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機閣點墨成局的手,此局化身“寒潭畫鬼”林枯蟬。蘇州藏家得前朝《雪棧圖》,
我以裱畫匠身份進(jìn)府,指其乃“畫中畫”,下藏真跡。當(dāng)夜他親手揭畫毀珍,我袖手旁觀,
只取走廢棄絹本。三日后南洋巨賈陳公子攜“家傳殘卷”登門求合璧,殘卷正是那廢棄絹本。
藏家悔恨撞柱,陳公子天價拍走“合璧神品”。離城夜雨,我于船艙展開《雪棧圖》真跡,
卷軸夾層里,靜靜躺著被揭下的那層“廢絹”。蘇州的秋,是浸在墨里的。
濕冷的雨絲總也下不透,懸在半空,織成一張灰蒙蒙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粉墻黛瓦,
網(wǎng)住了小橋流水,也網(wǎng)住了人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氣。
空氣里浮動著桂子將殘未殘的甜膩,
混雜著深巷人家蒸糕的米香、裱畫鋪子里隔夜?jié){糊的微酸,
還有河浜深處淤泥緩慢發(fā)酵的腐朽氣息,沉甸甸地壓在鼻端。藏玉軒的主人柳三變,
這幾日走路都帶著風(fēng)。他那張保養(yǎng)得宜、微帶富態(tài)的臉,紅光滿面,
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成了得意的紋路。前朝畫圣李寒林的《雪棧圖》!
真真切切落到了他柳三爺?shù)氖掷?!這消息像長了翅膀,
在蘇州城那些附庸風(fēng)雅的圈子里悄無聲息地炸開,又迅速被柳家森嚴(yán)的門禁捂得密不透風(fēng)。
柳三變閉門謝客,連最親近的幾位老友都被擋在了門外,只放出風(fēng)聲:畫需靜養(yǎng),
待塵埃落定,再邀諸公品鑒。這“塵埃”,便是尋一位真正靠得住的大匠,
為這無價之寶重?fù)Q新裝。于是,我頂著“林枯蟬”的名號,
背著那個磨得油亮的紫檀木工具箱,踏著青石板上濕滑的苔痕,
敲響了藏玉軒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門開一條縫,露出門房一張警惕的臉,
渾濁的眼睛上下掃視著我。一身半舊的靛藍(lán)棉布直裰,洗得發(fā)白,
肘彎處打著同色布料的補丁,針腳細(xì)密卻難掩寒酸。肩上的工具箱沉甸甸,
散發(fā)著松煙墨、陳年宣紙和熟桐油混合的、屬于老手藝人的獨特氣息。
臉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眼窩深陷,顴骨微凸,嘴唇?jīng)]什么血色,唯有一雙手,
骨節(jié)分明,修長穩(wěn)定,指甲修剪得極短,透著一股與衣著格格不入的潔凈與力量感。
“柳老爺府上?”我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久未開口的沙啞,像枯葉摩擦,“裱畫匠,
林枯蟬。應(yīng)召而來。”門房狐疑地打量著我工具箱上那個模糊的“林”字刻痕,
又看看我這張過于年輕卻過分沉寂的臉,終究還是側(cè)身讓開了路。柳三變要的是手藝,
不是門面。穿過幾重庭院,空氣里昂貴的沉水香也壓不住那股子因過度興奮而生的躁動。
書房里,柳三變正背著手,焦躁地在滿架古籍珍玩前踱步。聽到通報,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目光如鷹隱般盯在我身上,帶著審視、挑剔,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巨大財富而生的神經(jīng)質(zhì)?!澳憔褪恰懂嫻怼挚菹s?
”他語速很快,帶著居高臨下的倨傲,“名頭倒是唬人,手底下可真有幾分斤兩?我這幅畫,
一絲一毫也錯不得!”我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衣襟上,
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斤兩,在畫上說話。畫在何處?
