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的請柬抵達(dá)時，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舊氣味，
像極了童年記憶里那個堆滿舊玩具的閣樓角落，灰塵和樟腦丸的氣息混雜在一起。
大紅灑金的封面俗氣又刺眼，
上面印著兩個歪歪扭扭、用蠟筆涂出來的卡通笑臉——一個兔子，一個熊，笑容咧得極大，
透著股沒心沒肺的傻氣，卻又莫名地讓人脊背發(fā)涼。請柬上最醒目的，
是那個地點(diǎn)：**“喜洋洋游樂園·夢幻城堡”**我的手指在粗糙的紙面上摩挲了一下。
喜洋洋？那地方不是早就……早就廢了嗎？聽說在我讀初中那會兒就徹底關(guān)了門。
童年時模糊的彩色記憶碎片，
旋轉(zhuǎn)木馬的光影、棉花糖的甜膩、還有小雅在碰碰車上咯咯大笑的聲音，
瞬間被一層厚厚的、帶著鐵銹味的灰色塵土覆蓋。廢棄，這兩個字本身就帶著不祥的預(yù)兆。
更詭異的是附加要求：**“為營造夢幻童趣氛圍，
請務(wù)必穿著主辦方提供的動物玩偶服（款式隨機(jī)）入場。拒絕者，后果自負(fù)。
”**“后果自負(fù)”？這措辭硬邦邦的，像一塊冰冷的鐵板，砸在喜慶的邀請上。
我捏著請柬，指尖有點(diǎn)發(fā)涼。小雅，
那個記憶里像只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的女孩，
怎么會選在這種地方辦婚禮？還搞這種古怪的要求？疑惑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我翻出手機(jī)，
點(diǎn)開那個沉寂已久、備注為“小麻雀”的號碼，撥了過去。“嘟…嘟…嘟…”忙音，
單調(diào)而漫長，像永無止境的隧道。無人接聽。心里的不安又加重了一分。我猶豫了很久，
最終還是點(diǎn)開了我們共同好友建的微信群。群名叫“老街坊”，
里面都是兒時一起在舊城區(qū)打鬧的伙伴。我把請柬的照片拍下來，發(fā)了進(jìn)去，
附上一句：“小雅結(jié)婚？有人知道嗎？喜洋洋游樂園？”消息發(fā)送成功，
那個小小的圈圈轉(zhuǎn)了幾下。我盯著屏幕。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群里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一個人回復(fù)。連平時最愛冒泡、發(fā)各種養(yǎng)生謠言鏈接的王大媽都噤了聲。
這沉默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所有人都在一瞬間默契地移開了視線，
假裝沒有看到這條信息，或者說，不敢看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這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廢棄的游樂園，古怪的著裝要求，失聯(lián)的新娘，
集體沉默的舊友……這一切都指向一個我不愿意深想的可能性。但小雅……那是小雅啊。
我們一起掏過鳥窩，一起挨過老師的罵，一起在夏日午后分享過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棍。
指尖在冰冷的手機(jī)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還是點(diǎn)開了地圖軟件。輸入“喜洋洋游樂園”。
地圖上，那個區(qū)域顯示為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標(biāo)記。
只有一條孤零零、顏色暗淡的廢棄公路延伸過去。地圖的邊緣，
是一圈模糊的、象征著未知區(qū)域的像素塊?！昂蠊载?fù)”四個字，在腦海里無聲地放大，
帶著冰冷的金屬回音。去，還是不去？廢棄公路像一條干涸、布滿裂痕的灰色血管，
蜿蜒著通向記憶的深處。
出租車司機(jī)在距離地圖上那片模糊空白還有相當(dāng)一段路時就堅決地停了車，
隔著布滿污漬的防護(hù)欄，他指著前方霧氣彌漫的岔路口，
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生硬：“就這兒了，前邊兒路不通，也邪性。你自己走吧，錢不用給了。
”他幾乎是立刻調(diào)轉(zhuǎn)車頭，輪胎摩擦著粗糙的路面，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卷起一陣嗆人的塵土，迅速消失在來時的方向，仿佛身后有看不見的東西在追趕。
我獨(dú)自站在岔路口?？諝庥譂裼掷?，吸進(jìn)肺里帶著鐵銹和腐朽植物的味道。四周靜得可怕，
只有風(fēng)穿過路邊枯黃高草發(fā)出的、如同嘆息般的“沙沙”聲。前方，
濃重的灰白色霧氣無聲地翻涌著，像一塊巨大的、吸音的裹尸布，將視線完全遮蔽。
“喜洋洋游樂園”的入口，就在這片死寂的濃霧深處。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喉嚨。
我邁步向前，踏進(jìn)了那片令人不安的灰白。霧氣冰冷粘稠，瞬間包裹上來，
衣服很快變得潮濕沉重，貼在皮膚上。能見度低得可憐，只能勉強(qiáng)看清腳下龜裂的水泥路面。
走了大約十分鐘，霧氣才似乎稀薄了一些。前方，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個簡陋的棚子，
像是用廢棄的彩鋼板臨時拼湊而成，顏色是褪盡了的粉紅和天藍(lán)，油漆剝落，
露出底下生銹的鐵皮。棚子門口，歪歪扭扭地掛著一塊同樣褪色的牌子：“玩偶服領(lǐng)取處”。
