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路通倉庫的冰冷似乎能凍結(jié)靈魂。我坐在自己狹窄的休息隔間里,掌心緊緊攥著那枚邊緣鋒利的鏡子碎片,仿佛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鏡中那冰冷沙啞的低語還在腦海中回蕩,每一個詞都像毒蛇的獠牙,刺入我緊繃的神經(jīng)。
規(guī)則…漏洞…關(guān)聯(lián)者…終末在看著你…第七醫(yī)院…冰柜鑰匙…來找我們…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但更深處,一種被窺視、被標記、被當成棋子的憤怒如同巖漿般翻涌。鏡影之蝕的污染比我想象的更加詭譎,它不僅侵蝕身體,更試圖扭曲我的認知,甚至…建立某種連接?這聲音是污染本身?還是某個借助污染與我對話的存在?
右臂的鱗片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又隱沒,掌心暗金裂痕灼熱難當。我需要冷靜,更需要力量。每一次派送,都是一次積累“改寫命運”機會的籌碼,也是我探索真相的途徑。
儲物格里的派件清單無聲地吸引著我的目光。最上方,一個包裹散發(fā)著柔和的、近乎圣潔的白色光芒,如同黑暗中的一點螢火,與剛剛經(jīng)歷的066包裹的漆黑形成了極致反差。
包裹NO.088(白色)
收件人: 小豆子(1943年冬,餓殍)
地址:老城區(qū)“慈安里”舊址(現(xiàn)為酒吧街邊緣的待拆遷區(qū)域)
死亡倒計時: 無(目標已死亡逾80年)
因果備注:「遺愿未了:想吃一顆糖。內(nèi)容:一盒‘怡口蓮’太妃糖(1940年停產(chǎn))。因果效應:當糖果被真正‘享用’(拆開糖紙),其蘊含的‘慰藉’規(guī)則將覆蓋‘慈安里’舊址及周邊殘留的、因饑荒與戰(zhàn)亂而徘徊的集體怨念與饑餓執(zhí)念,引動‘集體飽食幻境’,助其解脫消散?!?/p>
內(nèi)容: 一個極其陳舊的硬紙盒,盒面印著早已褪色的、穿著舊式洋裝小女孩的圖案,以及模糊的“怡口蓮”字樣。盒子里,整齊排列著十二顆包裹著金色錫箔紙的太妃糖,散發(fā)著微弱卻無比純凈的甜香氣息,如同凝固的時光。
“小豆子…怡口蓮…”我看著那備注,冰冷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微瀾。這是一個在漫長時光和巨大苦難中被遺忘的、微小到近乎卑微的遺愿。一顆糖,對于那個戰(zhàn)火紛飛、餓殍遍野的年代,是何等奢侈的夢想。這份包裹,不是為了改變什么,只是為了撫平一道跨越了八十年的、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傷痕,讓一群在饑餓執(zhí)念中徘徊的孤魂,得到最后的慰藉與解脫。
這純粹的“白”,在驛站冰冷的規(guī)則中,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脆弱。
我拿起包裹。那陳舊的紙盒入手溫潤,帶著時光沉淀的柔軟觸感。那股純凈的甜香,如同最輕柔的羽毛,拂過我被066包裹的怨念和鏡中低語污染的精神,帶來一絲短暫的寧靜。掌心暗金裂痕的灼熱感都似乎被這甜香安撫,微微平息。
深綠色的三輪車駛?cè)肜铣菂^(qū)。曾經(jīng)的“慈安里”早已湮沒在時光中,原址如今是酒吧街喧囂背面的一片破敗待拆區(qū)。殘垣斷壁在夜色中如同巨獸的骸骨,歪斜的電線桿上掛著褪色的拆遷標語,空氣中彌漫著垃圾的腐臭和廉價酒精的味道。
然而,在我的感知中,這片區(qū)域卻籠罩著一層常人無法察覺的、粘稠而冰冷的陰霾。無數(shù)細微的、充滿無盡饑餓和絕望的低語在風中嗚咽,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籠罩著每一寸土地。那是當年在饑荒和戰(zhàn)火中倒斃于此的靈魂,他們的執(zhí)念未曾消散,被遺忘的痛苦和永不滿足的饑餓感,讓這里成為了一個無形的、巨大的“餓鬼道”節(jié)點。
我捧著那個散發(fā)著純凈白光的088包裹,如同捧著一盞微弱的燈,行走在殘破的巷弄里。白色的光芒驅(qū)散著周圍濃重的陰霾,那些細微的、充滿饑餓的哀鳴在我靠近時,仿佛被吸引,又帶著一絲本能的畏懼,變得安靜了一些。
我不需要尋找具體的地址。因果備注中的“慈安里舊址”就是范圍。我在一個相對開闊、似乎是當年里弄中心的空地上停下腳步。這里,陰霾最重,饑餓的低語也最為集中,仿佛無數(shù)看不見的影子蜷縮在黑暗中,用空洞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我手中的糖盒。
