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燈火,如同倦怠的眼眸,漸次熄滅。翠湖沉入一片化不開的濃墨,
連最活躍的夜梟也噤了聲。柳云裳,一位專攻滇地戲曲與詭異民俗的年輕學(xué)者,
近些日子被一則纏繞在翠湖深處的傳聞死死攫住了心神。這傳聞如湖面終年不散的薄霧,
在更夫的低語、醉漢的囈語間流轉(zhuǎn),帶著刺骨的寒意:某些深宵,萬籟俱寂之時,
湖畔的某個角落,會無端飄蕩起舊時的歌聲與戲腔。那聲音非男非女,縹緲如魅,哀婉凄清,
聽得人脊背生寒,骨髓都結(jié)了冰霜。更詭譎的是,有零星目擊者賭咒發(fā)誓,聲音響起時,
湖心某處會幽幽泛起兩點(diǎn)珍珠般的冷光,稍縱即逝,而靠近聲源者,
常會撞上一堵看不見、摸不著卻冰冷粘稠的“墻”,更有甚者,
感覺被無形的、帶著水汽的“袖子”拂過面頰。柳云裳的指尖劃過泛黃的縣志,
停留在“翠湖異聞錄”幾個模糊的鉛字上。他并非純粹的書齋學(xué)者,幼時在滇南古鎮(zhèn),
他曾于一場離奇的夜戲散場后,在空無一人的古戲臺邊,聽過類似風(fēng)中殘音般的低吟,
那聲音如附骨之疽,伴隨了他整個少年時代。如今,這傳聞像一把鑰匙,
瞬間捅開了記憶深處銹蝕的鎖。他必須找到它,理解它,或者……擺脫它。初秋夜,
寒意已悄然滲入骨髓。柳云裳獨(dú)自立于湖心亭,周遭的空氣凝滯得如同膠凍。
他倚著冰涼刺骨的亭柱,闔目,將全部心神沉入聽覺的深淵。
蟲鳴、風(fēng)聲、遠(yuǎn)處隱約的車笛……萬籟如篩,細(xì)密的網(wǎng)眼過濾著一切雜音。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
就在心神即將被等待的焦灼和夜的冷意消磨殆盡時——一絲微弱、斷續(xù)的悲鳴,似有還無,
如秋蟲垂死的哀泣,倏地鉆入耳蝸!他猛地睜眼!眼前,依舊是墨色的湖水,搖曳的柳影,
嗚咽的風(fēng)聲。萬籟俱寂,仿佛剛才那聲悲鳴只是幻覺。然而,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
如同細(xì)小的冰針,順著脊椎急速攀升,瞬間彌漫四肢百骸。那不是單純的冷,
而是一種浸透了歲月塵埃、穿越漫長時光隧道的絕望悲涼,已如冰冷的毒液,悄然注入心底,
留下?lián)]之不去的麻痹與戰(zhàn)栗。這模糊的初遇,非但未能消解他的執(zhí)念,反似投入心湖的巨石,
激起了滔天的巨浪。那聲音里滲出的、非人間的悲切,
與他童年記憶的碎片產(chǎn)生了詭異的共鳴。他像一頭嗅到血腥的獵犬,
開始在翠湖周邊的街巷里弄間瘋狂查訪。然而,進(jìn)展遠(yuǎn)比他想象的艱難。
提起“湖西廢園”和“小珍珠”,大部分居民要么茫然搖頭,要么臉色驟變,眼神躲閃,
匆匆擺手避開,仿佛觸犯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禁忌。一連數(shù)日,收獲寥寥,
只有零星的碎片:一個早已作古的鹽商,一個唱戲極好的姨太太,一座荒廢的花園。
線索如同斷線的珠子,散落一地。就在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被幻覺困擾時,
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在一個黃昏。翠湖東岸,柳樹下,
一位須發(fā)皆張、脾氣頗倔的老者正獨(dú)自對著棋盤凝思。柳云裳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上前搭訕,
小心翼翼地提及“夜半歌聲”、“珍珠冷光”和那堵“看不見的墻”。
老者執(zhí)棋的手在空中頓住,渾濁的眼珠抬起,銳利地審視著柳云裳,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
看清他的靈魂。良久,他才用沙啞的嗓音,如同砂紙摩擦:“后生,你…真聽見了?