”柳三變被我這種近乎無禮的平靜噎了一下,鼻翼翕動,最終冷哼一聲,
親自走到那張寬大的紫檀書案旁。案上早已清空,只鋪著一層厚厚的、潔凈如雪的宣紙。
他屏住呼吸,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從旁邊一個特制的黃花梨畫匣中,
捧出一卷古畫。畫卷徐徐展開的瞬間,連窗外透進(jìn)的灰白天光似乎都凝滯了片刻。
寒氣撲面而來。素絹之上,墨色淋漓,卻又極盡克制。千山鳥飛絕的孤寂,
萬徑人蹤滅的荒寒,被一支枯筆演繹得入木三分。遠(yuǎn)處雪山層疊,只露崢嶸一角,
寒氣森森;中景一掛冰瀑,懸于斷崖,仿佛能聽到冰棱碎裂的脆響;近處一座孤零零的棧橋,
朽木橫斜,覆著厚厚的積雪,延伸向畫面深處無邊的混沌與蒼茫。幾筆淡赭點染的枯樹,
枝椏如鬼爪般伸向鉛灰色的天空。整幅畫,不見一人,不著一色暖調(diào),唯有雪,是冷的;山,
是硬的;意,是死的。一股逼人的孤絕之氣,幾乎要破絹而出,將觀者的魂魄都凍僵在畫中。
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朱砂?。骸昂謱懸狻?,鐵畫銀鉤,力透紙背。柳三變屏息凝神,
眼睛死死盯著畫面,仿佛要將每一根線條都吸進(jìn)肺腑。他指著那方小印,
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看!看這??!這墨色!這氣韻!錯不了!寒林真跡!曠世奇珍!
” 他的聲音因亢奮而尖利。我并未應(yīng)和他的激動。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沉靜如水,
一寸寸掃過畫心。從雪山冷硬的輪廓,到冰瀑飛濺的冰晶,
再到棧橋朽木上每一道細(xì)微的裂痕……最后,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棧橋右側(cè)邊緣,
一片看似尋常的、被積雪半掩的嶙峋山石處。那里,絹絲底子的紋理,
似乎比別處……略顯滯澀?仿佛墨色之下,還藏著另一層呼吸。“柳老爺,
” 我的聲音打破了書房里令人窒息的靜默,如同枯枝折斷般清晰,“此畫,恐非全貌。
”“什么?”柳三變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扭過頭,臉上的紅光瞬間褪去,變得煞白,
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在我身上剜出兩個洞,“你……你什么意思?你敢說這是假的?!
”“非假?!蔽揖従彄u頭,目光依舊焦著在那片山石處,“是真跡。但,
是蓋在另一幅真跡之上的真跡?!薄吧w……蓋在……”柳三變徹底懵了,嘴唇哆嗦著,
一時無法理解這拗口的句子?!爱嬛挟??!蔽彝鲁鋈齻€字,如同三枚冰冷的釘子,
敲進(jìn)他的耳膜,“前朝戰(zhàn)亂,名家真跡常被藏匿。有高人,
取同時代、同質(zhì)地、但稍次之舊絹,以秘法重制漿料,覆于真正絕世之作上,
再依樣臨摹一幅偽作于表層。尋常觀之,天衣無縫,只為瞞天過海,
護(hù)住底下那層真正的無價之寶?!蔽疑斐鍪种福讣獠⑽从|碰畫面,只在離絹面寸許處,
虛虛點向那片山石區(qū)域:“柳老爺請看此處。墨色沉郁,看似筆力千鈞,
然細(xì)觀其絹底經(jīng)緯走向,此處墨色沁染的紋路,與周邊山勢走勢,有毫厘之偏。
再看這絹絲光澤,此處略顯‘悶’,不如他處透亮,似被一層極薄的‘油膜’所隔。
此非自然舊氣,乃是……漿糊秘藥殘留之相。”柳三變?nèi)缤皇┝硕ㄉ矸?,僵在原地?/p>
他猛地?fù)涞綍盖?,幾乎將臉貼到畫上,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我指的那片區(qū)域。
呼吸變得粗重,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書房里只剩下他拉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和我平靜無波的語調(diào)。
“這……這……”他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難以置信,
卻又被那細(xì)微的“證據(jù)”勾得心癢難耐,如同百爪撓心?!按说取嬛挟嫛?/p>
非大機緣、大手段不能重現(xiàn)天日?!蔽依^續(xù)說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需以秘制藥水,浸潤表層偽作邊緣,待其酥軟,再以特制薄刃,尋其薄弱處入手,
屏息凝神,以巧勁緩緩揭開。其間分寸,差之毫厘,下層真跡立毀!
