是“路”。
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爛泥吸著鞋,每一步都像拔蘿卜。
腳下不時踩到硬物,圓的是頭骨,扁的是盆骨。
死寂中,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嫁衣摩擦的窸窣。
走了約莫百步,腐臭味陡然濃烈,同時,一股陰風卷著紙灰的嗆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唐琳剎住腳步。
雖然看不見,但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溫度驟降,風中傳來紙片抖動的嘩啦聲。
送葬隊?紙人?
唐琳剎住腳步,紙人來到近前。
“新娘子......走路要輕些......”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離她很近,“泥腳印,臟了路,新郎官,不喜......”
“嘻嘻,新娘子莫怕......”另一個聲音響起,那聲音更加沙啞。
“俺們是迎親的,轎子抬不穩(wěn),驚了您,該罰......”
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種詭異的歡快,“抬轎的四個蠢貨......已經(jīng)撕了,給您出氣咧......”
“新娘子,好福氣......”第三個聲音插進來,語調平板無波,“咱這地界有三百年沒辦過這么熱鬧的喜事了......”
“可不是!”尖細聲音搶著說,“上回娶親還是前朝哩。那新娘子......嘖嘖,嗓子都哭啞了,拜堂時一頭撞在供桌上,紅的白的,流了一地......多糟踐東西......”
沙啞聲音接過話頭,帶著些惋惜:“就是......老爺多疼她,怕她路上孤單,把她爹娘兄弟,全請來‘觀禮’了?!?/p>
“一家子......整整齊齊,多好......”
唐琳指尖冰涼。
冥婚?活人殉葬?
那轎子是要把她抬去活活燒死?
第四個聲音響起,這聲音有些蒼老,似乎上了年紀。
“新娘子別聽他們嚼舌根,咱家老爺心善,這回啊是正經(jīng)的配婚,老爺?shù)鹊男纳先?,魂兒終于齊全了,等了......九世咧......”
蒼老聲音拖長了調子,“九為極數(shù),魂滿神合,這可是天大的造化......”
九世?魂齊全?
唐琳莫名想到了蕭云,蕭云正是在第九次SSS通關的時候身死道消的。
難道神明收集的是蕭云九次通關散逸的靈魂?
這冥婚是要用她這活祭品為引子,把蕭云最后這點殘魂也徹底拉過來?
“吉時快到嘍......”尖細聲音催促,“新娘子快些走吧,誤了時辰,老爺生氣,俺們也要挨罰......”
“等等!”唐琳忽然開口,聲音在蓋頭下顯得沉悶,“我的蓋頭和嫁衣剛才歪了,勞駕幫我看看紋路齊不齊?”
她試探著拋出規(guī)則四,既是拖延,也是驗證。
紙人們沉默了,只有紙頁在風中不安的“沙沙”聲。
“齊......齊著哩......”蒼老聲音最終回答,“金線纏心,對著心口......好看著呢,快走吧......”
唐琳不再猶豫,抬腳向前。
她需要更多信息,所以腳步刻意放重,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晰的“嗒、嗒”聲。
“哎呀......輕點......”尖細聲音又響起,帶著些嗔怪,“新娘子腳不沾地才是福氣,您看您,泥腳印子又......又......”
唐琳倏地停步,打斷它:“腳不沾地?那該如何走?”
“嘻嘻,簡單,”沙啞聲音帶著詭異的興奮。
“像俺們一樣飄著......或者讓新郎官抱著入了洞房自然就腳不沾地了,永遠......不沾地了......”
“永遠不沾地......燒成灰,埋進墳里,自然腳不沾地?!?/p>
那個蒼老的聲音帶上一絲慍怒:“讓你們瞎說話了嗎?打擾了新娘子的心情,你們可知罪?”
陰風驟然大作,卷著紙灰撲打在嫁衣上。
紙人們的聲音在風里飄忽遠去:
“新娘子,俺們送到這兒了......”
“前頭燈籠引路,您自去吧?!?/p>
“賀您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風聲裹著最后四個字,唐琳站在原地,蓋頭下的臉毫無血色。
陰風漸歇,她緩緩看向前方。
七點搖曳的幽綠火光,無聲無息地懸浮在通往深宅大院的青石板路上。
像七盞引魂的燈籠。
綠光映照著路兩旁影影綽綽的紙人,它們僵硬地行走,慘白的臉上,紙糊的嘴角咧著夸張的弧度。
唐琳情不自禁地唱起最開始的童謠。
“紅蓋頭,遮嬌羞,七盞燈,照墳頭?!?/p>
七盞燈,照的不是喜堂,是墳頭。
唐琳是知道冥婚的,即便在科技發(fā)達的今天,仍舊有一些封建頑固的老人信奉這一習俗。
美其名曰,為死人找一個歸宿。
冥婚在古代是為已故的未婚男女舉行的婚禮儀式,因為古代非常重視成人禮,未婚而死的成年人不能進入祖墳享受后人祭拜。
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冥婚漸漸成為一些人不甘于子女一人犧牲,用活人來陪葬,也就成了真正的陋習。
唐琳徒步走了很久,直到腦袋磕在空氣中。
唐琳眉頭一皺,伸手摸索,一個物體緩緩浮現(xiàn)。
那是一道虛掩的、通往深宅的大門。
唐琳剛走進大門,深宅大院內,無數(shù)盞燈籠同時亮起,映出正前方廳堂內兩把空著的、雕刻著龍鳳紋的太師椅。
唐琳踩過滿地的紙灰,走向那兩把太師椅。
椅背高聳,像兩座漆黑的墓碑。
慘白的燈籠從屋檐垂下,照亮椅子上方懸掛的兩幅畫像——
左邊是模糊不清的男子輪廓,右邊卻空無一物,只釘著一塊寫著唐氏新娘的烏木牌位。
死寂中,一聲尖利的嗩吶驟然撕破黑暗。
緊接著,鑼、鼓、鐃鈸轟然炸響,不是喜慶的調子,而是送葬的哀樂混著婚樂的癲狂旋律,震得人耳膜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