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謝硯星比他們大了三歲，按照禮數(shù)，裴煙是要隨著謝淮錦喊一聲三叔。
謝淮錦斂眸，也喊了一聲：“三叔?！?/p>
謝硯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嗯，便牽著沈暮婉離開了。
……
整場宴會，謝硯星都把沈暮婉帶在身邊。
他與人談話的時候，她就坐在旁邊吃糕點(diǎn)。
沈暮婉刻意忽略掉，身上那道如影隨形的炙熱視線。
“謝將軍，此次西征糧草調(diào)配……”
渾厚蒼老又熟悉的嗓音撞入耳膜，沈暮婉渾身僵住。
沈父沈母滿臉堆笑地與謝硯星攀談著。
幾年未見，兩人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
沈父兩鬢斑白，沈母也不似往日的富貴姿態(tài)，多了幾分滄桑感。
愣神間，話題已轉(zhuǎn)到她身上。
“這位姑娘是？”
謝硯星輕輕握住她的手，嘴角上揚(yáng)，優(yōu)雅又不失威嚴(yán)地回應(yīng)道：“北疆的令儀公主，沈暮婉，我的未婚妻?！?/p>
沈父沈母皆是一震，沈夫人手中帕子應(yīng)聲落地，眼眶發(fā)紅。
沈父見狀，連忙慌亂地解釋：“將軍見笑，和我們女兒的名字相似，所以她……”
說到這，又覺得不妥，連忙停住，尷尬的陪著笑。
“無妨。”謝硯星聲音輕快。
定北侯嫡女沈暮婉的事，上京無人不知。
沈暮婉心中的情緒復(fù)雜，嘴角牽起一抹嘲弄，移開了目光。
這一切的細(xì)微變化，落入不遠(yuǎn)處裴彥辰的眼里。
裴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調(diào)侃道：“還看呢？剛才不是了解過了，雖然名字相似，長得是有一點(diǎn)像，但根本不是一個人?！?/p>
裴彥辰目光依舊放在沈暮婉身上，看著她攥緊的手指，還有微微緊咬的嘴唇。
忽然笑了，他聲音很輕，帶著絕處重生的期待感：“是不是，總要試試?！?/p>
裴煙一時語塞。
謝淮錦原本想說什么，但看著那只落在沈暮婉細(xì)腰上大手時。
他握著青瓷茶盞的手收緊！
宴會結(jié)束后。
沈暮婉看著面前存在感極強(qiáng)的男人，渾身的不自在。
生怕他像擄她上馬那樣，把她擄回房里去。
雖說，她現(xiàn)在是他的未婚妻，可……
“累了？”
謝硯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窘迫，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抬手撫了撫她微亂發(fā)絲：“回房歇息吧?！?/p>
沈暮婉一顆心提起：“我剛來上京，還不太習(xí)慣……我想自己一個人睡?！?/p>
她說的很快，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借口拙劣得很。
她暗罵了自己一句，正想找補(bǔ)的時候，謝硯星輕笑了一聲：“嗯，你的院子，在我的隔壁?！?/p>
沈暮婉心里的石頭落地，如蒙大赦，道謝后便一溜煙的跑開。
“公主殿下倒是有幾分從前的樣子了，驕縱任性，明艷活潑?！备睂⑷滩蛔「袊@。
“她本就該，如此肆意張揚(yáng)地活著?！?/p>
副將垂首恭謹(jǐn)：“恭喜將軍，得償所愿，終娶得心上人?！?/p>
