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春顧府風(fēng)云起時維暮春,京中柳絮才歇,薔薇正盛。
那坐落于上京朱雀大街北側(cè)的顧丞相府,早被一重重花樹掩映得如霞似錦。
門前兩座威武的石獅子,被歲月磨得溫潤,卻依舊透著凜然之氣,門前車轎往來不絕,
皆是京中顯貴,可見這“顧府”二字,在這天子腳下是如何的分量。這日巳時剛過,
府中內(nèi)院已是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穿青布比甲的小丫鬟們提著剛摘的帶露薔薇,
穿梭于抄手游廊間,廊下鸚鵡見了生人,便學(xué)舌般叫著“太太安”、“姑娘好”,
引得幾個小丫鬟抿嘴偷笑。且說這顧府的正房“榮禧堂”,更是氣派。
地上鋪著整幅的江南云錦地毯,墻角立著兩盆一人多高的孔雀翎毛,
在透過雕花窗欞的日光下,折射出五彩流光。上首紫檀木雕花大床上,鋪著藕荷色軟緞褥子,
沈氏正歪在靠背引枕上,聽著近身大丫鬟墨云回話。沈氏年方四十五,保養(yǎng)得宜,
一身石青色蹙金繡纏枝蓮紋褙子,更襯得面色瑩潤,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端莊。
她手中撥弄著一串上好的翡翠十八子,聽墨云說完前院管事媽媽回的月錢賬目,微微頷首,
聲音不高卻清晰:“知道了。那東跨院的海棠該修剪了,讓婆子們仔細(xì)著,別傷了老根。
還有,二爺(指顧景深)從邊關(guān)寄來的信,可曾仔細(xì)收好了?”墨云連忙應(yīng)道:“太太放心,
早收在您??吹哪亲咸聪焕锪?。只是……二爺信中只說一切安好,并未提歸期?!鄙蚴下勓裕?/p>
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輕嘆一聲,未再多言。她這二兒子景深,
自小便有股子硬朗氣,偏選了投軍這條路,如今在邊關(guān)做了個將軍,雖說是光耀門楣,
到底是骨肉分離,牽腸掛肚。正說著,外頭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伴隨著一個溫婉的聲音:“太太,我?guī)Ь俺珊途坝駚斫o您請安了。”沈氏抬眼,
見柳姨娘已帶著一雙兒女站在門口。這柳姨娘穿著一身水綠色軟緞比甲,
內(nèi)搭銀紅色素紗襦裙,雖不及沈氏的莊重華貴,卻也清麗雅致。她身后的顧景成,
年方二十一,穿著藏青色直裰,眉目清秀,只是神色間帶著幾分謹(jǐn)小慎微;旁邊的顧景玉,
十三歲的年紀(jì),梳著雙丫髻,穿著藕荷色夾紗裙,生得細(xì)眉細(xì)眼,正好奇地打量著屋內(nèi),
見沈氏看過來,忙低下頭去?!懊妹脕砹?,快請坐?!鄙蚴夏樕下冻鲆唤z程式化的笑容,
指了指下手的椅子。柳姨娘謝過坐,側(cè)身對兩個孩子道:“還不趕緊給太太磕頭請安?
”顧景成和顧景玉依言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了頭。沈氏虛扶了一下:“起來吧,
都是自家孩子,不用多禮。景成最近在國子監(jiān)讀書,可還用心?