還看見了那光?撞了墻?”柳云裳用力點(diǎn)頭,將湖心亭的經(jīng)歷詳細(xì)描述,
刻意強(qiáng)調(diào)了那刺骨的悲涼感。老者深深嘆了口氣,布滿老年斑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棋盤,
發(fā)出空洞的嗒嗒聲?!鞍Α恰 幓瓴簧??!彼а?,
目光投向湖西那片被暮色籠罩的、更顯陰郁的區(qū)域,“想知道那廢園的舊事,
去找湖邊老宿舍看門的陳瞎子吧。那園子…邪性得很!也就他…算是半個‘活人字典’了。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警告的意味:“問他可以,但記住,
千萬別提那對‘珠子’!提了,他怕是半個字都不會再吐!”“珠子?”柳云裳心頭劇震,
瞬間聯(lián)想到傳聞中的“珍珠冷光”?!安辉搯柕膭e問!”老者煩躁地?fù)]揮手,
重新將注意力投向棋盤,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fā)生,“快走吧,天要黑了。
”“陳瞎子”、“珠子”、“邪性”……這幾個關(guān)鍵詞如同燒紅的烙鐵,
深深燙在柳云裳的心上。他謝過老者,心潮澎湃地循著指引,找到了那片傳說之地。
眼前景象,比傳聞更為破敗荒涼。一道歪斜、銹蝕的鐵柵欄算是園門,早已形同虛設(shè)。園內(nèi),
荒草瘋長,沒膝及腰,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鬼影幢幢。斷壁殘?jiān)缤瞢F的白骨,散落其間,
泛著死寂的幽光。一座歪斜的水榭孤懸于湖岸,大半基座已沒入黝黑的湖水中,
僅余一小片腐朽不堪的露臺和幾根搖搖欲墜的殘柱,支撐著半邊傾頹、布滿破洞的頂蓋。
破敗的雕花木窗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如同垂死巨獸最后的喘息,
每一聲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這便是鹽商為愛妾“小珍珠”所筑的戲臺遺跡?
柳云裳站在園外,只覺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濃重的腐朽和…難以言喻的怨懟。
他按捺住立刻闖入的沖動,決定先拜訪那位關(guān)鍵的“活字典”。翠湖邊,
一棟墻皮剝落的老舊宿舍樓,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門房低矮昏暗,窗戶蒙著厚厚的油垢。
柳云裳敲響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罢l啊?”一個沙啞干澀的聲音傳來,
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門開了半扇。一個老人佝僂著背出現(xiàn)在門口。他須發(fā)皆白,
如同覆蓋了一層霜雪,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的風(fēng)刀霜劍。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
渾濁、灰白,瞳孔似乎已完全擴(kuò)散,沒有任何焦距——他果然是個瞎子。但他微微側(cè)著頭,
耳朵敏銳地捕捉著柳云裳的呼吸和衣料摩擦聲,仿佛能用聽覺勾勒出來者的輪廓。
這便是陳瞎子?!瓣惒??”柳云裳恭敬地開口,報(bào)上姓名和來意,
謹(jǐn)慎地提到自己昨夜在湖心亭聽到怪聲,以及打聽到廢園和“小珍珠”的事。
當(dāng)柳云裳描述那聲音的“非人感”和滲入骨髓的悲涼時,陳瞎子枯瘦如鷹爪的手指猛地一顫。
柳云裳心中一動,試探性地補(bǔ)充道:“昨晚在廢園外…我好像…好像還看到靠近水榭的湖面,
有…有兩點(diǎn)很冷的光閃了一下,像…像凍住的眼淚。”“珍珠光?!”陳瞎子失聲低呼,
