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孩。原因直白又殘忍——在他們眼中,我不過是個甩不掉的累贅。
這份刻骨的忽視,像藤蔓一樣纏死了我的心,渴求愛的念頭早已扭曲變形。
哪怕旁人丟過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我也會像即將溺斃的人抓住浮木,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哪怕那下面是深淵。十六歲這年,積蓄已久的怨懟終于引爆了一場“史詩級”的戰(zhàn)爭。
尖銳的爭吵撕裂了本就稀薄的空氣,惡毒的言語如同淬毒的刀子互相投擲。
最后一絲理智繃斷,我猛地拉開家門,一頭撞進外面沉沉的夜幕里。身后,
那扇冰冷的門“砰”地關上,像斷頭臺的鍘刀落下,
徹底斬斷了我與他們之間最后一點微弱的聯(lián)系。沒有呼喚,沒有追趕,
甚至沒有一絲猶豫的停頓。雨水瞬間澆透了我單薄的衣衫,寒意刺骨,我卻感覺不到冷,
只有一種被整個世界遺棄的麻木,像冰水漫過頭頂。雨滴順著發(fā)梢、臉頰滾落,
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或者根本無需分清??诖锏奈灏賶K錢,
是奶奶臨終前用枯槁的手顫巍巍塞給我的學費,此刻像一塊烙鐵貼在心口,
提醒著我僅存的牽絆與渺茫的未來。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軀殼,
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絕望。不知走了多久,腳下轉(zhuǎn)入一條更幽深的巷子。
黑暗濃稠得化不開,路燈的光芒在這里徹底失效,只有雨水打在墻壁和地面的單調(diào)回響,
更襯出死寂般的空曠。一種莫名的、毛骨悚然的不安攫住了我,
心臟在濕透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只想快點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謶执叽僦_步,眼睛卻無法適應這極致的黑暗。突然,
腳下猛地被一個沉重、軟塌塌的東西絆??!巨大的慣性讓我完全失去平衡,
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狠狠地摔在濕滑冰冷的地面上,手肘和膝蓋傳來鉆心的鈍痛。
泥水瞬間浸透了褲子和袖口?!八弧?我倒抽著冷氣,掙扎著想爬起來,
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上脊椎。絆倒我的是什么?垃圾袋?死掉的動物?我強忍著恐懼和疼痛,
顫抖著手,鼓起所有勇氣,朝著絆倒我的方向摸索過去。指尖觸到的,
是濕透的、帶著體溫的布料——衣服!再往上,是冰冷僵硬但輪廓分明的肢體——人的手臂!
一個激靈竄遍全身,我觸電般縮回手,又在下一秒猛地探回去,屏住呼吸,
將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向那片黑暗中的臉龐下方。
指尖傳來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溫熱的氣流拂過。還有氣!
2這微弱的生命跡象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麻木的絕望,
帶來一絲奇異的、近乎顫抖的悸動。這個人,和我一樣,被遺棄在冰冷的雨夜里?