”顧景成忙躬身回道:“回太太的話,兒子每日都按先生的要求讀書,不敢懈怠?!薄班牛?/p>
你父親在朝為官不易,你是哥哥,更要懂事,將來也好替你父親分擔(dān)些。”沈氏的語氣平淡,
聽不出是褒是貶。柳姨娘在一旁笑道:“太太說的是。景成這孩子,就是性子太悶了些,
哪有三爺(指顧景言)那樣的才情。倒是景玉,最近跟著西席先生學(xué)了幾首詩,
還吵著要給太太看呢?!鳖櫨坝衤犇赣H提起自己,臉頰微紅,怯生生地抬起頭。
沈氏淡淡道:“女孩子家,讀些書是好的,只是莫要耽誤了針線女紅。
景瑤(指顧景瑤)那孩子,最近倒是迷上了畫花卉,讓她閑著也是閑著,
你們姐妹倆倒是可以一起玩玩?!边@話聽似平常,
卻隱隱點(diǎn)出了嫡庶女兒在教養(yǎng)上的不同側(cè)重。柳姨娘心中微動,面上卻笑道:“是,
太太說得是,景玉還得跟二小姐多學(xué)著點(diǎn)呢。”正說著,外頭又進(jìn)來一個小丫鬟,
氣喘吁吁地回道:“太太,前院林媽媽來了,說三爺在花園里踢壞了那株老梅樹的枝子,
園丁正哭呢,求太太示下?!鄙蚴下勓?,眉頭微蹙,剛要說話,
柳姨娘已搶先笑道:“這三爺,真是猴兒似的,一刻也不得閑。太太別生氣,等相爺回來,
讓相爺說說他。”沈氏擺了擺手,對墨云道:“去,讓林媽媽先安撫好園丁,
說那梅樹我知道了,回頭讓管事的看看能不能救活。再去告訴三爺,
讓他午后到我這里來一趟?!薄笆??!蹦茟?yīng)聲而去。柳姨娘見沈氏面上有了些不耐,
知道是時候告辭了,便起身笑道:“太太忙,我們就不打擾了。景成,景玉,跟太太告退。
”三人又請了安,這才退了出去。走出榮禧堂,柳姨娘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些,
顧景成低聲道:“娘,太太似乎不大高興。”柳姨娘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你懂什么?
這府里,誰能讓太太真正高興呢?只是你那三弟,仗著是嫡出,就這么無法無天,
將來有他吃虧的時候。”她頓了頓,又看了看顧景玉,“你也上點(diǎn)心,
回頭找個由頭去二小姐那里走走,多親近些沒壞處?!鳖櫨俺珊皖櫨坝穸寄瑧?yīng)了。
且說柳姨娘母子走后,沈氏靠在引枕上,閉目養(yǎng)神了片刻,
才對墨云道:“去靜姝院看看二奶奶,問問她今日可曾用了早飯,臉色可好些了。
”靜姝院是顧景深的妻子蘇玉婷的院落。這蘇玉婷嫁入顧府不過半年,新婚之夜,
顧景深便接到軍令,連夜趕赴邊關(guān),留下她一人獨(dú)守空房。沈氏雖憐她年輕守寡般的苦楚,
卻也因她是武將之女,少了些大家閨秀的柔媚,心中只是平平。墨云領(lǐng)命去了。不多時回來,
回稟道:“太太,二奶奶今日用了小半碗粳米粥,臉色還是有些蒼白。
奴婢看她對著窗外的石榴花發(fā)呆,勸她去花園走走,她也不肯,只說想靜靜。
”沈氏嘆了口氣:“罷了,由她去吧。到底是年輕夫妻,情分上的事,旁人也勸不得。
只盼著景深能早日立功,也好回來夫妻團(tuán)聚?!闭f著,又有丫鬟進(jìn)來,
喜滋滋地回道:“太太,宮里張嬤嬤來了,說皇后娘娘身子安好,念著家里,
讓太太得空了進(jìn)宮去說說話呢。”沈氏聞言,臉上頓時露出真切的笑容,坐直了身子:“哦?
皇后娘娘安好就好??欤煺垙垕邒叩交◤d奉茶,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這顧府的大小姐顧景薇,自小與當(dāng)今圣上青梅竹馬,如今貴為皇后,可是顧府最大的榮耀。
沈氏一想到女兒,心中的憂慮和不快便散去了大半,
連忙吩咐墨云取來那件石青色繡鳳凰的翟衣,準(zhǔn)備進(jìn)宮面圣。一時間,榮禧堂內(nèi)又忙碌起來,
丫鬟仆婦們進(jìn)進(jìn)出出,換衣服的換衣服,備車的備車,
剛才那點(diǎn)因庶子頑劣、兒媳寂寥而生的陰霾,早已被皇后娘娘的懿旨驅(qū)散得一干二凈,
只剩下朱門之內(nèi)慣有的、被層層綺羅包裹著的繁華與榮光。只是這榮光之下,
嫡庶之間的微妙,戍邊丈夫的安危,深宮女兒的心事,以及那個頑劣公子的未來,
卻如同這暮春時節(jié)悄然滋生的藤蔓,早已在看不見的角落,開始暗暗蔓延,
預(yù)示著這看似平靜的錦繡繁華之下,終將泛起層層漣漪。
2 頑子踢梅惹母怒且說沈氏因顧景言踢壞老梅樹枝,心中不悅,又聞皇后娘娘傳信,
便先按捺下,著人喚了顧景言午后到榮禧堂來。待送走來宣旨的張嬤嬤,換了常服,
已近未時。這顧景言,年方十九,雖是沈氏嫡出第三子,卻最是讓她頭疼。此人長身玉立,
容貌俊朗,偏生性情頑劣,不喜讀書仕進(jìn),只愛流連于花鳥之間,作些風(fēng)花雪月的詩詞,
府里人背后都稱他“顧三公子”。此刻,他正躲在自己的“綴錦樓”里,
對著一幅未完成的《墨牡丹圖》發(fā)呆。“三爺,太太讓您去榮禧堂呢。
”貼身小廝墨硯苦著臉進(jìn)來回稟。這墨硯跟著顧景言,沒少受牽連,此刻見主子又要挨訓(xùn),
自己也跟著提心吊膽。顧景言頭也不抬,手中畫筆隨意一擱,墨點(diǎn)濺在宣紙上,
暈開一小團(tuán)烏墨:“知道了,催什么催?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我才懶得去聽她念叨?!蹦巼樀妹θノ嫠淖欤骸拔业男敚∵@話可不能亂說,
仔細(xì)讓太太聽見了,又得罰您跪祠堂!”顧景言揮開他的手,懶洋洋地起身,
撣了撣身上月白色繡竹葉的直裰:“怕什么?她還能真把我吃了不成?
