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還躲這兒哭呢?”蘇萍兒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甜得發(fā)膩的腔調(diào),像根針扎破了巖石后的寂靜。她扭著腰肢走過來,在蘇小小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依舊蜷縮在陰影里、仿佛與巖石融為一體的身影。
毒日頭懸在頭頂,曬得巖石都發(fā)燙。黃土坡下,隊伍里死氣沉沉,只有幾聲壓抑的咳嗽傳來。蘇小小連頭都沒抬,散亂的頭發(fā)遮著臉,肩膀的抽動不知是偽裝還是真實。
蘇萍兒撇撇嘴,臉上那點假裝的關(guān)心迅速褪去,換上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嫉妒。她繞著蘇小小走了小半步,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蘇小小沾滿塵土的破衣裳下,那依舊纖細(xì)的腰肢和即使灰敗也難掩清秀輪廓的側(cè)臉。
“我說小小妹妹,”蘇萍兒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點酸溜溜的味道,“你這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做給誰看呢?小婉妹妹那是命好,被大戶人家挑中了,去享福了!你該替她高興才是!難不成你還想跟著她一起去?”
她故意頓了頓,想看看蘇小小的反應(yīng)。巖石陰影里的人影紋絲不動,像塊石頭。
蘇萍兒覺得有些無趣,又有些不甘心。她湊得更近,幾乎貼著蘇小小的耳朵,聲音壓低,帶著一種惡意的蠱惑:“再說了,你這模樣,可比小婉還出挑呢!保不齊啊,過兩天就又有‘福氣’落到你頭上!到時候可別學(xué)你妹妹不識抬舉,哭哭啼啼的,惹人煩!要我說,想開點,早點認(rèn)命,說不定還能攤上個更好的去處!”她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蘇小小,想從她臉上捕捉到一絲恐懼或動搖。
蘇小小終于有了點反應(yīng)。她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
散亂的發(fā)絲下,露出一雙眼睛。
那眼睛里沒有淚水,沒有憤怒,甚至沒有蘇萍兒期待的恐懼。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像結(jié)了冰的深潭,沒有任何波瀾,就這么直勾勾地、毫無情緒地看著蘇萍兒喋喋不休的臉。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活人,更像是在看一件死物,或者地上的一塊石頭。
蘇萍兒被這眼神看得頭皮一麻,后面準(zhǔn)備好的刻薄話一下子卡在了喉嚨里。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上擠出來的那點假笑也僵住了。
“你…你看什么看!”蘇萍兒有些惱羞成怒,聲音尖利起來,“我好心好意開導(dǎo)你,你這什么眼神?不識好歹!”
蘇小小依舊沉默。那雙冰冷的眼睛就這么看著她,看得蘇萍兒渾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那眼神扒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蘇萍兒只覺得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她討厭蘇小小這副樣子!明明都落魄成這樣了,爹娘哥嫂都不待見她了,憑什么還用這種眼神看人?憑什么還能保持那份讓人討厭的清冷?
“哼!”蘇萍兒重重地哼了一聲,跺了跺腳上的灰土,“跟你說話真是對牛彈琴!晦氣!”她不敢再看那雙眼睛,轉(zhuǎn)身氣沖沖地離開了巖石后面,腳步踩得黃土飛揚。
蘇小小看著她消失在巖石轉(zhuǎn)角,冰冷死寂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她重新低下頭,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只是無人看見的角落里,她極其隱蔽地用腳將地上那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壓縮餅干碎屑,更深地碾進了滾燙的黃土里。
蘇萍兒憋著一肚子氣回到隊伍邊緣,越想越窩火。她目光在疲憊麻木的人群里掃視,很快鎖定了不遠(yuǎn)處一個身影。
陳鐵柱。村里獵戶蘇老黑的兒子。他正靠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用一塊破布小心地擦拭著一把磨得發(fā)亮的柴刀。他身材高大結(jié)實,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壯實后生,古銅色的皮膚上沾著汗水和塵土,眉眼輪廓分明,帶著一股山野漢子特有的硬朗。蘇萍兒早就偷偷喜歡他很久了,覺得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自己村長女兒的身份。
可偏偏…蘇萍兒想起陳鐵柱偶爾落在蘇小小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帶著一種她從未得到過的專注和…欣賞?這讓她心里像被貓抓了一樣難受。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換上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眼眶瞬間就紅了,小步跑向陳鐵柱。
“鐵柱哥!”蘇萍兒的聲音帶著哭腔,在陳鐵柱面前站定。
陳鐵柱抬起頭,濃黑的眉毛皺了一下,看著蘇萍兒紅紅的眼睛:“萍兒?咋了?”