來不及多想,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驅(qū)使著我。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
抓住那沉重軀體濕漉漉的胳膊,一點一點,艱難地將他沉重的身體從巷子深處的泥濘黑暗中,
朝著外面微弱光亮的方向拖去。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泥濘的地面仿佛要將我們一同吞噬。奶奶的五百塊錢在口袋里隨著動作硌著我,
像一個滾燙又冰冷的問號。就在這時,我的手肘無意間蹭過他的腰側(cè),觸感黏膩而溫熱,
與冰冷的雨水截然不同——是血!借著遠處巷口終于滲進來的一點昏黃光暈,
我看到自己手上沾滿了暗紅色的、被雨水稀釋的液體。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巨大的恐慌和一種更強烈的、不能放手的感覺緊緊攥住了我。我咬著牙,幾乎是連拖帶拽,
才把這個沉重的男人弄進了附近一家最廉價、連招牌都缺了角的旅社。
前臺老板娘渾濁的眼睛掃過我們濕透狼狽的樣子,
又落在我遞出去那幾張被雨水浸得發(fā)軟、沾著泥污的鈔票上,撇了撇嘴,沒多問,
扔過來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那間屋子狹小、陰暗,
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氣息。
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一個昏黃的燈泡,滋滋作響。
我把他安置在唯一一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那床單的顏色早已模糊不清。
他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我擰了條濕毛巾,
笨拙地擦去他臉上和頭發(fā)上的泥水與血跡(那黏膩溫熱的觸感讓我心驚),
又撕了自己還算干凈的T恤下擺,把他腰側(cè)那道猙獰、還在緩慢滲血的傷口簡單包扎起來。
做完這一切,我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五百塊,
像一把沙子從指縫里漏掉,瞬間就少了一大半。醫(yī)院?那像個遙不可及的夢。我只能守著他,
像守著狂風暴雨里最后一截隨時會熄滅的殘燭。旅社的隔音極差,
隔壁的鼾聲、樓下的叫罵、夜歸人的腳步聲……各種聲響在死寂的夜里被無限放大,
每一次聲響都讓我心驚肉跳,生怕那是他生命最后的嘆息。我死死盯著他胸口那微弱的起伏,
眼睛酸澀也不敢眨一下,整整一夜,像一尊僵硬的石像,
在冰冷的地上和內(nèi)心的焦灼地獄里煎熬。窗外的天色,從濃墨般的漆黑,一點點掙扎出灰白,
再到慘淡的魚肚白,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十一點左右。
一束慘淡的光線終于費力地從積滿污垢的小窗戶擠進來,斜斜地打在床上那人的臉上。
3就在這時,他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起來,像受驚的蝶翼。緊接著,那雙緊閉的眼睛,
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眼神空洞、迷茫,
沒有焦距地落在天花板上那盞滋滋作響的燈泡上,仿佛在努力辨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是撲到床邊,
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沙?。骸澳恪阈蚜??感覺怎么樣?傷口疼嗎?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兒?”他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
視線終于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但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慶幸,沒有痛苦,
甚至連最基本的困惑都沒有——那是一種徹底的、令人心頭發(fā)涼的空白。
他的眉頭一點點蹙緊,形成一個痛苦的褶皺,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
卻只發(fā)出幾聲微弱的氣音。他嘗試著想動一下,卻牽扯到腰側(cè)的傷口,
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動物般的痛哼。但這疼痛似乎并未帶來任何記憶的線索。“……誰?
” 他終于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拔??
是我把你從巷子里拖出來的!” 我急切地回答,試圖喚醒他一絲印象,“昨晚下大雨,
你倒在黑巷子里,流了好多血!記得嗎?”他茫然地看著我,
那雙眼睛像蒙著一層濃重的霧靄。他吃力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著僵硬的脖頸,
環(huán)視著這個破敗、陌生、散發(fā)著霉味的囚籠般的小房間。目光掃過斑駁脫落的墻皮,
掃過吱呀作響的鐵床,掃過地上我蜷縮了一夜的位置,最后又落回我焦急的臉上。
“……這是……哪?” 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帶著一種初生嬰兒般的無知和惶恐。
“旅社!昨晚你受傷了,我把你弄進來的!”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不好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他沉默著,那雙空洞的眼睛里,困惑和痛苦越來越濃。
他再次嘗試去回想,眉頭鎖得更緊,甚至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
用指節(jié)用力地、茫然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仿佛那里面的零件生了銹。然而,
除了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的臉色和額頭上滲出的冷汗,什么都沒有。他的眼神里,
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虛無。“我……” 他張了張嘴,
眼神里第一次浮現(xiàn)出清晰的、巨大的恐慌,那恐慌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傷痛,“……我是誰?