不過是為了那棵破梅樹,值得大驚小怪的?”嘴上雖這么說,到底不敢真違逆母命,
磨磨蹭蹭地往榮禧堂去了。榮禧堂內(nèi),沈氏已屏退了下人,只留墨云在一旁侍立。
見顧景言晃悠著進(jìn)來,耷拉著腦袋,沒個正經(jīng)樣子,沈氏先就沉了臉:“跪下!
”顧景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母親這次是真生氣了,卻也不敢違抗,慢吞吞地屈腿跪下,
嘴里嘟囔著:“又怎么了?不就是一棵樹嗎……”“一棵樹?”沈氏冷笑一聲,
“那是你外祖父當(dāng)年送我的陪嫁,特意從南邊移栽過來的綠萼梅,多少年頭了?
你說踢壞就踢壞了?我看你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讀書不用心,正事不沾邊,
就知道惹是生非!你看看你大哥,在戶部差事多穩(wěn)妥;你二哥,
在邊關(guān)浴血奮戰(zhàn);就是你妹妹景瑤,也知道安靜地學(xué)畫!你呢?我問你,你將來打算做什么?
”顧景言低著頭,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fù)钢?,小聲道:“我不想做官?/p>
也不想打仗……我就想畫畫,寫字……”“畫畫寫字能當(dāng)飯吃?”沈氏越說越氣,
“你是顧家的嫡子!將來是要撐起門戶的!如今你姐姐在宮里,你父親在朝堂,
家里多少雙眼睛看著你?你倒好,整日里吊兒郎當(dāng),像個什么樣子!還有你那門親事,
蘇家的二姑娘(指蘇若雪),知書達(dá)理,容貌性情都好,哪點(diǎn)配不上你?
你還整日里唉聲嘆氣,給我擺出那副不情愿的樣子給誰看?”提到蘇若雪,顧景言更是煩躁,
嘟囔道:“什么知書達(dá)理?我都沒見過幾面,憑什么就定了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有你這么多廢話!”沈氏一拍桌子,“我告訴你顧景言,這門親事成定局了!過些日子,
蘇家大姑娘(指蘇玉婷)不是要回門嗎?到時候她妹妹若雪也會一起來,你給我放規(guī)矩些,
好好見見人家姑娘,別再給我丟人現(xiàn)眼!”顧景言見母親語氣強(qiáng)硬,知道再爭辯也是無用,
只得悶悶地應(yīng)了聲“是”。沈氏見他低頭認(rèn)罰,氣也消了幾分,
放緩了語氣道:“我也不是非要逼你做什么,只是你得懂些道理,擔(dān)起自己的責(zé)任。起來吧,
去書房好好反省一下,沒我的話,不準(zhǔn)出來瞎逛。”顧景言如蒙大赦,趕緊起身,
低著頭溜了出去。一出門,便對著墨硯翻了個白眼,低聲罵道:“哼,就知道拿大道理壓我!