“我…我真是氣死了!”蘇萍兒用袖子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聲音帶著控訴,“我剛才好心好意去安慰小小,她…她簡直不識好人心!”
陳鐵柱擦拭柴刀的手頓住了,目光看向蘇萍兒:“蘇小???她怎么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這絲關(guān)切像針一樣刺了蘇萍兒一下。她立刻添油加醋:“還能怎么?就為小婉那事唄!我勸她想開點,小婉是去享福了,這是好事!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她拿那種…那種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瞪我!冷冰冰的,一句話都不說,怪滲人的!”她一邊說,一邊觀察著陳鐵柱的臉色,故意把蘇小小的沉默描述得陰森詭異。
“她還罵你了?”陳鐵柱問,眉頭擰得更緊。
“罵?她倒是敢!”蘇萍兒撇撇嘴,帶著鄙夷,“她就那么死氣沉沉地坐著,像個木頭!鐵柱哥,你是不知道,她那眼神…唉,我覺得她自從妹妹被帶走后,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怕是有點不清醒了!整個人都透著股邪性!你是沒看見,剛才她一個人躲在石頭后面,那樣子…嘖嘖?!?/p>
她湊近陳鐵柱,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秘和暗示:“鐵柱哥,我勸你也離她遠(yuǎn)點。她現(xiàn)在就是個喪門星,又古怪,誰沾上誰倒霉!你看她家里人都懶得管她了!”她說完,期待地看著陳鐵柱,希望他能認(rèn)同自己,厭惡蘇小小。
陳鐵柱沉默著,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柴刀的刀柄。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蘇萍兒的頭頂,再次投向遠(yuǎn)處巖石的方向。正好看到蘇小小低著頭,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巖石后面慢慢走出來,重新匯入隊伍邊緣。她依舊沉默,依舊低著頭,背影單薄而孤獨。
蘇萍兒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蘇小小那副樣子,心里的嫉恨更盛,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看她!跟個孤魂野鬼似的!誰跟她沾邊誰晦氣!”
陳鐵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蘇小小瘦弱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里。他才收回視線,看向還在喋喋不休數(shù)落蘇小小如何“古怪”、“邪性”、“晦氣”的蘇萍兒。
蘇萍兒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聲音小了下去:“鐵柱哥…你看我干嘛?我說的不對嗎?”
陳鐵柱黝黑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拿起柴刀,別回腰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她親妹子剛剛被換了糧食,傷心過頭,不想說話,很正常?!?/p>
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看著蘇萍兒因為錯愕而睜大的眼睛,補了一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蘇萍兒耳中:
“至少,她沒在別人背后說三道四。”
說完,陳鐵柱不再理會僵在原地的蘇萍兒,轉(zhuǎn)身大步走向自己父親蘇老黑那邊,幫忙整理起獨輪車上少得可憐的家當(dāng)。
蘇萍兒站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陳鐵柱最后那句話,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臉上。她看著陳鐵柱高大挺拔的背影,又嫉又恨地瞪了一眼蘇小小消失的方向,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
隊伍前方傳來催促啟程的吆喝聲。蘇萍兒恨恨地跺了跺腳,轉(zhuǎn)身跑回自家位置,心里那團火燒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