”這三個字,像三塊冰冷的石頭,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看著他茫然無措、像個被遺棄在荒野的孩子般驚恐的臉,
看著他因為努力思考而痛苦扭曲的表情,看著他腰側(cè)滲血的繃帶——那一刻,我明白了。
他不是裝的。那場雨夜的災難,不僅奪走了他的健康,
似乎也徹底洗刷掉了他過去的一切印記。我口袋里,只剩下皺巴巴的三百塊錢,其中二百塊,
很快就要變成城中村某個角落里,一個只有十平米、連窗戶都關不嚴的出租屋一個月的租金。
那將是我們在這個冰冷城市里,唯一的、風雨飄搖的容身之所。
我看著床上那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男人,
一種荒謬絕倫的宿命感攫住了我——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人,
撿到了另一個被命運徹底格式化的人。他像一張白紙,一片空白,脆弱得不堪一擊,
卻沉甸甸地壓在了我同樣單薄的肩上。我深吸一口氣,混雜著霉味和血腥味的空氣涌入肺腑。
“不知道沒關系,”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意外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先活著。其他的……再說。
” 我伸出手,不是去觸碰他,而是指向角落里那個破舊的、掉漆的搪瓷杯,“渴嗎?
那里有水?!彼樦业氖种缚催^去,眼神里依然是懵懂的、依賴的茫然,像剛破殼的雛鳥,
本能地望向唯一能看到的活物。他點了點頭,動作笨拙而遲緩。
4破舊旅舍的霉味仿佛滲進了骨頭縫里。我看著床上那個男人——他正努力想撐起上半身,
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每一次牽扯都讓額角的冷汗更密,
腰側(cè)的繃帶又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暈。那雙眼睛,依舊蒙著濃得化不開的霧,
空茫地掃視著這個囚籠般的房間,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全然依賴卻又完全陌生的困惑。
“我……” 他又一次試圖發(fā)聲,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仿佛要從一片混沌中撈出哪怕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最終卻徒勞無功,
只剩下更深的挫敗和恐慌凝固在眉宇間。我的心揪緊了。
看著他連“自己”這個概念都丟失了的模樣,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帶著點孤注一擲的、近乎造物般的沖動?!澳恪?我舔了舔同樣干澀的嘴唇,
聲音放得異常輕柔,生怕驚擾了他脆弱的神經(jīng),“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了,對嗎?
”他緩慢地、極其費力地點了一下頭,眼神里是純粹的茫然,像一張等待書寫的白紙。
一個念頭在心底迅速膨脹、成形。奶奶的姓氏,
那個曾經(jīng)給予我唯一溫暖庇護的符號……也許,
它也能成為庇護眼前這個同樣被命運拋棄之人的小小屋檐?一絲帶著酸楚的暖意,
混著強烈的“不再孤獨”的渴望,涌了上來?!耙弧?我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的鄭重,“你跟我姓蘇吧?
” 我的目光緊緊鎖住他的反應,帶著一絲試探,一絲期待。
他的眼珠似乎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那濃霧般的眼神里,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在閃爍,
但更多的是不解。他顯然不明白“姓”的含義,只是被動地接收著這個陌生的音節(jié)。
我鼓起勇氣,把那個在心里盤旋的名字說了出來,
帶著一種近乎詩意的寄托:“嗯……就叫你‘蘇離憂’?!?離憂,
遠離憂愁——這是我對眼前這個傷痕累累的陌生人,最卑微也最奢侈的祝愿?!耙院螅?/p>
”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我就叫你‘阿離’啦!
”“阿離……”我清晰地、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甜嗓音喚道,像在黑暗里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燈。
他明顯地怔住了。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他空茫的意識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他笨拙地、幾乎是下意識地,
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幅度很小,脖頸的轉(zhuǎn)動牽扯到傷口,讓他悶哼了一聲,
眉頭也皺了起來,但點頭的動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本能的順從。仿佛這個名字的音節(jié),
在某個未知的層面,輕輕叩動了他緊閉的心門??粗露c頭的樣子,
一股巨大的、純粹的喜悅猛地沖上我的心頭,瞬間驅(qū)散了長久以來的陰霾和昨夜的疲憊。
像冰封的河面裂開第一道縫隙,陽光終于透了進來?!鞍㈦x你好!