什么責(zé)任不責(zé)任的,煩死了!”說罷,也不去書房,徑直往后花園跑去,
打算找個僻靜地方散散心。卻說這頭,墨云見顧景言走了,便低聲對沈氏道:“太太,
方才林媽媽來回,說蘇家大奶奶差人來送信,說后日想帶著妹妹若雪回門,給您請安呢。
”沈氏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了。蘇大奶奶也是個可憐的,新婚就守空房。若雪那孩子,
我見過幾次,倒是個溫柔本分的。既然要來了,就好生準(zhǔn)備著,
讓廚房多做些她們愛吃的點(diǎn)心?!彼D了頓,又道:“對了,
把東跨院的‘綴錦園’收拾出來,讓她們姐妹住那邊,清靜些?!蹦茟?yīng)聲記下。
且說顧景言跑到后花園,正想找個地方坐下,忽見前面池塘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臨波而立。
那人穿著藏青色直裰,正是他的庶兄顧景成。顧景言本不想理他,轉(zhuǎn)身欲走,
卻見顧景成似乎在望著什么,神情專注。顧景言好奇心起,便悄悄走近了些,
順著顧景成的目光望去,只見池塘對岸的薔薇花架下,站著兩個女子。一個穿著淺碧色衣裙,
正是他的二嫂蘇玉婷;另一個穿著水紅色襦裙,梳著雙環(huán)髻,鬢邊插著一支白玉簪,
容貌秀美,神情溫婉,正低頭看著手中的帕子,時不時抬眼與蘇玉婷說上幾句。顧景言認(rèn)出,
那水紅色衣裙的,正是與他有婚約的蘇若雪。想來是蘇玉婷今日心里煩悶,
便差人去請了妹妹來府里解悶,不想?yún)s在此處遇見了。顧景成也發(fā)現(xiàn)了顧景言,微微一怔,
隨即低下頭去,裝作沒看見。顧景言本對這門婚事毫無興趣,此刻見了蘇若雪,
見她生得確實(shí)清秀,眉宇間帶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
與自己平日里見的那些閨閣女子并無二致,心中那點(diǎn)抵觸似乎也淡了些。
他正想上前打個招呼,卻又想起母親的訓(xùn)斥,覺得沒趣,便又停下了腳步。就在這時,
蘇若雪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目光,抬起頭來,目光正好掃過顧景成和顧景言的方向。
她看見顧景言時,微微一愣,臉頰飛起一抹紅暈,連忙低下頭去,對蘇玉婷說了句什么,
便轉(zhuǎn)身往花架深處走去。顧景成的目光,卻一直追隨著蘇若雪的背影,
直到她消失在花影之中,才緩緩收回目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與……傾慕。
這一切,都被站在一旁的顧景言看在眼里,他心中一動,似有所悟,卻又說不清楚,
只覺得這庶兄的眼神,有些不同尋常。顧景言沒再多想,只覺得這花園也沒什么意思了,
便轉(zhuǎn)身離開。而顧景成站在原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池塘,久久沒有動彈。
池塘里的魚兒吐著泡泡,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漣漪,正如他此刻難以平靜的心緒。他知道,
那水紅色衣裙的女子,是三弟的未婚妻,是他不該肖想的人??煞讲潘а弁麃淼哪且谎?,
溫婉中帶著羞怯,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他沉寂多年的心湖,激起了層層波瀾。“景成哥哥,
你怎么在這里?”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顧景成回頭,見是自己的妹妹顧景玉,
便勉強(qiáng)笑了笑:“沒什么,隨便走走。”顧景玉眨了眨眼,
好奇地問:“方才我好像看見三弟了,他是不是又惹太太生氣了?還有,
方才那邊是不是蘇家的兩位姑娘?”顧景成不欲多言,只道:“別亂猜,我們回去吧。
”說罷,便帶著顧景玉離開了池塘邊。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在顧府的亭臺樓閣上,
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只是這溫暖之下,有人煩惱,有人悵惘,
有人在規(guī)訓(xùn)中迷茫,有人在初見時心動。那即將到來的蘇家姐妹回門之日,
看似是一場尋常的親戚走動,卻不知會在這深宅大院之中,掀起怎樣的漣漪。
而那被踢壞的老梅樹,雖暫時被人遺忘,卻也在暮色中默默挺立,仿佛預(yù)示著這顧府的故事,
才剛剛開始,未來的風(fēng)雨,還多著呢。且說這日乃蘇玉婷婚后首次歸寧之期,
按例需回蘇府省親。沈氏念她新婚別離,特備了豐厚的歸寧禮,又命顧景言同往蘇府,
一是替顧景深盡半子之孝,二是讓他與未婚妻蘇若雪多見一面。辰時初刻,
顧府的兩輛青帷大轎便停在了蘇府門前。前頭轎中坐的是顧景言,后頭轎中則是蘇玉婷。
她二人雖非同行同轎,卻因這歸寧之禮,難得同往岳家。蘇玉婷一身石榴紅蹙金繡襖,
外罩藕荷色紗羅比甲,雖仍帶三分清愁,面上卻依足了新婦歸寧的端莊喜氣。
顧景言則穿了件石青色團(tuán)花錦袍,卻耐不住轎中憋悶,一路掀著轎簾看街景,
惹得跟轎的小廝連連勸止。蘇府門前早已張燈結(jié)彩,
蘇玉婷的父親蘇將軍、母親蘇夫人并一眾家人早迎了出來。見顧府的轎子到了,
蘇將軍捋須笑道:“賢婿景深雖在邊關(guān),景言賢侄能來,也是一樣的???,快請進(jìn)!