非心志堅毅、眼力通玄、手法如鬼者,不可為也?!蔽翌D了頓,目光從畫上移開,
第一次正眼看向柳三變那張因巨大誘惑與恐懼而扭曲的臉,聲音輕得像嘆息:“柳老爺,
此畫命運,系于您一念之間。是守著這層世人皆知的‘寒林’,還是……賭一把,揭開它,
看看下面埋著的,究竟是哪一位仙佛的手筆?那或許,才是真正的‘曠世’。”說完,
我后退一步,重新垂手而立,如同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幽靈。將選擇的權(quán)柄,
連同那足以焚心的誘惑和粉身碎骨的風(fēng)險,一股腦地,
拋給了眼前這個已被貪婪燒紅了眼的藏家。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窗外雨聲淅瀝,
敲打著芭蕉葉,更襯得室內(nèi)空氣凝滯如鉛。柳三變像一尊泥塑,僵在書案前,
只有劇烈起伏的胸膛和額角不斷滾落的汗珠,證明他還是個活物。
他的眼睛死死釘在《雪棧圖》上,釘在我所指的那片山石區(qū)域,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鉤子,
反復(fù)刮擦著絹絲,試圖從我描述的“破綻”中榨取出更多的確定性。
貪婪與恐懼在他臉上交織、扭曲,形成一種近乎癲狂的神情。時間一點點流逝,
燭臺上的燈花“噼啪”爆了一下。“賭!”柳三變猛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嘶啞干裂,
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師傅!你來!你來揭!需要什么藥水?什么薄刃?
我即刻命人去尋!只要能揭開,只要能見到下面那層真跡……我柳三變,傾家蕩產(chǎn),
也絕不負(fù)你!”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狂熱。我卻緩緩搖頭,
動作輕得幾乎不易察覺?!傲蠣?,” 聲音依舊平靜,像深潭不起微瀾,
“此等‘揭二層’的秘技,非師門親傳,手口相授,外人絕難窺其門徑。藥水調(diào)配,
差之毫厘,便是焚琴煮鶴;運刃巧勁,失之分寸,即是千古罪人。
此乃‘鬼手’一脈不傳之秘,林某……不敢僭越,亦無力承擔(dān)萬一失手之重責(zé)?!薄澳?!
”柳三變被我斷然拒絕噎得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白,胸口劇烈起伏,手指顫抖地指著我,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失落和更加強烈的占有欲如同毒蛇,
噬咬著他的心?!安贿^,”我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再次落回畫卷,“林某雖不能親手施為,
卻可在此護(hù)法。柳老爺若執(zhí)意一試,需得依我三事?!薄翱煺f!
”柳三變?nèi)缤磳⒛鐢乐丝吹礁∧??!捌湟?,備齊我所列之物:上等陳年米漿一缽,
置于炭火上煨至溫?zé)?;純銀薄刃一把,刃口需如發(fā)絲,刃身需如柳葉,
置于冰水中鎮(zhèn)透;潔凈無瑕的生宣百張,
疊放于旁;細(xì)若牛毛的銀針三枚;另備……烈酒一壺。”我報出物件,語調(diào)清晰平穩(wěn)。
“其二,凈手焚香,屏退所有閑雜人等。此等天人交感之事,一絲濁氣,一縷雜念,
皆是大忌。”“其三……”我抬眼,目光如古井幽深,直視柳三變幾欲燃燒的瞳孔,
“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運刃揭畫,必須由藏主親為。畫中靈性,只認(rèn)其主。旁人代勞,
縱使手法通天,也必引真跡反噬,靈光盡散,化作朽絹?!弊詈笠痪?,如同重錘,
狠狠砸在柳三變心上。他身體晃了晃,眼神中瞬間掠過極致的恐懼,
但旋即被更瘋狂的貪婪淹沒。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入掌心:“好!好!我揭!
我親自來!”所需之物很快備齊。書房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垂下,
隔絕了外界所有光線和聲響。屋內(nèi)只點了一支素蠟,昏黃搖曳的光暈,
將書案周圍照得如同鬼魅。
空氣里彌漫著溫?zé)崦诐{的微酸、烈酒的辛辣、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
柳三變已用烈酒凈過手,換上了一身潔凈的素白中衣,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更加慘白,
額頭上全是冷汗。他如同即將走上祭壇的羔羊,站在書案前,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