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啟程的日子,是九月里一個陰沉的早晨。天空壓得極低,灰蒙蒙的,
鉛塊似的云層緊貼著城市瘦骨嶙峋的輪廓,把僅存的光線也吸得一絲不剩。
家中狹小得令人窒息,一只柳條箱笨拙地占據(jù)了屋中央幾乎全部空地。母親跪在箱子旁,
枯瘦的手指靈巧地將幾粒樟腦丸縫入他一件灰布外套的內襯里,針線穿梭間,
發(fā)出細碎、單調的“嗤嗤”聲,像極了某種持續(xù)不斷的嘆息?!拔鞅蹦堑胤?,怕是有蟲。
”母親頭也不抬,聲音含混在喉嚨深處,“放幾粒,防著些。”沈陽立在窗邊,
目光越過院墻低矮的瓦檐,投向外面那條被雨水浸得發(fā)黑的小街。
幾片梧桐的枯葉粘在濕漉漉的青石路面上,像被隨意丟棄的舊信箋。他應了一聲,
聲音輕飄飄的,也粘不住什么重量。他走到自己那張小小的書桌前,
桌面已被清理得過分干凈,只剩下幾本注定要帶走的書還孤零零地躺著。
指尖在書脊上依次滑過:《赤腳醫(yī)生手冊》,厚厚的,棱角硬挺,
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實用氣息;一本沒了封面的《電工基礎》,
書頁邊緣早已卷起毛邊;再旁邊,是薄薄一冊的《新華字典》,
紅色的塑料封皮在幽暗的室內顯出一種奇異的陳舊感。他的目光,
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書桌最里側那本小小的、深藍色封皮的書上——《飛鳥集》。
它安靜地蜷縮在陰影里,像一只被遺忘的鳥兒。手指觸碰到它冰涼的封面,猶豫了片刻,
終究還是縮了回來。那深藍的顏色,此刻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帶著點夢的脆弱,甚至一絲危險的異質氣息。他默默地將它抽出,
輕輕放進了書桌最底下的抽屜深處。抽屜合上時發(fā)出沉悶的“咔噠”一聲,
仿佛宣告了一個小小世界的關閉。柳條箱最終被塞得鼓鼓囊囊。除了衣物和那些被選中的書,
還有一小袋母親硬塞進來的白糖,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當沉重的箱蓋終于“砰”地一聲合攏,鎖扣咬死時,一種奇異的空曠感瞬間彌漫開來。
屋子似乎一下子變大了,變冷了。母親直起腰,背對著他,抬手飛快地在臉上抹了一把。
動作迅捷得幾乎令人無法察覺。“走吧,”她的聲音干澀,“別誤了集合的車。
”---車輪在鐵軌上碾過,發(fā)出單調而巨大的轟鳴。車廂里塞滿了人,
混雜著汗味、劣質煙草味、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屬于遠方陌生土地的干燥塵土氣息。
一張張年輕的臉龐緊貼著車窗玻璃,眼神復雜地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
城市逐漸稀薄、退遠,最終被甩得無影無蹤。視野驟然開闊,
卻又被一種無邊無際的、單調的黃色所取代。起初還有些許零星的綠色點綴,
幾排低矮的楊樹,幾塊被田埂勉強分割開的莊稼地。漸漸地,這點綠色也吝嗇地消失了。
大地徹底袒露出它枯黃而粗糲的肌膚。山巒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被風沙啃噬過的形態(tài),
線條生硬,寸草不生,仿佛遠古巨獸風化后遺存的嶙峋骨架,沉默地蹲伏在天際線下。
目之所及,只有黃沙、礫石,以及被風扭曲成怪異姿勢的枯草,
在車輪卷起的巨大氣流中瑟瑟發(fā)抖?!翱茨?,全是黃沙!”有人指著窗外驚呼,
聲音里帶著初見的震驚,也摻雜著難以掩飾的失望?!奥犝f那里一年到頭刮大風,
能把人吹跑!”另一個聲音附和著,帶著點夸張的渲染。沈陽坐在靠窗的位置,沉默地看著。
車窗外流動的荒蕪,像一卷巨大的、褪了色的舊布,無窮無盡地鋪展開來。
他想起臨行前塞進柳條箱底層的幾本書,書頁間殘留的油墨清香,
似乎也被這無孔不入的干燥塵土味徹底覆蓋了。一種渺小的、被吞噬的感覺,
如同冰冷的沙粒,一點點滲入心底。他下意識地蜷了蜷身體,