”蘇玉婷下了轎,先向父母行過歸寧大禮,又與兄嫂姐妹相見。蘇夫人拉著女兒的手,
見她清減了些,不由得眼圈泛紅:“我的兒,在顧府可還習(xí)慣?那景深也是,新婚就走了,
苦了你了……”蘇玉婷忙安慰道:“母親放心,公婆待我甚好,府里上下也都和氣。
”她說著,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顧景言,示意他上前見禮。顧景言本就不情愿來,
此刻見蘇家人多,更是不自在,勉強(qiáng)上前作了個揖:“小婿顧景言,給岳父岳母大人請安。
”蘇將軍哈哈一笑:“罷了罷了,都是自家孩子,不必多禮。快隨我去前廳喝茶,
你幾位舅舅也在呢?!鳖櫨把詿o奈,只得跟著蘇將軍去了前廳。蘇玉婷則由母親和嫂子陪著,
往內(nèi)院去說話。她的妹妹蘇若雪,今日穿了件水綠色繡玉蘭的夾紗裙,梳著垂珠髻,
見姐姐回來,早歡喜地迎了上來,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這蘇府的花園雖不及顧府宏大,
卻也別有一番雅致。園內(nèi)假山玲瓏,池水清澈,幾株晚開的牡丹開得正盛,引來蜂飛蝶舞。
蘇若雪陪著姐姐在池邊散步,說著閨中體己話,
忽見前頭花叢中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顧景言。
原來他在前廳被幾位舅舅拉著問東問西,只覺得無趣,便尋了個由頭溜了出來,
見花園里景致不錯,又有蝴蝶飛舞,頓時來了興致,也不管這是岳家宅院,竟撩起衣擺,
追著一只五彩斑斕的鳳蝶跑了起來?!鞍ィ∧憧茨穷櫲?,怎么跟個孩子似的!
”蘇若雪的嫂子低聲笑道。蘇玉婷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顧景言手持折扇,追逐著蝴蝶,
時而躍起,時而俯身,模樣雖俊,舉止卻著實(shí)輕佻,不由得微微蹙眉,對蘇若雪道:“若雪,
你將來……可得多勸著他些。”蘇若雪臉頰微紅,低頭撫著裙上的流蘇,
輕聲道:“姐姐放心,我……我知道的。”她嘴上雖這么說,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顧景言的身影。只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終于用折扇拍中了那只鳳蝶,得意地捏著蝶翅,轉(zhuǎn)身想炫耀,卻不想腳下一滑,
“哎喲”一聲,竟摔了個屁股墩。“噗嗤——”蘇若雪沒忍住,笑出了聲,
隨即又連忙用帕子捂住嘴,臉頰更紅了。蘇玉婷也忍不住莞爾,先前的那點(diǎn)憂慮,
倒是淡了些。顧景言摔在地上,見自己出了糗,又見蘇若雪姐妹在那邊笑他,
頓時羞得滿臉通紅,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嘟囔道:“這地太滑了……”說罷,
也不好意思再逗弄蝴蝶,低著頭快步往廳里走,不想?yún)s在月洞門處撞見了一個人?!叭?,
小心些?!蹦侨藴芈暤馈n櫨把蕴ь^一看,卻是顧景成。原來沈氏怕顧景言在蘇府惹事,
特遣了顧景成也來蘇府“照料”,此刻他剛從前廳出來,便撞見了這一幕。
顧景成今日穿了件寶藍(lán)色素面直裰,更顯得身姿挺拔。他見顧景言一臉窘迫,
便笑道:“三弟這是怎么了?可是被蝴蝶引著,迷了路?
