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館的清晨,被一陣粗暴的拍門聲撕裂。
那聲音急促、蠻橫,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徹底驅(qū)散了殘存的一絲寧靜。
李良如同受驚的豹子,瞬間從外間值守的位置彈起。
身形一閃已擋在內(nèi)室門前,右手按上了刀柄。
眼神銳利如刀鋒,死死盯著那扇被拍得嗡嗡作響的門板。
李安也已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略顯陳舊的常服。
臉上沒有驚慌,只有一片沉靜的冷意。
他示意李良開門。
門開處,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熏香和油膩氣息的味道涌了進來。
門外站著三個人。
為首者約莫四十許,面皮白凈,下頜微抬。
穿著一身簇新卻透著匠氣的典客署低級官吏服色。
正是歸云館的主管,姓孫。
他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皂隸,眼神渾濁。
帶著一股市井潑皮的憊懶和兇悍。
孫主管的目光像刷子一樣,越過李良的肩膀,在屋內(nèi)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安身上。
那眼神里沒有半分對“皇子”或“質(zhì)子”應(yīng)有的敬意。
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倨傲。
“李安公子,”
孫主管開口,聲音尖細,拖著官腔:
“奉典客署上命,例行清點館內(nèi)物品,核對份例使用情況。
還請公子行個方便,配合查驗。”
話說得冠冕堂皇。
但那“行個方便”、“配合查驗”幾個字,咬得格外重,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意味。
李安面色平靜,微微側(cè)身:
“孫主管請便?!?/p>
孫主管鼻腔里輕哼一聲,邁著方步踱了進來。
那兩個皂隸立刻如狼似虎地跟進,眼神貪婪地在屋內(nèi)不多的陳設(shè)上掃視。
“搜!”
孫主管輕飄飄地吐出一個字。
兩個皂隸立刻行動起來。
他們動作粗魯,毫無顧忌。
書架被粗暴地拉開。
那些李安從坊市買來的、廉價的《沈國山川風(fēng)物志》、《北地民俗考略》等書籍被一本本抽出。
隨意地翻動、抖落,甚至有幾本被“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上了灰塵。
書頁被翻得嘩嘩作響,仿佛在尋找夾帶的密信。
接著是存放物品的箱籠。
李安那幾件替換的常服被抖開、揉捏,連夾層都不放過。
李良購置的一些簡單生活用具,如銅盆、布巾等。
也被拿起來掂量、敲打,仿佛懷疑里面藏了金子。
搜查的重點,很快落在那幾包從坊市買回的廉價藥材上。
孫主管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
他親自上前,一把抓起一包地榆炭,撕開草紙包裝。
黑褐色的粉末和碎屑立刻灑落出來一些。
他捻起一點粉末,湊到鼻子前嗅了嗅,又嫌棄地甩開。
“哼,盡是些不值錢的草根樹皮?!?/p>
他撇撇嘴,將藥包隨手扔回桌上,藥粉又灑落一片。
他又拿起另一包魚腥草,同樣粗暴地檢查。
甚至掰斷一根干草放在嘴里嚼了嚼。
隨即“呸”地一聲吐在地上,滿臉鄙夷。
“公子身份尊貴,買這些下等貨色做什么?莫不是……別有用心?”
他拖長了音調(diào),目光陰惻惻地盯著李安。
李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
“孫主管說笑了。
久居館中,難免偶感風(fēng)寒或小恙。
沈都藥鋪價昂,這些尋常藥材,聊作備用罷了。
莫非典客署連質(zhì)子自購些許防病之物,也要過問?”
他的語氣平淡,但最后一句的反問,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
孫主管被噎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
他確實沒在這些藥材里發(fā)現(xiàn)任何違禁品。
(那些硫磺土和硝石霜,李安早已讓李良藏在更隱秘之處)。
他又不甘心地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墻角那個小小的炭盆上。
盆里只有幾塊將熄未熄的黑炭,屋內(nèi)寒意深重。
“哼!”
孫主管找不到茬,惱羞成怒地哼了一聲,揮揮手示意皂隸停下。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物品清點完畢,皆在允許范圍之內(nèi)。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嘴角勾起一絲刻薄的笑意。
“本月歸云館份例,按例發(fā)放。
炭火五十斤,新制冬衣一套,棉布兩匹?!?/p>
他頓了頓,欣賞著李安和李良臉上仿佛能的噴火眼睛才慢悠悠地繼續(xù)道:
“然,館中存炭尚有結(jié)余,新衣制作亦需時日。
故,本月炭火實發(fā)三十斤,新衣與布匹,延至下月一并補足。
此乃署規(guī),還請公子體諒?!?/p>
克扣!赤裸裸的克扣!