棚子旁邊，站著兩個“人”?；蛘哒f，是兩套巨大的、臃腫的動物玩偶服。
一套是咧著嘴的黃色鴨子，另一套是眼睛又大又圓的粉色小豬。
它們就那么直挺挺地戳在霧氣里，一動不動。玩偶服的絨毛看起來臟兮兮的，
沾著可疑的深色污漬。碩大的、塑料制成的眼睛空洞無神地凝視著前方，
嘴角卻掛著永恒不變的、夸張到詭異的微笑。它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動作，
只是像兩座色彩刺眼的墓碑。棚子入口處，豎著一塊同樣斑駁的告示牌，
跡般的顏料寫著幾行字：**【入園規(guī)則】**1. **請即刻換上主辦方提供的玩偶服。
這是對新人最誠摯的祝福。**2. **進(jìn)入園區(qū)后，請時刻保持微笑！
快樂是這里的通行證！**3. **不要落單！不要獨(dú)處！結(jié)伴同行是安全的保障！
**4. **天黑之前，請務(wù)必離開園區(qū)！切記！切記！
**那鮮紅的字跡在灰蒙蒙的霧氣背景中，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強(qiáng)制意味。
尤其是最后兩個“切記”，筆鋒用力，紅得刺眼。棚子里光線昏暗，
彌漫著濃烈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類似福爾馬林的刺鼻氣味。
角落里胡亂堆著一大堆折疊起來的玩偶服，像一座色彩斑斕的垃圾山。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沾著油污藍(lán)色工裝褲的老頭，蜷縮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椅上打盹。
他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眼皮也沒抬，
只是用枯瘦得像雞爪的手指，隨意地指向那堆玩偶服，
喉嚨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咕噥：“自己……拿……快點(diǎn)……” 聲音嘶啞干澀，
仿佛很久沒有說過話。那堆玩偶服散發(fā)出的氣味更加濃烈，
混合著陳年的汗餿、灰塵和那股若有若無的藥水味。我強(qiáng)忍著不適，胡亂翻找著。
絨毛粗糙扎手，有些地方還黏糊糊的。最終，
我拽出了一套相對“干凈”些的——一套深棕色的熊玩偶服。厚重的頭套上，
兩只圓圓的黑色塑料眼睛呆滯地望著我，嘴角同樣被縫制成一個巨大而僵硬的上翹弧度。
套上玩偶服的瞬間，世界仿佛被隔開了一層。視野被頭套限制在正前方狹窄的一隅，
光線變得更加昏暗。絨毛緊貼著皮膚，又悶又熱，
那股混合著霉味和消毒水的氣息更是無孔不入。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笨重的填充物讓我行動起來像個真正的木偶。
穿戴完畢，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棚子。
那兩個巨大的鴨子和小豬玩偶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霧里，
臉上永恒的微笑在霧氣中顯得格外陰森。它們碩大的塑料眼珠，似乎在我經(jīng)過時，
極其輕微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視線粘在了我身上。我頭皮一麻，不敢再看，低著頭，加快腳步，
幾乎是撞開了那扇銹跡斑斑、發(fā)出刺耳呻吟的游樂園大鐵門。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
沒有歡快的音樂，沒有孩子們的尖叫，沒有閃爍的彩燈。只有一片死寂的廢墟，
籠罩在灰白、粘稠、仿佛凝固了的濃霧之中。
巨大的、早已停止轉(zhuǎn)動的摩天輪骨架如同巨獸的骸骨，沉默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旋轉(zhuǎn)木馬只剩下一圈圈光禿禿、銹蝕嚴(yán)重的金屬底盤和幾根斷裂的柱子，
上面曾經(jīng)色彩鮮艷的馬匹早已不知去向。破敗的城堡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墻皮大片剝落，
露出里面丑陋的磚石，窗戶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扭曲變形、銹成棕紅色的游樂設(shè)施殘骸，
像被隨意丟棄的巨型垃圾，散落在荒草叢生的空地上。唯一還在活動的，是“人”?；蛘哒f，
是穿著各式各樣玩偶服的身影。數(shù)量不多，稀稀拉拉地散布在這片巨大的廢墟里。
子、呆滯的熊貓、高大的長頸鹿、矮胖的企鵝……他們緩慢地、近乎無聲地在霧氣中移動著，
動作僵硬而遲緩，如同上了發(fā)條但動力不足的玩具。所有玩偶服的頭部，
都無一例外地保持著那種巨大的、僵硬的、永恒不變的微笑。沒有任何交談，沒有任何互動，
只有玩偶服填充物摩擦?xí)r發(fā)出的微弱“沙沙”聲，以及腳踩在碎石和荒草上偶爾發(fā)出的輕響。
整個場景詭異得令人窒息，像一場無聲的、充滿怪誕微笑的噩夢。濃霧不僅模糊了視線，
也扭曲了聲音。我下意識地想靠近離我最近的一個穿著老虎玩偶服的身影，
試圖確認(rèn)對方是否也是和我一樣被邀請來的賓客。剛邁出兩步，
一個穿著臟兮兮小丑服、臉上涂著夸張油彩但笑容同樣僵硬無比的工作人員，
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一根斷裂的柱子后面滑了出來，正好擋在我和“老虎”之間。
他離我極近，近到我能看清他油彩下皮膚的灰敗，
以及那雙毫無光彩、空洞得像玻璃珠的眼睛。他嘴角咧開的弧度大得驚人，幾乎裂到耳根，