仿佛這樣就能抵御窗外那片巨大而陌生的荒涼?;疖囋谀硞€不知名的小站喘著粗氣停下,
又掙扎著開動,如此反復。當它最終耗盡最后一絲氣力,
在一個用簡陋木牌標示著“紅柳洼”三個字的土臺子旁徹底停穩(wěn)時,已是黃昏時分。
車門“嘩啦”一聲洞開,一股裹挾著濃烈沙塵氣息的、干冷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站臺極其簡陋,不過是在沙土地上夯出的一片略高于四周的土臺。
幾間低矮的土坯房蹲在站臺盡頭,墻壁被經年的風沙打磨得坑坑洼洼,
顏色和周圍的大地幾乎融為一體。幾棵瘦骨嶙峋的老榆樹,枝干虬結扭曲,頑強地戳在風里,
稀稀拉拉的葉子在暮色中泛著灰綠的光。前來接站的,是紅柳洼生產隊的老支書,姓馬。
他個子不高,精瘦,裹在一件洗得發(fā)白、沾滿油漬和塵土的舊棉襖里,
像一棵移動的老沙棗樹。臉上溝壑縱橫,是風沙和歲月共同刻下的印記,
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沙礫中偶爾閃過的石英。他身后跟著幾個沉默的年輕人,
同樣穿著臃腫破舊的棉衣,臉龐被高原的日光和風沙染成深重的紫褐色,
眼神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好奇地打量著這群從“大城市”來的知青。
馬支書的目光在沈陽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落在他腳邊那個鼓脹得有些過分的柳條箱上。
箱子在周圍零散的鋪蓋卷和簡易行李袋中,顯得格外笨重和突兀。“娃,箱子里裝的啥?
”老支書的聲音粗啞,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像砂紙摩擦著木頭?!皶!鄙蜿柕吐暬卮穑?/p>
感到周圍幾道目光瞬間聚焦在自己身上,帶著探究,也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疏離。
老支書沒再問,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難以解讀。他揮了揮手,
示意一個叫栓柱的壯實后生過來幫忙。栓柱悶聲不響地彎下腰,抓住柳條箱的提手,
猛地一用力,箱子離地時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吱呀”。他掂量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詫異,
隨即又歸于平靜?!白?!”老支書簡短地招呼一聲,轉身大步流星地朝站臺外走去。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土路上。天光迅速暗淡下去,
西邊天空殘留著一抹病態(tài)的、混著沙塵的暗紅。風更大了,卷起細碎的沙粒,抽打在臉上,
生疼。四周是望不到邊際的暗黃色調,幾棵形態(tài)扭曲的沙柳在風中瘋狂地搖擺,
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如同曠野中游蕩的幽魂在低泣。遠處,
低矮起伏的沙丘在暮色中連綿成一片模糊而陰沉的剪影,仿佛一頭頭蟄伏的巨獸,
正無聲地等待著什么。空氣干冷得如同冰碴,吸入肺腑,帶著一種刮擦般的刺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排低矮的輪廓,像是從黃土地里直接生長出來的瘤節(jié)。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依著一道陡峭的黃土崖壁挖掘出的窯洞。洞口用粗糙的土坯壘砌加固,
黑洞洞的,像大地張開的、沉默的口。崖壁本身被風沙侵蝕得千瘡百孔,
呈現(xiàn)出一種粗糲的、飽經滄桑的質感。幾縷淡薄的炊煙從其中幾個洞口飄出,尚未升騰多高,
便被凜冽的狂風吹散得無影無蹤。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柴草燃燒的煙味、牲口糞便氣味和濃重土腥味的奇特氣息。“到了。