”顧景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要你管!”說罷,便繞過他,徑直進(jìn)了廳。
顧景成看著他的背影,又望了一眼池塘邊的蘇若雪,見她正與蘇玉婷說著話,
臉上似乎還帶著笑意,心中不由得一動。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緩步朝她們走去,到了近前,
才拱手道:“大奶奶,二小姐,景成有禮了?!碧K玉婷連忙還禮:“原來是景成弟弟,
快請坐?!碧K若雪見了顧景成,想起昨日在顧府席間他那含蓄的目光,
又想起方才他溫聲提醒顧景言,對比之下,只覺得他比顧景言穩(wěn)重多了,便也福了一禮,
輕聲道:“景成哥哥安好。”顧景成聞言,心中一暖,目光落在蘇若雪臉上,見她眼波流轉(zhuǎn),
頰邊微暈,更顯得楚楚動人,一時竟有些失神,直到蘇玉婷又問了句“母親那邊可安好”,
才回過神來,連忙應(yīng)道:“勞大奶奶掛心,母親安好,特讓我來問問,
可有什么需要顧府準(zhǔn)備的?!比苏f著話,忽聽前廳傳來一陣喧嘩,
似乎是顧景言又惹了什么麻煩。蘇玉婷無奈地嘆了口氣,
對顧景成道:“又得勞煩弟弟去看看了?!鳖櫨俺牲c(diǎn)點(diǎn)頭:“大奶奶放心,我這就去。
”說罷,又看了蘇若雪一眼,這才轉(zhuǎn)身往前廳走去。蘇若雪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發(fā)現(xiàn),這個庶出的顧二公子,雖然在顧府的地位不及顧景言,卻有著一種沉穩(wěn)可靠的氣質(zhì),
不像顧景言那般張揚(yáng)頑劣。想起母親曾說過,嫡庶尊卑有別,她與顧景言的婚事是天作之合,
可不知為何,此刻她的心里,卻對這個意外出現(xiàn)的顧景成,生出了一絲莫名的好奇。
歸寧宴擺在內(nèi)院的花廳里,蘇、顧兩家的人分桌而坐。顧景言因方才摔了一跤,
又在前廳被蘇將軍說了幾句,此刻蔫蔫地坐在席間,只顧著吃菜,不再胡鬧。
顧景成則坐在他旁邊,時不時替他布菜,倒像是個兄長的樣子。蘇若雪坐在姐姐身邊,
偶爾抬眼,便能看見顧景成溫和的側(cè)臉。他正低聲與蘇玉婷說著邊關(guān)的趣事,語氣平靜,
眼神專注,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他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寧靜之感。宴席將散時,
蘇夫人讓人取來幾匹新得的云錦,要送給蘇玉婷和蘇若雪。蘇玉婷選了一匹月白色的,
蘇若雪則看中了一匹水紅色的,上面繡著細(xì)密的纏枝蓮紋。顧景成在一旁看著,
忽然道:“這水紅色配二小姐的膚色正好,顯得氣色極佳?!碧K若雪聞言,心頭一跳,
抬眼看向顧景成,見他眼中帶著真誠的笑意,并非顧景言那般玩世不恭,不由得臉頰微熱,
低聲道:“多謝景成哥哥夸獎?!鳖櫨把栽谝慌月牭谜媲校闹杏行┎粣?,
便插嘴道:“不過是匹料子罷了,有什么好夸的?若雪,你喜歡就拿著,
明日我讓府里的繡娘給你做件更好的。”蘇若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只是將那匹水紅色的云錦輕輕抱在懷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了顧景成。歸寧禮畢,
顧景言和蘇玉婷告辭回府。轎子里,顧景言還在為方才顧景成夸蘇若雪的事耿耿于懷,
忍不住對貼身小廝墨硯道:“你說那顧景成,好好的插什么嘴?顯他會說話不成?