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立刻閉緊了嘴,臉上僅存的肌肉劇烈抽動著,顯露出深藏的驚懼。
那驚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沉淀下去,
化為一種沉重的、混合著悲哀與宿命感的復(fù)雜情緒。他沉默了,那沉默如同實(shí)質(zhì)的鉛塊,
壓得柳云裳幾乎喘不過氣。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門房里只有老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就在柳云裳以為他永遠(yuǎn)不會開口時,陳瞎子用那沙啞干澀、仿佛砂輪摩擦的嗓音,
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竟真看到了那光…還聽到了‘墻’…看來,
是‘她’…選中你了。”“選中我?”柳云裳心頭一凜,寒意更甚。陳瞎子沒有直接回答,
他摸索著轉(zhuǎn)身,示意柳云裳進(jìn)屋。門房內(nèi)狹小擁擠,堆滿了各種蒙塵的舊物,
散發(fā)著時光和灰塵混合的陳舊氣息。他摸索著坐下,
仿佛陷入了一個極其久遠(yuǎn)、布滿塵埃的噩夢?!澳鞘恰≌渲椤 ?/p>
”老人的聲音低沉悠遠(yuǎn),如同從地底傳來,“鹽商姓胡,胡萬山。當(dāng)年跺跺腳,
昆明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老了,迷上了昆曲,魔怔了似的?!彼斩吹摹澳抗狻蓖断蛱摽?,
仿佛在凝視那段奢靡又黑暗的歲月。“小珍珠…本名沒人記得了。原是江南來的名角,
嗓子…嘖嘖,”陳瞎子咂了咂嘴,臉上竟閃過一絲奇異的、近乎陶醉的神情,
“真真是珠圓玉潤,清得像山泉水,亮得像月牙兒。唱起《牡丹亭》來,
能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胡老爺強(qiáng)納了她做妾,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疼她?
哼…”老人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諷刺的冷笑,“他是疼她那副好嗓子,更疼…更疼她那對寶貝!
”“寶貝?”柳云裳屏住呼吸。陳瞎子渾濁的眼珠似乎朝柳云裳的方向“看”了一眼,
帶著警告:“就是那對耳墜子!祖?zhèn)鞯耐嬉鈨?,?jù)說是‘鮫人淚’還是什么‘月魄精’化的,
邪乎得很!胡老爺不知從哪聽來的歪門邪道,說這珠子能‘聚音凝魂’,
留住…留住人最精粹的東西?!彼穆曇魤旱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他找高人看過風(fēng)水,花了大價錢,特地在湖邊修了那座水榭戲臺。
位置、朝向、用的木料、鋪的石板…都講究得很!根本不是什么賞景聽?wèi)虻难盘帲?/p>
那是…那是一個‘爐子’!一個想煉出‘長生不老藥’的邪門爐子!
”柳云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昂蠣斝帕诵?,
認(rèn)定在特定的時辰——就是那子時三刻,月華最盛最陰的時候,讓小珍珠在那特制的戲臺上,
對著月光湖水唱,借著那對珠子的力量,就能…就能把她聲音里的‘魂兒’,
把她最精華的‘氣’給抽出來,封在珠子里!他就能永遠(yuǎn)留住這‘天籟’,
甚至…甚至沾上點(diǎn)‘仙氣’,延年益壽!”陳瞎子的語氣充滿了鄙夷和憤怒,
“可憐那小珍珠,身子骨本來就弱,硬是被逼著,三更半夜,不管刮風(fēng)下雨,
還是病得起不來身,都得登臺唱!唱給誰聽?就唱給那黑漆漆的湖水,唱給那冷冰冰的月亮!
唱給胡老爺那顆貪得無厭的黑心肝聽!”“后來呢?”柳云裳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后來?