”我?guī)缀跏侨杠S地喊了出來,聲音清脆,帶著前所未有的明亮,
在這灰敗的小房間里顯得格外有生命力。我朝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手,更像是一個宣告,
一個歡迎的儀式。“我叫蘇念!” 蘇念,念念不忘——奶奶臨終的叮嚀,那五百塊的學費,
還有此刻,這個由我親手賦予名字、從此與我命運相連的人。蘇念開心地笑了。
陽光恰好艱難地穿透窗欞上的污垢,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
落在她揚起的嘴角和亮晶晶的眼睛里。
她看著床上那個懵懂點頭、接受了“阿離”這個身份的男人,
胸腔里被一種滾燙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暖流填滿。“阿離你好,我叫蘇念。
” 她又重復了一遍,這次聲音輕柔了許多,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蘇念。這一刻,
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奶奶給予她的姓氏,不僅庇護了她,
也庇護了這個從天而降的、一片空白的靈魂。從此以后,在這冰冷的人世間,她蘇念,
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她有了阿離。即使他傷痕累累,即使他茫然無知,
但“蘇離憂”這個名字,像一條無形的絲線,將他們緊緊系在了一起。
那間小小的、即將用二百塊租下的出租屋,不再僅僅是一個容身之所,
它將承載起兩個被世界拋棄之人,共同掙扎求生的、風雨飄搖的“家”。
破舊出租屋的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囂,
也隔絕了“蘇念”和那個在餐館里疲憊奔波的“小蘇”。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阿離,
暑假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仗著個子高些,眼神里過早地沉淀了生活的重量,我硬著頭皮,
在一家煙火氣十足、油膩膩的小餐館里找到了活計。
老板是個面龐黝黑、嗓門洪亮的中年大叔,姓王。他叼著半截煙卷,
瞇著眼打量我單薄的身板和眼底那份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倔強與焦灼?!把绢^,身份證看看?
” 他吐了個煙圈。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洗得發(fā)白的衣角。
5王老板的目光在我緊張到發(fā)白的臉上停頓了幾秒,
又掃過角落里沉默得像尊影子、眼神依舊茫然的阿離(他跟著我來,
只是因為我一離開視線他就顯得不安)。王老板最終只是深深吸了口煙,
把煙屁股摁滅在油膩的桌角上,大手一揮:“行吧!前面端盤子,后面洗碗!手腳麻利點!
先說好,按天算,一天一百,管兩頓!別給我捅婁子!”那聲“行吧”和“一百塊”,
像天籟之音。我?guī)缀跏歉屑ぬ榱愕攸c頭:“謝謝王叔!我一定好好干!”從此,
我的生活被切割成兩半。白天是“小蘇”:在狹小、人聲鼎沸、彌漫著油煙和汗味的前廳,
穿著不太合身的油膩工服,端著沉重的、熱氣騰騰的碗碟穿梭在粗聲大氣的食客間。
湯汁濺到手上是常事,燙得皮膚發(fā)紅也不敢吭聲。腳底板像踩在針氈上,酸脹麻木。
臉上要擠出熟練卻僵硬的笑容,應付著催促和偶爾的刁難。
夜晚是“洗碗工蘇念”:后廚的水槽永遠堆砌著油膩的、小山一樣的碗盤碟盞。
滾燙的洗碗水蒸騰著熱氣,混著洗潔精刺鼻的味道,熏得人頭暈眼花。
雙手長時間浸泡在堿水里,指腹發(fā)白、起皺,甚至裂開細小的口子,沾到油污就火辣辣地疼。
腰仿佛要斷掉,只能機械地重復著沖刷、擦拭的動作。昏黃的燈光下,水汽氤氳,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水流的嘩嘩聲和碗碟碰撞的叮當聲在耳邊單調(diào)回響。每天傍晚,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帶著一身油煙和洗潔精混合的復雜氣味回到出租屋時,
口袋里那幾張被汗水浸得微濕的鈔票,是我一天辛勞唯一的慰藉。一百塊。 沉甸甸的數(shù)字,
是我們活下去的基石。阿離這個樣子,讓他出去工作?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像一株剛從狂風暴雨里幸存下來的幼苗,脆弱、懵懂,對外界充滿了未知的恐懼和隔閡。
照顧他,成為我理所當然的重擔。我教他認出租屋里的東西,告訴他水電開關在哪里,
反復叮囑他不要輕易給陌生人開門。他學得很慢,眼神里時常帶著困惑,
但會努力地、笨拙地點頭,像個聽話的學生。然而,生活總會在絕望的縫隙里,
悄悄塞進一絲意想不到的甜。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我發(fā)現(xiàn)用一塊布勉強隔出的廚房里有了動靜。最初是小心翼翼的、帶著猶豫的磕碰聲。后來,
聲音變得頻繁起來。有一天,我累得像散了架一樣推開門,
一股奇異的、混合著焦糊和生油的味道撲面而來。阿離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小小的灶臺前,
手里還攥著一把鍋鏟,臉上蹭著幾道可疑的黑灰。鍋里,
一團辨不清原材料的、黑乎乎的東西正冒著微弱的青煙?!鞍㈦x?你……在干嘛?