”墨硯賠笑道:“三爺別生氣,二公子也是好意。”顧景言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卻忍不住想起蘇若雪抱著那匹水紅色云錦的模樣,想起她看顧景成時那不一樣的眼神,
心里竟有些莫名的煩躁。而另一邊,蘇玉婷坐在轎中,想起今日在蘇園的種種,
想起顧景言的頑劣,也想起顧景成的穩(wěn)重,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這深宅大院的婚事,
果然如同一團(tuán)亂麻,看似早已注定,其中卻不知牽扯著多少人的心事與無奈。夕陽西下,
顧府的轎子漸漸遠(yuǎn)去,蘇園的景致也隨之消失在暮色中。只是那幾只被顧景言追逐過的蝴蝶,
還在蘇家花園的花叢中飛舞,仿佛在訴說著這場歸寧宴上,
那些悄然萌發(fā)的、不為人知的心緒。而蘇若雪懷中的那匹水紅色云錦,
在暮色中泛著柔和的光澤,如同她此刻難以平靜的心,既期待著與顧景言的婚約,
又隱隱被另一個身影所吸引,前路漫漫,竟不知該往何方。3 藕香榭詩會暗涌時入六月,
上京暑氣漸盛。顧府后花園的蓮池早已是“接天蓮葉無窮碧”,那幾株并蒂蓮開得正艷,
粉紅花瓣映著碧綠荷葉,惹得府中上下都爭著去賞玩。沈氏見狀,便趁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傍晚,
在池畔的“藕香榭”設(shè)了詩會,一來遣暑,
二來也讓家中子弟與來訪的蘇若雪切磋才情——她心中雖念著顧景言與蘇若雪的婚約,
卻也隱隱覺得這頑子該在心上人面前露些真章,方能叫人看重。這藕香榭建在蓮池中央,
四面臨水,八面通風(fēng),檐下掛著冰鑒,里頭鎮(zhèn)著新采的冰塊,絲絲涼氣散入,
頓消了幾分暑氣。榭內(nèi)擺了幾張花梨木長案,案上備著徽墨、端硯、宣紙,
又有小丫鬟提著水晶壺,為各人斟上冰鎮(zhèn)的酸梅湯。沈氏居中坐著,穿一件月白色緙絲旗袍,
頭戴赤金點(diǎn)翠嵌珍珠抹額,瞧著兒女們陸續(xù)到來。顧景淵夫婦帶著玨哥兒坐在下手,
許玉嬌正低聲教兒子辨認(rèn)池中錦鯉;顧景瑤拉著蘇若雪的手,
指著池心的并蒂蓮說笑;顧景成垂手立在柳姨娘身側(cè),目光卻時不時飄向蘇若雪,
見她穿了件淡青色繡水紋的紗裙,愈發(fā)顯得清雅,心中微動,
卻又連忙收回視線;唯有顧景言姍姍來遲,搖著把泥金折扇,嘴里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
見了沈氏才收了笑,懶洋洋地找了個位置坐下。沈氏掃了他一眼,開口道:“今日難得清閑,
就在這藕香榭做回詩。題目就取這眼前景——‘并蒂蓮’,體裁不限,一炷香內(nèi)交卷。景成,
你是兄長,先起個表率吧?!鳖櫨俺陕勓裕笆謶?yīng)道:“母親謬贊,兒子獻(xiàn)丑了?!闭f罷,
走到案前,略一沉吟,提筆蘸墨,不多時便寫了一首五律:“瑤池雙萼發(fā),并蒂出清波。
影動千絲亂,香凝萬柄和。根連心共契,花放意相摩。莫羨鴛鴦侶,仙姿在此阿。
”他字跡端秀工整,詩意亦緊扣題旨,既贊了并蒂蓮的仙姿,又暗喻了同心之意,
引得沈氏微微點(diǎn)頭:“嗯,還算貼切,只是少了些靈氣。
”柳姨娘在一旁笑道:“太太過獎了,景成不過是笨鳥先飛罷了。哪像三弟,才思敏捷,
定能寫出絕妙好詩來?!鳖櫨把员荒赣H夸了句“靈氣”,又聽柳姨娘捧他,頓時來了興致,
把折扇一合,大咧咧地走到案前:“娘瞧著,兒子這就寫一首驚世駭俗的!”他提筆在手,
不假思索,揮毫而就,寫的卻是一首七言絕句:“蓮池昨夜雨滂沱,洗出嬌容兩朵么?
莫是嫦娥偷下界,雙棲水殿戲金波。”詩罷,他得意地把筆一擲:“如何?
比起二哥那四平八穩(wěn)的詩,兒子這是不是更有趣些?
”沈氏看著詩中“嬌容兩朵么”、“嫦娥偷下界”等句,雖嫌他措辭輕佻,
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詩確實(shí)靈動有趣,便哼了一聲:“油嘴滑舌,成何體統(tǒng)!
