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山里,熱得像一口燜熟的蒸籠。汗珠子順著林小滿的脊梁骨往下淌,黏糊糊地貼在單薄的衣裳上,癢得難受。他正蹲在自家那幾畝薄田里,手里握著一把鋤頭,一下一下地刨著板結的土地。土塊硬得像石頭,鋤頭尖咣當一聲,火星子都蹦了出來,震得他虎口發(fā)麻。
“操!”他低聲罵了一句,甩了甩發(fā)麻的手腕。頭頂?shù)奶柖纠崩钡卣罩?,把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都烤得生疼。田埂邊上的幾棵老槐樹,葉子蔫蔫地垂著,連風都懶得吹過來一絲半縷。遠處連綿的山巒在熱氣里扭曲晃動,像一群沉默而冷漠的巨獸。
林小滿今年二十多歲了,可看起來比同齡人蒼老多了,自打父親去世,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大學雖然畢業(yè),但也沒有找到一個正經的工作,本應風華正茂的小伙,黝黑的臉上刻滿了風霜,眼睛里卻沒什么光彩,總是透著一股子死氣沉沉。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喪門星”,說他命硬,把在外打工的父親也克得出了事,落下了一身病,回來后沒多久就撒手人寰,留下六十多歲的老娘和小滿相依為命,守著這三間漏風漏雨的土坯房和這幾畝見不到多少收成的薄田。
“小滿,歇會兒吧,看你累的?!币粋€沙啞的聲音從田埂上傳來。
林小滿抬頭,是隔壁的李嬸,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里面是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涼水,水面還飄著幾片冰碴子。李嬸是個熱心腸,也是村里少數(shù)幾個沒拿他當瘟神一樣躲著的人。
“謝謝李嬸。”林小滿接過碗,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燙著似的,小口小口地喝著。冰涼的井水滑過喉嚨,驅散了些許燥熱,也讓他干澀的眼睛舒服了些。
“傻小子,跟自己過不去干嘛,”李嬸看著他手上磨出的血泡,皺著眉,“這地,今年怕是又白忙活了。雨水少,土又薄,能長出個啥?”
林小滿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放下碗,又拿起鋤頭。他不能停。父親留下的債還沒還清,他這個半大小子,是家里的頂梁柱,就算這地再貧瘠,也得刨。他得活下去,還得讓父親在地下能睡得安穩(wěn)點。
李嬸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田埂的盡頭,像是對他,也像是對這片沉默貧瘠的山地,投下了一抹無奈的嘆息。
林小滿繼續(xù)埋頭苦干。他刨開一塊土坷垃,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他好奇地用鋤頭尖撥了撥,露出一個拳頭大小、形狀奇特的石頭。石頭呈不規(guī)則的橢圓狀,表面粗糙,布滿了天然形成的紋路,像一張扭曲的人臉,又像某種古老的符文。顏色是深灰中帶著點詭異的暗紅,在陽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
他平時也常在田里撿到各種奇怪的石頭,隨手扔掉就是了。但這塊石頭有點不一樣,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冰涼冰涼的,和他手心的汗水接觸,竟然沒有一絲涼氣散開,反而像有某種力量在吸收著什么。
“怪模怪樣的?!彼止玖艘痪?,本想扔到田邊,但鬼使神差地,他卻把這塊石頭揣進了懷里,緊貼著胸口。那冰涼的感覺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讓他打了個寒顫。
接下來的日子,林小滿依舊過著苦哈哈的日子。鋤地、播種、澆水、除蟲,日復一日。只是,那塊石頭被他寶貝似的藏了起來,連晚上睡覺都放在枕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或許只是無聊時的習慣,或許潛意識里覺得這石頭有點“意思”。
直到三天后的一個晚上。
那晚下了一場大雨,雷電交加,把整個山谷都籠罩在一片昏暗的光影里。林小滿蜷縮在漏雨的土坯房里,聽著外面的雷聲轟鳴,心里有些發(fā)毛。父親在世時,總說山里的雷是“山鬼”在發(fā)怒,誰要是做了虧心事,就會被劈成焦炭。
他靠在床頭,懷里抱著那塊石頭。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又順著裂縫滴落下來,在泥地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突然,一道極亮的閃電劃破夜空,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就在房頂上炸開。
林小滿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就在這時,他懷里的石頭突然發(fā)出了一絲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很柔和,是淡淡的青色,像初春河面解凍時泛起的薄冰。更奇異的是,那光芒似乎不是石頭本身發(fā)出的,而是透過石頭,從石頭內部滲透出來的。
林小滿愣住了,他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懷里的石頭。閃電又亮起,照亮了他驚愕的臉。那石頭在閃電的映照下,表面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像一條條細小的血管在脈動。
然后,他聽到了聲音。
那聲音很輕,很遙遠,像是來自地底深處,又像是來自他的腦海里。那不是人言,也不是獸語,而是一種奇異的、仿佛由無數(shù)細碎的音符和模糊的詞語混合而成的“耳語”。
“……泥土……養(yǎng)分……太少……”
“……雨水……太少……”
“……種子……需要……力量……”
“……給……它……”
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像夢囈,又像某種古老而神秘的指令。林小滿渾身僵硬,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蹦出來。這聲音……是從石頭里傳來的?還是……別的什么?