” 我嚇了一跳,趕緊沖過去關火。他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一種做錯事的孩子般的慌亂,
眼神躲閃,笨拙地指著那團焦炭,聲音干巴巴的:“……餓。想……吃?!?又指了指我,
更小聲地補充,“……你……也餓。”那一刻,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酸脹脹的。他不是在搗亂,他是在嘗試,嘗試著照顧自己,甚至……照顧我。
我壓下喉嚨里的哽咽,沒有責備他浪費了寶貴的米和油,只是輕聲說:“阿離真棒,
知道餓了要自己做飯了。不過,火候很重要,下次我教你,好不好?”他用力地點點頭,
眼神亮了一下,隨即又因為鍋里的“成果”而黯淡下去,帶著濃濃的挫敗感。
笨拙的嘗試并未停止。我下班的時間越來越晚,但出租屋的燈總是亮著。好幾次推開門,
迎接我的不再是冰冷的黑暗和沉默,而是廚房里暖黃的燈光下,阿離專注(或者說,
是如臨大敵)的背影。他高大的身影縮在狹小的空間里,動作僵硬得像在拆解炸彈。切菜時,
刀仿佛有千斤重,每一刀落下都帶著不確定的遲疑,切出來的東西奇形怪狀;炒菜時,
油星濺起,他會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往后縮一下;調(diào)味更像是場豪賭,
鹽罐子在他手里像隨時會引爆。進步緩慢,但并非沒有。焦糊味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少了,
奇形怪狀的蔬菜漸漸有了點“塊”的樣子。終于,在某個深夜,
我?guī)е簧砥v和寒氣推開家門時,一股……嗯,算不上香,
但至少沒有焦糊味的熱氣撲面而來。阿離局促地站在桌邊,面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面條有些坨了,臥著一個形狀不太規(guī)則的荷包蛋,蛋白邊緣帶著點焦黃,蛋黃倔強地流著心。
湯的顏色有些渾濁,
上面飄著幾片蔫了的青菜葉子和幾?!赡苁鞘[花也可能是別的什么綠色碎末。
他緊張地看著我,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眼神里混合著期待、不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
像個等待老師批改作業(yè)的學生。餐桌上那盞昏暗的燈泡,將他笨拙的身影拉得很長。
我愣住了。疲憊像潮水般退去,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包裹了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這碗賣相堪憂的面,是阿離在混沌的世界里,用他僅有的、笨拙的方式,
努力為我點起的一盞微弱的燈。我坐下來,拿起筷子。面條煮得有點過,
軟塌塌的;湯的味道很淡,帶著點生油味,鹽放得也不均勻,
一口咸一口淡;荷包蛋的焦邊帶著苦味……客觀地說,這碗面實在稱不上美味,
甚至有些難以下咽。但我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著,吃得格外認真,格外用力。
滾燙的面湯氤氳起的熱氣,模糊了我的視線。喉嚨里堵得厲害,不是因為難吃,
而是因為這碗凝聚了他所有努力和心意的、帶著生澀和焦糊味道的宵夜,是這冰冷世界里,
獨屬于我蘇念的、不可多得的溫暖?!昂贸詥幔俊?他緊張地問,
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我抬起頭,努力把眼眶里的濕意憋回去,
對他綻開一個大大的、無比真誠的笑容:“好吃!阿離做的,最好吃了!”昏黃的燈光下,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一個極其生澀、笨拙,卻無比真實的笑容,像初春艱難破土的嫩芽,
在他那張總是帶著茫然和傷痕的臉上,緩緩地、清晰地綻放開來。那一刻,
仿佛連出租屋角落里沉積的霉味,都變得柔和起來。日子像上了發(fā)條的鐘,
在打工的疲憊和出租屋那點微弱的暖意間機械地擺動。阿離,
那個被我拖出雨夜、賦予名字、一片空白的男人,早已不再是需要我單方面照料的“負擔”。
他笨拙卻執(zhí)拗地融入我的生活,像一顆種子在貧瘠的土壤里,硬生生扎下了根,
長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遮風擋雨的樹。我將他視作家人。這個認知根深蒂固,理所當然。
在冰冷的世界里,我們是被迫捆在一起的浮木,是彼此唯一的錨點。然而,不知從何時起,
這份相依為命的親情,悄然發(fā)酵、變質(zhì),釀成了更為濃烈也更為危險的東西。
是那些深夜歸家時,他默默守在門邊,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燈光下投下的、讓人心安的影子嗎?