……
春日里的上京，惠風(fēng)和暢，柳堤綠煙，美得像詩里畫間。
沈暮婉趕到聽荷軒時，好友陸瑭瑭便紅著眼眶，笑罵道：“你這小沒良心的，可算想起我來了！”
縱使早知道‘沈暮婉’是當(dāng)初的沈暮婉。
陸瑭瑭的眼淚還是止不住，等哭完后，又忍不住用手掐了掐她的臉“不僅變年輕了，還成了公主，婉兒，你這是賺到了！是不是閻王爺瞧著你生得美，舍不得收？快叫聲好姐姐聽聽！”
沈暮婉任她鬧著。
陸瑭瑭好似要把這三年發(fā)生的事情都給她說完。
“林家倒臺后，大理寺就查到了沈幽微也參與了殺害你的事，但她狡猾的很，很多事自己不過手，雖沒判死罪，卻也得了三年牢役，秋后就要流放嶺南?！?/p>
“起初定北侯夫婦根本不相信，沈幽微會害你，為了護(hù)她，硬是鬧到金鑾殿上去，偏生大理寺卿周大捧著十二道卷宗，將沈幽微如何聯(lián)合林巖綁你的事，一一抖出，定北侯當(dāng)場嘔血，侯夫人昏厥三日未醒。”
“自那以后，侯夫人精神恍惚，每日都抱著你小時候的衣物，念叨著你的名字，叔叔也是看著你的那把紅纓槍時常抹淚?！?/p>
“二老知曉你的遺愿后，數(shù)次登門逼裴彥辰寫和離書，可裴彥辰非但不寫，還將你的尸身遷入冰宮，重兵把守，不讓他們靠近一步。”
“兩家險些鬧到御前，最后還是老首輔出面，才結(jié)束這場鬧劇。”
說到裴彥辰，陸瑭瑭聲音漸低，試探著望向沈暮婉：“婉兒，你對裴彥辰還……”
她很清楚，沈暮婉有多愛裴彥辰，生怕沈暮婉內(nèi)心還有期待。
沈暮婉看出了她的擔(dān)心，纖細(xì)的手腕拿著白玉勺，撥弄著冰酪：“這些事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
陸瑭瑭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臉上的笑都藏不?。骸皩Γ@些事都跟你沒關(guān)系?！?/p>
“你現(xiàn)在是北疆公主，身份尊貴，將來將軍夫人，風(fēng)光無限，跟這些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p>
“活著時把您當(dāng)草芥，死了倒哭天搶地，惡心得不行。”
說到將軍夫人的話頭，陸瑭瑭忽而湊近，眼底閃過狡黠：“聽說你是被那位“鐵血閻王”一路擄回上京的？”
陸瑭瑭壓低聲音，指尖在桌上畫圈：“這千里奔襲的路上……你那位謝將軍實力如何？和裴彥辰比如何？”
沈暮婉聽出，陸瑭瑭口中的“實力”是什么意思，手里的冰酪差點(diǎn)打翻。
她腦海中忽的閃過那日誤闖軍帳的畫面——
謝硯星赤著上身倚在榻上換藥，健碩胸膛肌理分明，血珠順著腹肌壁壘的溝壑，一路蜿蜒到勁瘦腰腹。
沈暮婉咽了咽口水，飛快地轉(zhuǎn)過話題：“聽?wèi)虬桑暇┈F(xiàn)下流行什么戲曲？”
陸瑭瑭哪肯讓她轉(zhuǎn)移話題，追著她問。
兩人嬉笑，打鬧成一團(tuán)。
樓下戲臺方向，傳來咿呀唱腔，夾雜著一聲少女的聲音。
“我不懂詩，不懂文，只想睡到你的人，溺死在這紅塵?！?/p>
沈暮婉僵住，循聲望去望去。
正見戲臺上紅衣女子攥著一張金縷箋，笑盈盈地，攔在白衫書生身前。
沈暮婉臉色一瞬變得煞白，這分明是她從前追求裴彥辰時的一幕。
也是她的話本《槍挑落玉冠》里的劇情。
“這裴世子對他那位已故的妻子，真的是用情至深?！?/p>
鄰座傳來幾位千金的私語。
“聽說這戲曲原本是悲劇收場，后來，裴世子親自提筆改成了圓滿的結(jié)局?！?/p>