露出兩排過于整齊卻毫無生氣的牙齒。“規(guī)則三，
”他用一種刻意拔高、尖銳得如同金屬刮擦玻璃的假聲調(diào)說道，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不要落單！但也不要……”他歪了歪頭，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
“……輕易靠近‘陌生人’哦！保持安全距離，保持微笑！快樂！快樂最重要！
” 他一邊說，一邊機(jī)械地拍著手，發(fā)出“啪、啪、啪”單調(diào)的聲響。
那空洞的眼神死死地釘在我臉上（或者說，釘在我熊頭套的塑料眼睛上），
嘴角咧開的笑容紋絲不動，像焊死在臉上一樣。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
我猛地后退一步，笨重的熊玩偶服讓我差點(diǎn)摔倒。小丑依舊咧著嘴，拍著手，
身體隨著拍手的節(jié)奏輕微搖晃，像個壞掉的人偶。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yīng)，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兩聲干澀的笑音，然后猛地轉(zhuǎn)過身，
以一種非人的、關(guān)節(jié)反折般的詭異姿勢，迅速消失在旁邊一座搖搖欲墜的充氣城堡殘骸后面。
心臟在厚重的玩偶服里狂跳，撞擊著悶熱的絨毛。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環(huán)顧四周。
那些穿著玩偶服的身影依舊在無聲地移動，保持著永恒的微笑，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毫無反應(yīng)。
他們真的是活人嗎？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就在這時，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在我身側(cè)響起，
帶著極力壓抑的顫抖：“喂！熊…熊兄？”我嚇了一跳，笨拙地轉(zhuǎn)過身。
一個穿著皺巴巴灰色老鼠玩偶服的人正湊近我。頭套下，
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寫滿驚恐的眼睛。是張總！
我公司那個平日里趾高氣揚(yáng)、腦滿腸肥的部門經(jīng)理！此刻他縮在碩大的老鼠頭套里，
肥胖的身體被玩偶服勒得緊繃繃的，汗水和油脂混合的氣味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
臉上哪還有半點(diǎn)平時的威風(fēng)，只剩下小動物般的驚惶?！笆恰悄惆。￡?？”他認(rèn)出了我，
聲音里的恐懼更濃了，帶著哭腔，“這他媽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小雅呢？婚禮呢？
”他語無倫次，老鼠胡須隨著他嘴唇的哆嗦而顫抖，“剛才…剛才那個會計部的李姐，
就那個穿兔子服的，你還記得嗎？戴眼鏡那個！”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臟沉了下去。李姐，
一個膽小如鼠、說話總是細(xì)聲細(xì)氣的女人?！八灰娏耍 睆埧偟穆曇舳溉话胃?，
又立刻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老鼠頭套左右張望了一下，才用氣聲繼續(xù)說，
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就…就在那邊那個破城堡后面！她…她好像被什么絆了一下，
摔倒了！她的頭套…頭套掉下來了！
我…我就看到她臉上那個表情…那根本不是人該有的表情！太…太嚇人了！
然后…然后霧好像突然濃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等我再看…人…人就不見了！
地上…地上就剩下那個兔子頭套！空的！” 他急促地喘息著，老鼠玩偶服的胸口劇烈起伏，
“規(guī)則…規(guī)則二！她肯定是沒保持住笑容！肯定是！她嚇壞了！她完蛋了！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李姐…消失了？
就因為摔倒時露出了恐懼的表情？這該死的規(guī)則！“我們必須離開這里！
”張總抓住我熊玩偶服的前襟，力量大得驚人，聲音帶著歇斯底里的邊緣，“現(xiàn)在！立刻！
什么狗屁婚禮！老子不參加了！錢…錢能通神！老子給錢！”他一邊語無倫次地低吼，
一邊慌亂地從老鼠玩偶服鼓囊囊的腹部位置，費(fèi)力地掏出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機(jī)。“規(guī)則四！
天黑前離開！”我立刻按住他的手，頭套下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但別亂來！
這里不對勁！手機(jī)可能……” 我想起入園規(guī)則里沒有提電子設(shè)備，但直覺告訴我，
在這里使用它絕對是個糟糕的主意?！胺牌?！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張總已經(jīng)完全被恐懼沖昏了頭腦，他猛地甩開我的手，
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固執(zhí)和屬于商人的盲目自信，“有錢能使鬼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