“小豆子,”我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接送入這片區(qū)域的靈性核心,“你的包裹?!?/p>
我將那個陳舊的“怡口蓮”糖盒,輕輕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白色的光芒如同投入靜水的小石子,瞬間蕩漾開來,柔和地覆蓋了周圍數(shù)十米的范圍。糖盒上的小女孩圖案似乎在光芒中鮮活了一瞬。
沒有任何人形的鬼魂出現(xiàn)。但我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極其微弱、極其純粹、帶著孩童般怯生生的渴望意念,從這片區(qū)域最深沉的陰霾核心,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輕輕地、近乎貪婪地“觸碰”著那個糖盒。
那份渴望,純粹得只剩下對“甜”的向往,跨越了八十年的死亡、饑餓與遺忘。
我蹲下身,伸出手,極其小心地,打開了那個陳舊的紙盒。金色的錫箔紙在白色的光芒下閃爍著微弱而溫暖的光澤。我拿起其中一顆糖。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蘊含著某種規(guī)則力量的脆響,在寂靜的廢墟中清晰無比——那是糖紙被剝開的聲音。
就在金色錫箔紙被剝開的瞬間!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龐大而溫柔的暖流,以那顆剝開的太妃糖為中心,如同水波般瞬間擴散開來!它無聲地掃過整個“慈安里”舊址,掃過每一個角落!
奇跡發(fā)生了!
那些彌漫在空氣中、如同實質(zhì)般粘稠的饑餓陰霾,如同遇到陽光的冰雪,迅速消融!那些細微的、充滿無盡絕望的饑餓哀鳴,瞬間被一種滿足的、安寧的嘆息所取代!
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幻覺:無數(shù)模糊、透明的身影在周圍浮現(xiàn)。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臉上刻著饑餓的印記,但此刻,他們的臉上不再是痛苦和貪婪,而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如同孩童般純粹的滿足和幸福!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郁而溫暖的、混合著焦糖、奶油和堅果香氣的甜香——那是屬于“怡口蓮”太妃糖的、早已失傳的味道!
每一個虛影,都仿佛捧著一顆無形的糖果,貪婪地嗅著那甜美的香氣,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們的身體,在這份由一顆糖果引動的、跨越時空的“飽食幻境”中,開始變得輕盈、透明。
如同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一個接一個的虛影,帶著滿足安寧的微笑,身體化作點點純凈的白色光粒,緩緩升騰,消散在寂靜的夜空中。沒有哀傷,沒有不舍,只有解脫和一種終于被滿足的、微小而巨大的幸福。
整條街,不,是整個“慈安里”舊址及周邊區(qū)域殘留的、因饑荒戰(zhàn)亂而生的集體怨念與饑餓執(zhí)念,在這顆糖被“享用”的規(guī)則力量下,如同被溫暖的陽光徹底驅(qū)散的寒霧,集體得到了撫慰和凈化!無數(shù)光點升騰,如同夏夜的螢火蟲群,點亮了這片破敗的廢墟,也點亮了沉沉的夜空。
那景象,圣潔而哀傷,溫暖得令人心碎。
我站在原地,手中捏著那顆剝開的、散發(fā)著濃郁甜香的太妃糖。我看著無數(shù)光點升騰消散,感受著這片土地終于擺脫了那沉重的、持續(xù)了八十年的饑餓詛咒,變得前所未有的“干凈”和“寧靜”。
右臂的鱗片不知何時完全隱沒,掌心那道暗金裂痕也不再灼熱,反而傳來一種奇異的、溫潤的平靜感。仿佛小宇純凈的靈魂碎片,也在這一刻被這純粹的慰藉所觸動。鏡中那冰冷低語帶來的恐懼和污染帶來的躁動,被這宏大的安寧短暫地壓制了下去。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糖。金色的錫箔紙在白色光芒的余暉下閃閃發(fā)亮。這是屬于小豆子的糖,是她八十年前未曾嘗到的甜。
我沒有吃它。只是輕輕地將這顆剝開的糖,連同剩下的十一顆,重新放回那個陳舊的紙盒里,仔細蓋好。然后,我將盒子輕輕放在原地,那塊曾經(jīng)凝聚了最深重饑餓的土地中心。