他試圖開口說話,想問問這是怎么回事,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懷里的石頭,看著那青色的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那奇異的“耳語”也越來越清晰。
“……挖開……左邊……三尺……”
“……那里……有……”
聲音戛然而止。
青色的光芒也隨之暗淡下去,最終消失不見,石頭恢復了它原本的深灰色和暗紅色,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
雷聲漸漸遠去,雨也小了。林小滿還保持著靠在床頭的姿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不止。他低頭看著自己懷里的石頭,那石頭冰涼如初,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剛才的聲音……是真的嗎?
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劇烈的疼痛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是真的疼。那么,剛才的聲音……也是真的?
林小滿感覺自己的腦子像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他看著窗外漸歇的雨聲,又看了看懷里的石頭。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在他心里交織翻騰。
這石頭……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那聲音……又是什么?
他想起白天在田里干活時,他刨開那塊石頭的地方,似乎……就是在田地的左邊,大概三尺左右的位置。難道……
一個荒誕不經的念頭,如同種子般在他心中悄然發(fā)芽。
他猛地翻身下床,顧不上地上泥濘濕滑,赤著腳就沖出了屋子,沖進了雨后泥濘的田地。雨水已經停了,但地面還是濕漉漉的,踩上去軟綿綿的。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塊地左邊三尺的位置,拿起靠在田埂邊的鋤頭,不顧一切地開始瘋狂地刨挖起來。
他的動作笨拙而狂亂,泥土和碎石塊不斷地飛濺出來。汗水混合著雨水,糊滿了他的眼睛,但他顧不上了。那聲音還在他腦海里回蕩,像蠱惑,又像預言。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的鋤頭尖觸碰到某種堅硬物體時,他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撥開周圍的泥土,一個東西逐漸顯露出來。
那是一個拳頭大小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土塊,但仔細看,土塊中間似乎包裹著什么東西,隱約能看出是個金屬的輪廓。
金屬?
在這貧瘠的山地里,尤其是在這么不起眼的位置,竟然會埋著金屬?這太不可思議了。
林小滿的心臟狂跳得更快了,幾乎要沖破胸膛。他雙手顫抖著,一點一點地清理著那土塊周圍的泥土。漸漸地,一個生滿了銅銹的、像是某種古代錢幣或者飾物的輪廓清晰起來。
他終于將那東西完全挖了出來。那是一個巴掌大小、形狀像一片楓葉的銅片,邊緣已經銹蝕得模糊不清,但中央卻有一個清晰的、似乎是某種動物圖案的浮雕,線條古樸而神秘。銅片入手冰涼,沉甸甸的,上面除了銅銹,似乎還沾染著一些暗紅色的、像干涸血跡一樣的污漬。
林小滿呆呆地站在雨后的田埂上,手里捧著這塊來歷不明的銅片,懷里揣著那塊詭異的石頭。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流下來,他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抬頭望向遠處沉默的山巒,山風吹過,帶來潮濕的泥土氣息和某種難以言說的、古老而神秘的涼意。他感覺自己的世界,從這一刻起,好像有什么東西,徹底不一樣了。
那塊石頭,那奇怪的聲音,還有這突然出現(xiàn)的銅片……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林小滿,這個被命運拋棄、被山里人唾棄的窮小子,是不是……即將迎來某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握緊了手中的銅片,又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石頭。一種混雜著恐懼、期待和茫然的復雜情緒,在他心中翻滾。他知道,無論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的人生,恐怕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而那塊沉默的石頭,仿佛還在他懷里,低聲訴說著某種來自山魂的、不可預測的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