”老支書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變形。他指了指崖壁中間一個黑洞洞的窯口,“沈陽,
你跟栓柱住那間。”栓柱依舊沉默著,扛著那只沉重的柳條箱,
率先彎腰鉆進了那個低矮的窯洞門。沈陽跟在后面,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土腥、霉味和煙火氣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將他緊緊包裹。
---窯洞內比想象中更為低矮和幽深。借著洞口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微光,
沈陽勉強看清了里面的陳設。土炕占據(jù)了大半空間,炕面冰冷粗糙。
一張用幾塊厚實木板釘成的桌子緊靠著土墻,桌腿歪斜不穩(wěn)。
角落里散亂地堆放著一些農具、繩索和看不出用途的雜物,
都蒙著一層厚厚的、似乎永遠也擦不掉的黃土。
窯壁被長年累月的柴煙熏燎成一種深重的、油亮的黑褐色,摸上去粗糙得如同砂紙。
栓柱將那沉重的柳條箱“咚”地一聲放在炕沿下,激起一小片塵土。他直起腰,
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掃過箱子,又落在沈陽身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甕聲甕氣地說:“餓不?我去灶上看看還有沒饃?!?說完,也不等沈陽回答,
便轉身出了窯洞,消失在門外濃重的暮色里。窯洞里只剩下沈陽一個人。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名狀的孤寂感沉沉地壓了下來。他摸索著在冰冷的炕沿坐下,
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那聲音似乎永無止境,單調地撞擊著土崖,又鉆進窯洞低矮的門洞,
發(fā)出嗚嗚的回響,像是曠野里某種龐大而不祥生物的呼吸。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
環(huán)顧著這個幽暗、陌生、散發(fā)著土腥和煙熏氣息的狹小空間,
這就是他未來要稱之為“家”的地方?一種被流放的寒意,比窯洞本身的陰冷更甚,
悄然從心底蔓延開來。他的目光最終落在腳邊的柳條箱上。那箱子在昏暗的光線下,
像一個沉默而固執(zhí)的異類,笨拙地杵在這片原始的黃土地上。他遲疑著,還是彎下腰,
摸索著打開了箱蓋。樟腦丸那股濃烈而陌生的氣味立刻彌漫出來,
暫時蓋過了窯洞里的土腥味。衣物下面,露出書冊方正的棱角。他伸出手指,
觸碰到那本《赤腳醫(yī)生手冊》堅硬的封面,冰冷的觸感讓他心頭微微一顫。箱底,
似乎還殘留著那本《飛鳥集》曾經占據(jù)的空間,如今卻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凹陷。
他猛地合上箱蓋,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在寂靜的窯洞里顯得格外清晰。
日子像村口那架老舊的水車,吱吱嘎嘎,沉重而緩慢地轉動起來。大西北的日子,
甫一展開便帶著粗糲的底色。清晨,天剛蒙蒙透出一點魚肚白,
尖銳刺耳的哨音便撕裂了窯洞區(qū)死水般的沉寂。沈陽掙扎著從冰冷的土炕上爬起,
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早飯是照得見人影的稀粥,混著切碎的、口感粗糲的咸菜疙瘩,
幾口便吞了下去,胃里卻依舊空落落的。隨即便是漫長而重復的勞作。墾荒,挖溝,
平整土地。西北的土,堅硬得如同鐵板,一镢頭下去,震得虎口發(fā)麻,
卻往往只留下一個淺白的印子。風,是這片土地上永恒的主宰,裹挾著沙礫,
無休無止地刮著,鉆進領口、袖口,在臉上、脖頸上劃出細小的血痕,再和汗水混在一起,
結成一層咸澀的泥殼。一天下來,渾身散了架似的疼。