炭火在沈都嚴寒的冬日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新衣更是御寒的必需品。
所謂的“結(jié)余”、“需時”,不過是刁難的借口。
李安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比這屋內(nèi)的低溫更刺骨。
他看著孫主管那張寫滿“規(guī)矩在我手”的倨傲面孔,腦中瞬間掠過數(shù)種念頭:
據(jù)理力爭?向更高層申訴?甚至……行賄?
但每一個念頭都在升起的瞬間被冰冷的現(xiàn)實掐滅。
他有什么籌碼去爭?
一個被嚴密監(jiān)視、地位低下的質(zhì)子。
去控告一個手握具體執(zhí)行權(quán)的典客署小吏?
結(jié)果只會是更嚴苛的刁難,甚至被反咬一口。
行賄?
且不說囊中羞澀,一旦開了口子,便是無底洞,更會授人以柄。
實力的絕對差距,如同歸云館的高墻,冰冷而絕望。
“質(zhì)子”二字的重量,從未如此刻骨。
這不是賓客,是囚徒;不是交涉,是施舍與剝奪。
李安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緒。
再抬眼時,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他甚至微微頷首,語氣聽不出喜怒:
“有勞孫主管費心。署規(guī)如山,自當(dāng)遵從?!?/p>
孫主管顯然沒料到李安如此“識相”。
準備好的后續(xù)刁難說辭卡在了喉嚨里。
他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悻悻然,又帶著幾分得意,冷哼一聲:
“公子明白就好!我們走!”
說罷,帶著兩個皂隸,趾高氣揚地揚長而去。
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屋子的寒意。
門被重重關(guān)上
“混賬!”
李良壓抑的怒吼終于爆發(fā)出來。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柱子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指關(guān)節(jié)瞬間通紅。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屈辱和殺意。。。
“公子!他們欺人太甚!我……”
“良叔?!?/p>
李安的聲音響起,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良猛地轉(zhuǎn)頭,看到李安正彎腰,將被扔在地上的書籍一本本撿起。
仔細拂去灰塵,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剛才的屈辱從未發(fā)生。
李安將書放回書架,走到李良面前。
看著他因憤怒而赤紅的眼睛,緩緩道:
“小不忍,則亂大謀?!?/p>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淬火的鐵:
“記住這個人。
記住今日的炭火和新衣。
記住典客署的‘署規(guī)’?!?/p>
他沒有說“報仇”。
但那份刻骨的冷靜和“記住”二字中蘊含的力量。
比怒吼更讓李良心頭震動。
李良看著李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里面沒有了少年的驚惶。
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和一種……他無法完全理解的、蟄伏的火焰。
他胸中的怒火奇異地被這眼神澆熄了大半,轉(zhuǎn)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堅定的東西。
他重重地點頭,聲音嘶?。?/p>
“是!良記住了!”
李安不再多言。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炭盆上。
盆中僅有的幾塊炭火奄奄一息,散發(fā)的熱量杯水車薪。
炭火不足……這本是刁難帶來的困境。
但此刻,在李安眼中,這困境卻似乎……
有了一絲可利用的縫隙。
午后,趁著難得的、無人打擾的寂靜。
李安讓李良嚴密警戒四周。
尤其是那個孫主管可能安插的、不懷好意的眼線。
他則搬出了那個被克扣后顯得格外空蕩的炭筐。
然后,他小心地從李良藏匿之處,取出了幾個粗陶罐和布包。
一個罐子里是暗紅色的、帶著硫磺味的后山泥土?xí)窀珊笱心サ拇址郏蚧腔旌衔铮?/p>
另一個布包里,則是從館內(nèi)廢棄角落、陰濕地窖墻根處刮下來的。
那些如同白霜般的結(jié)晶(粗制硝石)。
炭火不足,意味著室內(nèi)溫度更低,也更干燥——
這正是某些操作需要的環(huán)境。
李安將門窗緊閉,只留一絲縫隙通風(fēng)。
他找來一個廢棄的、邊緣有些破損的淺口銅盆。
他將一部分粗制的硫磺粉和硝石霜小心地鋪在銅盆底部,薄薄一層。
然后,他將這個銅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個炭盆旁邊不遠處的陰影角落里。
這里既能利用炭盆殘存的、微弱而穩(wěn)定的余熱。
又足夠隱蔽,不易被從門外或窗外一眼瞥見。
他不需要高溫,只需要持續(xù)、溫和的干燥。
讓這些潮濕的、混雜著雜質(zhì)的原料。
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慢慢地失去水分,慢慢地……變得純粹。
李安靜靜地蹲在銅盆旁,看著那層暗紅與灰白的混合物。
它們在炭火的微光映照下,泛著一種奇異的光澤。
冰冷的空氣里,那絲若有若無的硫磺味。。。。
似乎也變得不再那么刺鼻。
歸云館的規(guī)矩如刀,割走了他的炭火和新衣。
他卻在這刀鋒留下的縫隙里,悄然點燃了一簇更危險、也更熾熱的火種。
孫主管克扣的是御寒之物。
李安在干燥的,是焚天之炎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