“安息吧?!蔽业吐曊f,聲音在空曠的廢墟中輕輕回蕩。
深綠色的三輪車駛回驛路通倉庫。車廂里空蕩蕩的,088包裹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我的心境與來時截然不同。那份由無數(shù)靈魂解脫升騰帶來的巨大安寧感,如同暖流,暫時驅(qū)散了鏡中低語的陰霾和污染的冰冷。
倉庫里,阿蘿依舊在刷著手機,但屏幕上不再是獵奇的新聞,而是一首舒緩的老歌。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虛幻的臉上少了幾分慣常的涼薄,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輕輕哼了一句歌詞:“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老周站在鐵皮小屋門口,腐爛的獨眼凝視著我。這一次,他臉上慣常的冰冷似乎也融化了一絲。他沒有問簽收細節(jié),只是沉默地看著我,那只渾濁的獨眼中,倒映著我身上尚未完全散去的、那份由088包裹帶來的純凈安寧的余暉。
“88號包裹,簽收確認。因果效應生效,‘慈安里’節(jié)點凈化完成?!蔽业穆曇羝届o,帶著一種經(jīng)歷洗禮后的澄澈。
“嗯?!崩现苤粦艘宦?,聲音似乎比往常柔和了半分。他轉(zhuǎn)身欲回小屋,卻又停住,目光投向自己小屋的方向,那只完好的手似乎無意識地摩挲著空氣。
我走向自己的儲物格。我需要消化這份安寧,也需要警惕鏡中低語的反撲。然而,就在我經(jīng)過老周的鐵皮小屋門口時——
嗡…嗡…嗡…
一陣極其細微、卻帶著強烈規(guī)則波動的震顫感,從鐵皮小屋內(nèi)傳來!那感覺…來自老周桌面上那個從不離身的、布滿灰塵的古老黃銅羅盤!
我的腳步瞬間停??!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小屋緊閉的鐵門!雖然隔著門,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屋內(nèi)那個羅盤的指針,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瘋狂震顫!它不再穩(wěn)定地指向某個方向,而是如同失控般劇烈搖擺、旋轉(zhuǎn)!指針尖端散發(fā)出微弱卻刺眼的金光,仿佛感應到了什么驚天動地的東西!
老周顯然也感應到了!他腐爛的半邊臉驟然繃緊,渾濁的獨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猛地推開門沖了進去!
幾秒鐘后,小屋的門被粗暴地拉開!老周站在門口,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他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攥著那個仍在嗡鳴震顫的黃銅羅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他的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利劍,穿透倉庫昏暗的光線,直直地釘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充滿了審視、探究和一種近乎狂暴的質(zhì)問!
“你…”老周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石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力量,“…在‘慈安里’,除了送那個糖盒子…還做了什么?!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羅盤的瘋狂震顫,指針失控的金光…指向的,似乎不僅僅是“慈安里”的凈化,更指向了我本身!指向了我體內(nèi)被封印的污染源?指向了鏡影之蝕?還是…指向了鏡中低語提到的“第七醫(yī)院”和“鑰匙”?
那份由088包裹帶來的短暫安寧,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指向自身的巨大危機感徹底粉碎!深淵的凝視,從未離開,并且…似乎因為我觸碰了某些深埋的“慰藉”,而變得更加急迫和清晰!我的心,再次沉入了冰冷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