回到那孔低矮、散發(fā)著土腥和霉味的窯洞,沈陽常常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栓柱總是沉默地忙著自己的事,喂他那頭寶貝似的瘦羊,
或是蹲在墻角笨拙地修補著什么農具。窯洞里只有柴火在灶膛里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
以及外面永不停歇的風聲。每當夜深人靜,栓柱沉沉睡去,發(fā)出粗重的鼾聲時,
沈陽才會悄悄坐起身。他從柳條箱最底層,
摸索出那本小小的《新華字典》或是那本卷了邊的《電工基礎》。
借著土炕邊小窗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月光,
或是偷偷點燃一小段珍貴的蠟燭頭(那微小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隨時可能熄滅),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著,手指在書頁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這片刻的沉浸,
是抵御白日無盡疲憊和心靈荒蕪的唯一堤壩。那小小的方塊字,像黑暗中微弱的螢火,
固執(zhí)地亮著,證明著另一個世界曾經的存在。這種格格不入的堅持,很快引來了旁人的目光。
一次集體挖渠的間隙,眾人癱坐在田埂上喘氣。
沈陽習慣性地從口袋里掏出那本小小的《新華字典》,就著昏黃的天光,
手指在磨損的書頁上輕輕描畫一個生僻字的輪廓。一個叫李衛(wèi)東的知青,瘦高個,
臉上總帶著點似笑非笑的精明,湊了過來?!皢眩虼髮W問,”李衛(wèi)東的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能讓周圍幾個人都聽見,“又用功吶?這字典都快被你翻爛了吧?咱這挖地球的活兒,
認那么多字有啥用?能多刨兩鍬土還是能多打二兩糧?” 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揶揄。
旁邊幾個知青也跟著哄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野地里顯得有些刺耳。
一個皮膚黝黑、干活格外賣力的本地后生叫石頭的,也憨憨地笑著,
好奇地探頭看沈陽手里的書,眼神里是純粹的不解。沈陽的臉頰微微發(fā)燙,他默默合上字典,
塞回口袋,沒有回應。那薄薄的小冊子貼在腿上,隔著粗糙的布料,
依舊傳遞出一種固執(zhí)的溫熱。他垂下眼,盯著自己那雙磨出了水泡又被黃土覆蓋的手掌,
泥土深深嵌進指甲縫里,洗也洗不凈。在這片只信奉力氣和收成的土地上,文字,
連同他箱子里那些書本,顯得如此蒼白,如此不合時宜,如同沙丘上突兀長出的一株嫩芽,
注定要被風沙無情地摧毀。---日子在黃沙與黃土間艱難地挪移,轉眼便到了暮春。
風沙依舊肆虐,但陽光已帶上幾分灼人的力量。一個晌午,日頭正毒辣,曬得人脊背發(fā)燙。
沈陽和栓柱被派去修補村外一段被風沙侵蝕得厲害的土路。活計枯燥而沉重,
一筐筐沉重的沙土被抬來,填進溝壑,再用石夯一下下砸實。兩人都汗流浹背,
粗布褂子緊貼在身上。休息的當口,兩人在路旁一叢稀疏的沙棗樹下躲避毒日頭。
栓柱從懷里掏出一個干硬的雜面饃,掰了一半,默默遞給沈陽。
兩人就著水壺里微帶咸澀的涼水,費力地啃著。四周寂靜,
只有風掠過沙丘和稀疏草莖時發(fā)出的嗚咽。忽然,一陣高亢、悠長,
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蒼涼調子,從遠處的沙梁子上飄了過來。那聲音穿透干燥的空氣,
帶著野性的生命力,忽而拔高如裂帛,直刺蒼穹,忽而又低回盤旋,如同嗚咽,
纏繞在沙丘之間,久久不散。調子很怪,既非秦腔的激越,也非信天游的纏綿,
是一種沈陽從未聽過的、屬于這片荒原的原始詠嘆。沈陽不由自主地停下咀嚼,側耳傾聽,
心弦仿佛被那蒼涼的調子猛地撥動了一下。他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正趕著一小群羊,在起伏的沙梁子上緩緩移動,身影在蒸騰的熱浪中微微晃動?!罢l在唱?