是他在廚房里與鍋碗瓢盆“搏斗”后,端出那碗依舊賣相慘淡、味道古怪,
卻永遠熱氣騰騰的宵夜時,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期待嗎?還是那次我發(fā)燒,渾身冷得打顫,
他無措地在床邊站了很久,最后笨拙地、像抱一個易碎的瓷器一樣,
用他寬闊卻僵硬的懷抱環(huán)住我,用干燥溫熱的掌心覆上我滾燙的額頭,
聲喚著:“念念……不冷……念念……不怕……” 那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原始的安撫力量,
像奶奶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拂過心尖,卻又分明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悸動?
記得那次我跟別人起了沖突,對方蠻橫無理,我被氣哭了,阿離沖出來緊緊抱住我,
笨拙的開口道:“念念,不怕,阿離,在”是的,他會抱著我,像奶奶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
用體溫驅(qū)散我的寒冷和恐懼。他叫我“念念”,兩個字從他干澀的唇齒間吐出,
帶著一種奇異的親昵和歸屬感,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我沉溺。我知道,這不對。
這早已超越了親情。他像一個巨大的謎團,一個失憶的空白體,
我甚至不確定他是否真正理解“感情”為何物。
產(chǎn)生的這種依戀、這種渴望、這種看到他笨拙笑容時胸腔里炸開的甜蜜與酸澀……是危險的,
是不該存在的??墒?,我沉淪了。像一個在沙漠中跋涉太久的人,終于找到了一汪甘泉,
哪怕明知這泉水或許有毒,也心甘情愿俯身痛飲,直至窒息。他的存在本身,
他給予的那一點點笨拙的溫暖和依賴,就是我貧瘠生命里唯一的光源。我貪婪地汲取著,
放任自己沉溺在這份畸形卻真實的溫暖里,
假裝看不見那層溫情脈脈面紗下潛藏的巨大空洞和不確定性。我緊緊抓住他,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用這份不該滋生的情感,填補著父母拋棄留下的、深不見底的黑洞。
每一次他無意識地靠近,每一次他喚我“念念”,都像一把溫柔的鈍刀,
在我心口刻下更深的印記,明知沉淪,甘之如飴。6命運的轉(zhuǎn)折,
往往發(fā)生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刻。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我像往常一樣,
輕手輕腳地起床,準備去餐館開始一天的忙碌。離開前,
我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阿離還在熟睡,眉頭舒展,呼吸均勻。
我甚至替他掖了掖被角,
心里盤算著晚上收工給他帶點巷口那家他嘗過一次就皺眉、但似乎又有點惦記的糖炒栗子。
然而,當我傍晚拖著比往日更加沉重的身體,帶著一小包溫熱的栗子推開出租屋的門時,
迎接我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鞍㈦x?” 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沒有回應。“阿離?我回來了!” 我提高了聲音,
心開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依舊只有沉默。屋里的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除了……阿離不見了。他的外套還掛在門后,他常坐的小板凳擺在桌邊,
甚至廚房水槽里還泡著他早上用過的碗……唯獨他這個人,消失了。像一縷青煙,無聲無息,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我發(fā)瘋般地沖出去,
在狹窄骯臟的巷子里奔跑、呼喊,聲音嘶啞,驚起了墻頭打盹的野貓。
茫然看著車流發(fā)呆的小公園、王叔餐館的后門、甚至我們相遇的那條漆黑巷口……回應我的,
只有路人冷漠或好奇的目光,以及越來越深的絕望。我沖進最近的派出所,
語無倫次地向警察描述他的樣子:很高,很瘦,眼神很空,腰側(cè)有舊傷疤……最后,