不過總算有點(diǎn)意思?!碧K若雪一直在旁邊看著,見顧景成的詩沉穩(wěn)莊重,
顧景言的詩則隨性灑脫,兩種風(fēng)格各有千秋。她沉吟片刻,也走到案前,
輕聲道:“若雪不才,也想試作一首?!北娙艘娝髟姡检o了下來。蘇若雪提起筆,
指尖微微顫抖,想了想,寫下一首《卜算子》:“翠蓋擁雙花,脈脈波心住。
本是同根生碧池,風(fēng)動香盈路。無意競春榮,只恐芳華誤。待到秋來露冷時,可有相憐處?
”詞中既寫了并蒂蓮的相依相偎,又透出一絲對芳華易逝的憂慮,語句清雅,意境幽微。
顧景成聽她念完,心中暗暗喝彩,
覺得這詞正合她溫婉又略帶愁緒的性子;顧景言卻撇了撇嘴,
覺得不如自己的詩來得痛快;沈氏則點(diǎn)了點(diǎn)頭:“若雪這詞寫得好,有心思,也合身份。
”詩會正熱鬧,忽有個小丫鬟匆匆進(jìn)來,在沈氏耳邊低語了幾句。沈氏臉色微變,
隨即對眾人道:“宮里傳來消息,說皇后娘娘近日偶感風(fēng)寒,雖無大礙,卻也需靜養(yǎng)。
我得趕緊備些東西入宮探望,這詩會就先散了吧。”眾人聞言,都起身相送。沈氏臨走前,
又特意對蘇若雪道:“若雪姑娘今日辛苦了,就在府里多住幾日吧,讓景瑤陪你說說話。
”蘇若雪福禮應(yīng)下。待沈氏走后,柳姨娘也帶著顧景成、顧景玉告退。
顧景淵夫婦見天色不早,也抱著玨哥兒回了自己的院落。
藕香榭里只剩下顧景言、蘇若雪、顧景瑤,
以及站在不遠(yuǎn)處的顧景成——他本已隨柳姨娘離開,卻借故忘了取扇子,又折返了回來。
顧景瑤拉著蘇若雪的手道:“姐姐,我們?nèi)ツ沁吙次灮鹣x吧!”蘇若雪點(diǎn)頭同意,
兩人便說笑著往假山那邊走去。顧景言百無聊賴,也跟了上去,
嘴里還念叨著:“螢火蟲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捉蟋蟀……”顧景成站在藕香榭中,
望著三人遠(yuǎn)去的背影,尤其是蘇若雪那淡青色的身影,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
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悵然。他知道自己身份尷尬,不該對三弟的未婚妻心存妄念,
可今日詩會上,她那首《卜算子》中透出的淡淡愁緒,卻像一根細(xì)針,
輕輕刺破了他心中的防線。正想著,忽聽身后有人道:“二公子怎還在此?”顧景成回頭,
見是蘇玉婷身邊的大丫鬟錦書,便問道:“大奶奶呢?
”錦書嘆了口氣:“大奶奶又在靜姝院對著地圖發(fā)呆呢。方才宮里傳來消息,
說邊關(guān)似乎有些異動,大奶奶聽了,飯都沒吃幾口?!鳖櫨俺陕勓?,心中一緊:“邊關(guān)異動?
可知道是哪處?”“好像是說西北方向,具體的也不清楚?!卞\書道,“二公子,
您說二爺他……不會有事吧?”顧景成沉吟道:“父親在朝中,定會設(shè)法打探消息,
你且回去安慰大奶奶,讓她寬心。”錦書謝過,便匆匆走了。顧景成望著蓮池中的并蒂蓮,
在暮色中輕輕搖曳,忽然覺得這深宅大院里的每個人,
都有著自己的憂慮與無奈——皇后娘娘在宮中染恙,二哥在邊關(guān)安危未卜,大奶奶獨(dú)守空房,
蘇若雪對婚約心存憂慮,而他自己,也困于嫡庶之別,不得 freely 表達(dá)心意。
正思緒翻涌間,忽聽假山那邊傳來一陣嬉笑聲,夾雜著顧景言的大叫:“哎呀!若雪你看,
這只螢火蟲好亮!”緊接著,又傳來蘇若雪的輕呼聲:“小心別摔了……”顧景成循聲望去,
只見月光下,顧景言正笨手笨腳地追著螢火蟲,蘇若雪站在一旁,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顧景瑤則在一旁拍手叫好。那一瞬間,顧景成忽然覺得,顧景言雖然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