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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的梆子聲還在巷尾幽幽回蕩,陸焱已經(jīng)赤腳踩在了朱雀橋滾燙的青石板上。昨夜的半錠銀子換了半袋糙米和幾掛紅綢,剩下的碎子兒在懷里叮當作響,像揣著幾只不安分的蟋蟀。褲腳沾著昨夜刷墻蹭的白灰,干了,硬邦邦地磨著腳踝。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還殘留著夜露的濕氣和牲口棚特有的草料發(fā)酵味兒。

“金陵快驢!花走路錢,享坐驢福!頭三位,免單!”

嘶啞的嗓音在清晨空曠的橋頭顯得格外突兀,像塊破鑼。陸焱扯著脖子喊了半個時辰,回應他的只有幾個早起挑水的漢子匆匆一瞥,眼神里明晃晃寫著“敗家子又發(fā)癲”。老王頭牽著三頭瘦驢,蔫頭耷腦地站在臨時搭起的破草棚下,渾濁的老眼盯著陸焱的后背,滿是憂慮。那幾頭驢,可是他的命根子。

“老伯!您別光杵著?。 标戩湍税杨~頭上混著灰土的汗,轉身一把攥住老王頭粗糙的手腕,力道大得老漢一哆嗦,“您算算,這青驄驢跟著您拉磨,一天刨去草料,能落幾個大子兒?二十文頂天了吧?”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漢皺巴巴的臉上,另一只手抄起根燒火棍,就在滿是驢蹄印和車轍的泥地上“唰唰”畫起來。

“您瞧這兒!”棍尖戳著泥地上一個歪歪扭扭的圈,“這是咱的站點,掛您李掌柜的屋檐下!”他指向縮在雜貨鋪門板后嗑瓜子的李掌柜。李掌柜“呸”地吐出瓜子殼,一臉譏誚。

“再看這兒!”棍子又劃拉出幾個小圈,“南市布莊、碼頭腳行、城隍廟香火鋪……都是咱的點兒!驢,”棍子重重一點泥地上潦草的驢頭圖案,“就從您這兒出!”他猛地轉向老王頭,眼神灼灼,“入了股,驢還在您眼皮子底下,每月穩(wěn)穩(wěn)當當五兩紋銀打底!不比您風吹日曬拉磨強?”

老王頭渾濁的眼珠在陸焱畫的地圖和自家驢身上來回逡巡,嘴唇哆嗦著:“三…三少爺,俺不是不信你…可這‘共享’…俺活了六十歲,沒聽過驢還能…還能分著騎的?萬一…萬一哪個殺才把俺的驢使喚瘸了…”他下意識攥緊了手里的韁繩,枯瘦的手指關節(jié)都發(fā)了白。

“哎喲我的老伯!”陸焱一拍大腿,那破鑼嗓子又拔高了一度,引得幾個挎著菜籃的婦人停下腳步看熱鬧?!澳斣圻@是白使喚呢?”他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幾塊刻著歪歪扭扭編號的竹牌,竹屑簌簌往下掉?!扒埔姏]?‘租驢牌’!憑牌取驢,按時辰算錢!銅板兒叮當響,現(xiàn)錢!”他抓起老王頭的手,硬是把三枚還帶著體溫的銅錢拍進對方滿是老繭的掌心,“喏!頭期利錢!白紙黑字…不,紅綢綁驢,咱立字據(jù)!驢傷了病了,算我陸焱的!我拿這身骨頭賠您!”他“嘩啦”一下又扯開那件補丁摞補丁的單衣,昨夜剛結痂的鞭痕在初升的日頭下蚯蚓般猙獰盤踞。

人群里一陣低低的吸氣聲。賣豆腐的張嬸挎著籃子擠進來,撇撇嘴:“陸三少,你這餅畫得比秦淮河還寬!驢又不是銅錢,放出去還能自個兒下崽兒回來?”

“下崽兒?”陸焱眼珠一轉,燒火棍“啪”地敲在泥地上那個代表站點的圈上,濺起點泥星子,“張嬸兒您這話可說到點子上了!咱這叫‘錢生錢’!”他故意壓低聲音,卻又讓周圍人都聽得清,“您想想,一頭驢,一天能跑幾趟?十趟!二十趟!租客的銅錢嘩啦啦,抽成就是咱下的小崽兒!比您磨豆腐可輕省多了!”他掃視著漸漸圍攏的人群,燒火棍在空中用力一揮,帶著破風聲:“名額有限!就這頭三天入伙的,白送一個月分紅!過了這村——”他故意拉長調(diào)子,目光掃過老王頭、李掌柜,還有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商戶,“可就沒這店了!驢就這么多,站點就這幾個!先到先得…驢!”