紅顏薄命啊…”陳瞎子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滿了悲涼,“不過兩年,人就徹底垮了,
藥石罔效。臨死前…就那晚,子時三刻,月亮慘白慘白的。胡老爺像瘋了一樣,
硬是讓人把她抬到水榭上,非要她唱最后一出《游園驚夢》!說這是…最后的機(jī)會,
要留住她‘最絕的魂’!”門房里死一般寂靜,只有陳瞎子沉重的喘息。
“小珍珠…就那么半倚在臺子上,臉白得像紙,氣都喘不勻了??赡巧ぷ印?,回光返照啊,
唱得…唱得比任何時候都好,也…比任何時候都悲!”老人的聲音哽咽了,
“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又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
…’ 唱到那句‘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時…她…她看著臺下胡老爺那張貪婪扭曲的臉,
看著這囚禁她的精致牢籠,悲從中來,
眼淚…就那么斷了線似的掉下來…”陳瞎子枯瘦的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
指節(jié)泛白:“有一滴淚…就一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腳邊露臺的一塊玉石板上!
那地方…聽說特別處理過,是那邪門陣法的…一個‘眼’!那淚珠子落上去,
‘嗤’地一聲輕響,好像…好像燒紅的鐵塊掉進(jìn)水里!小珍珠渾身一顫,
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抬手…一把扯下耳朵上那對珍珠墜子!
有人說她把墜子狠狠摔進(jìn)了湖里,有人說她死死攥在手心…誰也說不清。唱腔…就斷在那里!
她看著胡老爺,那眼神…我遠(yuǎn)遠(yuǎn)瞥了一眼,這輩子都忘不了!不是恨,
是…是徹骨的悲涼和解脫。當(dāng)晚…人就沒了?!薄昂蠣斈??”柳云裳追問?!八??
”陳瞎子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恐懼和快意的表情,“他哪是傷心?他是狂怒!
像頭發(fā)瘋的野獸!他花了大半輩子心血,投入無數(shù)錢財(cái)?shù)摹L生’大計(jì),最關(guān)鍵的一步,
眼看就要成了,卻被那滴‘悲淚’和扯掉的珠子給毀了!
他認(rèn)定小珍珠的怨魂和那對‘廢了’的寶珠會反噬他!怕得要死!連夜…真的是連夜,
調(diào)來了最信任的家丁,用特制的、摻了大量符咒灰燼和黑狗血的磚石,把水榭所有的門窗,
連同戲臺通向外面的棧橋,全都給封死了!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水潑不進(jìn)!想把小珍珠的魂兒,
還有那對珠子,永遠(yuǎn)困死在里面!”老人長長地、沉重地嘆息一聲,
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封園令下得又急又狠,不許任何人靠近。沒多久,胡家就敗了,
生意一落千丈,怪事不斷。胡萬山自己,也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里,暴斃在臥房,
死狀…據(jù)說極其驚恐。那園子,也就徹底成了今日這副鬼樣子?!薄澳恰锹曇簦?/p>
”柳云裳終于問出了核心。陳瞎子“望”向柳云裳的方向,空洞的眼窩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
直視他的靈魂。
是她的魂兒…被那對珠子、被那邪門的戲臺子、被胡萬山臨死封進(jìn)去的惡咒…生生地捆住了!
撕碎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篤定,“她想唱完那出戲!
那是她死前最強(qiáng)烈的念頭!也是她魂魄里最深的印記!
可那地方…那陣法…那滴落在‘陣眼’上的‘悲淚’…成了鑰匙,也成了最堅(jiān)固的鎖!
鎖住了她的魂,也鎖住了那點(diǎn)未了的念想!外人聽見那聲音,撞見那光,是禍非福!
你…你昨晚是不是碰到了水榭露臺邊上…一塊特別光滑、有點(diǎn)溫乎的石頭凹陷?
”柳云裳如遭雷擊!他猛地想起昨夜逃離時,手掌無意中按到的那處異樣的光滑溫潤!
他失聲道:“是!就在露臺邊緣!”“那就是‘淚痕’!”陳瞎子斬釘截鐵,
“那滴悲淚落下的地方!是那邪陣殘留最核心的‘節(jié)點(diǎn)’!也是…連接那個囚籠的‘門’!
你摸到了它,‘她’就感應(yīng)到你!‘選中你了’!
后生…”老人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警告,“聽我一句勸,別再去了。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