“這是真的，唱這首戲曲的人，都得經(jīng)裴世子親自過目，女子須得紅衣稱身、聲線柔脆，有一樣不像都不行?！?/p>
沈暮婉的眼神一瞬變得冰冷。
陸瑭瑭離開后，沈暮婉就叫人請來了聽荷軒的管事。
包廂內(nèi)，沈暮婉取出一疊金葉子，遞給管事，開門見山：“《槍挑落玉冠》這折戲，往后壓箱底吧?！?/p>
管事拿著金葉子，余光卻在打量上座的少女——
巴掌大的鵝蛋臉絕美瀲滟。
膚若凝脂，烏發(fā)紅唇。
那雙杏眸似春山含霧，純凈清澈。
偏生右眼下綴著顆淚痣，如胭脂點(diǎn)雪，添了幾分媚意，能勾得人三魂七魄離了竅。
他在京城混了半輩子，消息靈通，一眼就認(rèn)出，這位就是謝將軍強(qiáng)搶回來的北疆公主。
這樣的絕色尤物，難怪連一向不近女色的謝將軍也將人從北疆搶回來。
說好聽點(diǎn)是公主，說不好聽的就是北疆獻(xiàn)上來的禮品，況且她和謝將軍還未成婚呢。
這戲曲可是朝堂上那位權(quán)傾朝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裴世子讓唱的。
如今圣上病重，不少皇子親王各懷鬼胎，滿朝文武皆唯裴世子馬首是瞻，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孰輕孰重，他自然分得清。
“公主，實在抱歉……”管事回絕的話還未說完，雕花木門便被叩響。
“稍等。”
管事出去一會，再回來時堆著笑臉：“公主殿下，戲曲的事，還請移步樓上雅間。”
沈暮婉細(xì)眉微蹙，但還是跟著上去了。
剛踏入就聞到清冽的雪松香，很淡。
門“吱呀”的合上，管事退下的瞬間，面前的珠簾被一只戴著白玉扳指手挑開。
露出一張清冷出塵的俊臉。
“婉兒?！迸釓┏进P眸含笑。
沈暮婉眼底閃過一抹諷刺，檀口輕啟：“裴世子，我與你非親非故，還請喚我全名。”
裴彥辰也不急，執(zhí)起玉壺斟了盞碧螺春：“聽聞北疆盛行胡旋舞與羌笛，公主竟然聽得懂大雍的戲曲?！?/p>
沈暮婉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內(nèi)心的怒火：“聽不懂，只是覺得刺耳?！?/p>
茶香混著雪松香味漫來。
裴彥辰輕笑了下，聲音如玉石相擊：“怕是要讓公主失望了，你說的這部戲曲，原是我妻子以我們春日游園定情之事所作，一詞一曲都代表著她對我的愛意?！?/p>
“這戲曲不但不會壓箱底，日后還要唱遍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與我妻子的恩愛甚篤?！?/p>
他故意將“妻子”二字咬得很重，眸光落在她的臉上，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
沈暮婉被這他一番無賴又厚顏無恥的話徹底激怒。
“你們不是和離了？”
“公主怎么知道我與我妻子和離了？”裴彥辰目光銳利。
沈暮婉掐緊了手心，理智稍稍回歸。
“聽……聽人說的，沈暮婉最后的遺愿是不做沈家鬼，不入裴家墳，這樣的戲曲還傳著，是對逝者的不敬。”
“原來如此?！?/p>
裴彥辰輕笑一聲，垂眸吹了吹茶盞中的浮沫，不疾不徐地開口：“可惜她沒如愿，我從未寫下和離書，她的牌位早已供入裴家祠堂，上月更是以一品夫人之禮與我行過冥婚?！?/p>
“生也好，死也罷，她永遠(yuǎn)是我裴彥辰的妻?！?/p>
沈暮婉渾身劇震，氣的發(fā)抖，眼眶都紅了。