”沈陽忍不住問,聲音有些干澀。栓柱咽下最后一口饃,灌了口水,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嘴,
才慢吞吞地說:“是德成老漢。放羊的?!?他的目光也投向遠處那個微小的人影,
眼神里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平靜,“就愛吼這個,幾十年了。”“唱的啥?” 沈陽追問,
那調子里蘊含的某種東西深深吸引了他。栓柱搖搖頭,
臉上沒什么表情:“老輩人傳下來的調調,詞兒……也聽不大真了。高興了唱,愁苦了也唱,
對著沙梁子,對著羊,就這么吼出來?!?他頓了頓,似乎在費力地回憶著什么,
最終只是簡單地說,“沙吃人,人吃沙,一輩輩,就這么過唄。”“沙吃人,
人吃沙……” 沈陽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這簡單的六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捅開了這片土地沉默厚重的門扉,
讓他窺見了一種近乎殘酷的生命循環(huán)和深植于骨髓的宿命感。他猛地想起柳條箱底層,
那本薄薄的、幾乎從未用過的硬殼筆記本。那是臨行前,
一位同樣愛書卻被抄了家的鄰居老師,偷偷塞給他的,
扉頁上還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留待他日”。一個念頭在沈陽心中悄然滋生,
像沙粒間頑強探頭的草芽。傍晚收工回到窯洞,栓柱照例去照料他的羊。
沈陽迫不及待地打開柳條箱,從最深處翻出那個硬殼筆記本。本子嶄新,
紙頁散發(fā)著淡淡的油墨清香,在這充滿土腥味的窯洞里顯得格外清新。他翻開扉頁,
看著那行被歲月模糊了邊緣的鉛筆字“留待他日”,指尖微微發(fā)顫。
他拿起那支同樣珍藏著的、吸滿了墨水的鋼筆,拔開筆帽。
深藍色的墨水在粗糙的紙頁上暈開一小點,他深吸一口氣,
努力回憶著晌午那穿透風沙的蒼涼調子,憑著模糊的記憶,笨拙地記下幾個關鍵的音符走向,
又在旁邊寫下栓柱那樸素的注解:“沙吃人,人吃沙”。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窗外,風依舊呼嘯著,拍打著土崖,卷起陣陣沙塵。
但在這小小的、被油燈昏黃光暈籠罩的角落,一種隱秘的、帶著點冒險意味的興奮感,
悄然壓過了白日勞作的疲憊和這片土地帶來的沉重。仿佛在這片廣袤的荒蕪之中,
他意外地觸碰到了某種深埋的、跳動的脈搏。---收集歌謠的念頭一旦萌芽,
便如藤蔓般在沈陽心底悄然滋長。他變得更加沉默,
也更加留意那些散落在日常勞作間隙的聲音碎片。田間地頭,短暫的歇息時分,
幾個上了年紀的老漢蹲在田埂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不知誰起了個頭,
哼起一段低沉喑啞的調子。沒有歌詞,只有含混的音節(jié)在喉嚨里滾動,
像被風沙打磨過的石頭相互摩擦,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認命。沈陽立刻豎起耳朵,
裝作低頭整理鋤頭,心卻提了起來,手指悄悄在褲兜里蜷縮,
竭力捕捉那幾個模糊的音節(jié)和那獨特的韻律,暗暗記在心里。傍晚收工,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往窯洞區(qū)走。經過村口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榆樹下,
常能看到幾個納鞋底、捻毛線的婆姨聚在一起。日頭將她們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在黃土地上。
不知是誰家的娃兒哭鬧不休,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便放下手中的活計,把孩子攬在懷里,
輕輕搖晃著,嘴里哼起一支曲子。那調子異常輕柔,如同春日里最后一絲微溫的風,
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卻又在尾音處透出隱隱的悲涼。沈陽放慢腳步,
心隨著那溫柔的調子微微起伏,像被一只粗糙卻溫暖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
他默默記下那搖籃曲般旋律的輪廓。最讓他心動的,還是德成老漢的歌聲。每當落日熔金,
將無垠的沙海染成一片悲壯的金紅,德成老漢趕著他那幾十頭瘦骨嶙峋的羊群,
緩緩從沙梁子上下來時,便是他開腔的時刻。那歌聲不再似晌午那般高亢悲愴,
而是變得悠長、蒼茫,仿佛融入了暮色本身。調子古老得如同腳下的沙丘,
歌詞大多含混不清,像被風沙侵蝕了千年的碑文,
只偶爾能捕捉到幾個清晰的詞:“黃沙埋了路”、“白骨守著泉”、“走西口的哥哥,
魂兒丟在了陽關外”…… 這些零星的詞句,像從歷史深處飄來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