饑餓營銷的話術像塊磁石。幾個被趙黑虎印子錢逼得眼睛發(fā)綠的小商戶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賣笤帚的王二麻子一咬牙,擠出人群:“三少…三少!算俺一個!俺那笤帚鋪門口能掛牌子!”

“好!王掌柜爽快!”陸焱立刻高聲應和,順手從懷里又摸出塊竹牌塞過去,動作快得像怕人反悔。

李掌柜的算盤珠子在柜臺后無意識地撥拉了幾下,噼啪作響。陸焱敏銳地捕捉到這聲音,立刻湊到雜貨鋪窗根下,壓著嗓子,卻又能讓旁邊人聽見:“李爺,您可是明白人。趙黑虎那幫人,眼珠子早盯上城南漕運這塊肥肉了,咱這小本買賣,他未必看得上。可要是…要是咱這‘金陵快驢’跑順了,成了氣候…”他話留半截,意味深長地看著李掌柜。

這句話像滴冷水濺進了熱油鍋。李掌柜渾濁的眼珠里精光一閃,手里的瓜子也不嗑了。趙黑虎的兇名,比陸焱的“敗家”名頭可瘆人多了。他沉吟片刻,終于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掛牌子可以,抽成…得再加半成!”

“成!李掌柜痛快!”陸焱一口應下,臉上堆著笑,心里卻暗罵老狐貍趁火打劫。他轉身對著稀稀拉拉聚攏的幾人——老王頭和他的三頭瘦驢,笤帚鋪王二麻子,還有一個賣竹篾器的、一個補鍋匠,算是勉強湊齊了草臺班子的骨架。

日頭漸高,曬得人頭皮發(fā)燙。陸焱嗓子眼像塞了把沙子,火辣辣地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正要再鼓動幾句,眼角余光瞥見那個穿灰布長衫的書生張承,不知何時已站在人堆外,正蹙著眉,盯著地上那幅被踩得模糊不堪的“運營圖”,手指還在袖子里微微掐算著什么。

“兄臺!”陸焱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幾步跨過去扯住張承的袖子,“來得正好!快幫咱算算,這站點怎么排布,驢怎么周轉才最來錢?”他不由分說將張承拉到泥地圖前,又變戲法似的摸出半塊昨夜買的、已經(jīng)有點發(fā)硬的桂花糕,不由分說塞進對方手里,“管飯!管點心!三成干股,絕不食言!”

張承被他這連珠炮似的架勢弄得一愣,看著手里硬邦邦的糕點和地上鬼畫符般的“宏圖”,再看看陸焱那雙熬得通紅卻亮得驚人的眼睛,以及周圍幾張或麻木、或貪婪、或猶疑的面孔,終是嘆了口氣,撩起磨出毛邊的袖口,蹲下身,撿了根小樹枝,在泥地上重新勾畫起來,低聲說著什么“巳時客流”、“周轉時辰”、“空駛損耗”…

陸焱長長舒了口氣,背上的鞭傷被汗一浸,又刺刺地疼起來。他望著眼前這幅景象:老王頭緊緊攥著三根韁繩,仿佛攥著身家性命;李掌柜倚著門框,老神在在地撥著算盤;幾個小商戶圍著張承,伸著脖子看那地上的新圖;三頭瘦驢甩著尾巴,茫然地啃著墻角剛冒頭的草芽;驢尾巴上系著的紅綢,在晨風里可憐巴巴地飄著。

這東拼西湊的草臺班子,像用漿糊粘起來的破船,連水都沒下,就讓人覺得它下一秒就要散架。可陸焱捏了捏懷里僅剩的幾枚銅錢,聽著張承條理清晰的分析,再看看老王頭那因為聽到“驢傷了算我的”而略微松弛的眉頭,心里那點虛火,竟又頑強地燒了起來。

畫出來的餅,終究是懸在半空。但眼下,他得先讓這艘破船,在趙黑虎的獠牙咬過來之前,晃晃悠悠地…撐起來。


更新時間:2025-06-28 15:2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