裴彥辰緩緩伸手，想要和以前一樣撫掉她的眼淚。
修長指尖尚未觸及肌膚，便被她揚(yáng)手狠狠拍開。
“裴彥辰，你是真的惡心！”
沈暮婉轉(zhuǎn)身就走，反正，“她”已經(jīng)死了，沒必要為了這個跟他爭論，大不了，她以后不聽?wèi)蚯恕?/p>
忽然，一陣破空聲響起。
“咻！”
一支箭矢直直射向沈暮婉！
沈暮婉瞳孔驟縮，耳中清晰傳來箭矢刺破皮肉的悶響。
緊接著，便被卷入溫?zé)釕驯?，鋪天蓋地的雪松氣息將她包裹。
裴彥辰左手緊扣她后腰，右掌輕輕拍著她發(fā)顫的脊背，嗓音溫柔：“婉兒，別怕，沒事了?！?/p>
沈暮婉反應(yīng)過來后，一把推開他。
跌退半步的瞬間，才看見他白色錦袍洇開大片的暗紅。
裴彥辰垂眸看她，唇色因失血而泛白，像是雪地里濺了滴朱砂，有那么幾分可憐。
“多謝裴世子救命之恩，我……去幫你叫郎中?！?/p>
沈暮婉轉(zhuǎn)開視線，沒有半分停留地跑開。
她剛走不久，隔壁包廂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裴煙搖扇輕笑：“這苦肉計，瞧著倒沒什么用?！?/p>
裴彥辰恍若未聞，任由太醫(yī)掀開染血的衣袖，視線落在樓下走在大街上的纖細(xì)身影。
忽然輕笑：“誰說，是苦肉計了?！?/p>
……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
裴彥辰的依舊住在原先的世子府。
從書房出來后，他步子一頓，淡聲吩咐：“這幾日，夫人會回來，多備些夫人愛吃的膳食。嶺南荔枝要清晨帶露摘下的，用碎冰鎮(zhèn)著送來，蜜漬時少放三分糖，佐食的栗子糕需篩去棗泥?！?/p>
說完，便回了他和沈暮婉的婚房。
一眾丫鬟小廝面面相覷，掌心俱是冷汗，有些嚇的腿都軟了。
自從夫人去世后，裴世子就像變了一個人。
從前，他把世子妃的遺體放在冰宮里，遍尋海外奇人，以秘香香膏養(yǎng)護(hù)尸身，又花萬金聘來丹青圣手，修復(fù)尸身面容。
每日上朝前，都要為夫人梳發(fā)描眉，挑選服飾。
江南蜀地的各種綾羅錦繡，堆得庫房都堆不下了。
曾有人酒后打趣：“裴世子莫不是金屋藏嬌了？”
裴彥辰只是笑著說：“我家婉兒脾氣大，最喜歡這些漂亮東西，我可得哄著她?！?/p>
問話的人嚇得連忙閉了嘴。
后面夫人的尸體被燒沒了，裴世子又不知道從哪里請了一位風(fēng)水大師，將府邸風(fēng)水大改。
庭院種滿了槐柳，暮色里枝影幢幢，風(fēng)過時沙沙作響，說不出的陰森氣息。
沒有人會在自己府邸種槐柳，槐柳分明是招……后面那個字。
想想就毛骨悚然。
誰能想到，那位清冷端方、溫潤有禮，人人都贊嘆謙謙君子，瘋魔成了這樣。
聽荷軒遇刺的事不知道為什么傳開了。
謝家上下皆知，傳來些碎語。
“這北疆來的狐媚子就是不安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謝家的滿門榮耀要被她丟盡了。”
話音未落，謝硯星留給她的貼身侍衛(wèi)已按劍出鞘，尖叫聲響起。
“公主乃未來謝家主母，將軍有令，對她不敬者——舌斷齒落。”
一看到見血，余下的碎嘴者皆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次日，大理寺差人傳沈暮婉問刺殺案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