當警察例行公事地問:“他叫什么名字?身份證號碼?” 時,我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渾身僵硬,嘴唇哆嗦著,
我親手賦予他的名字:“蘇……蘇離憂……他叫蘇離憂……” 聲音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蘇離憂。這個名字,是我給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認識“蘇離憂”。這個名字,
此刻成了最可悲的笑話,也成了我尋找他最大的障礙。無力感像無數(shù)冰冷的藤蔓,
瞬間纏緊了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缶怯洠?/p>
留下一個虛無縹緲的名字和模糊的體貌特征,我知道,希望渺茫得像大海撈針。
生活還要繼續(xù)。餐館的工作不能丟,房租還要交。我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
麻木地在“小蘇”和“洗碗工蘇念”的角色間切換。白天強顏歡笑,夜晚在冰冷的出租屋里,
對著空蕩蕩的另一半床鋪,淚水無聲地浸透枕頭。無數(shù)次,站在那油膩的水槽前,
看著嘩嘩流走的臟水,一個念頭瘋狂地叫囂:就這樣沉下去吧,太累了,
不想活了……這冰冷的世界,還有什么值得留戀?可是,就在意識即將滑向深淵的邊緣,
奶奶那張布滿皺紋、慈祥又帶著臨終不舍的臉,總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她枯槁的手緊緊攥著那五百塊錢塞進我口袋時的溫度,仿佛還殘留著。
“念念……要……活下去……好好活……” 那氣若游絲卻字字千鈞的囑托,
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光,刺破了濃重的黑暗。我不能死。至少,
不能因為一個拋棄我的人去死。我不能讓奶奶失望。即使心被掏空了,
即使活著只剩下機械的重復和蝕骨的疼痛,我也得……活下去。為了奶奶塞給我的那五百塊,
為了那個曾經(jīng)在雨夜掙扎著把阿離拖出來的自己。時間像生了銹的鈍刀,
緩慢而麻木地切割著。我強迫自己不去想,用繁重的體力勞動麻痹神經(jīng)。直到那一天。
餐館油膩膩的墻壁上,那臺積滿油垢的老舊電視,永遠在嘈雜地播放著各種節(jié)目。午市剛過,
人聲稍歇,我正在收拾殘羹冷炙,電視里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突然拔高,
插播了一條新聞快訊:“……本臺最新消息,
備受關注的顧氏集團太子爺顧遠洲失蹤案取得重大進展!據(jù)悉,
失蹤長達數(shù)月的顧遠洲先生已于昨日安全返回顧家大宅!顧氏集團發(fā)言人表示,
顧遠洲先生目前身體狀況穩(wěn)定,但具體失蹤原因及經(jīng)歷尚不便透露……”新聞畫面切換。
鏡頭里,是一座宏偉得如同城堡的宅邸大門緩緩打開。
一個穿著剪裁精良、質(zhì)地考究的白色休閑裝的男人,
在幾位西裝革履、神情恭敬的人的簇擁下,步履沉穩(wěn)地走出來。他身姿挺拔,
面容英俊得近乎銳利,眼神深邃,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疏離和冷漠,與記者鏡頭短暫交匯時,
那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堆無關緊要的石頭。
嗡——我手里的臟盤子“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油膩的湯汁濺了一褲腿,
碎裂的瓷片四散飛濺。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
我的眼睛死死定在屏幕上那張放大的、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臉上。那眉眼,
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頜的線條……每一個細節(jié),都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
在我指尖下被溫柔或不安地描摹過。是他!百分之一萬,就是他!
那個在雨夜里奄奄一息被我拖出來的男人,那個笨拙地學做飯的阿離,
那個會抱著我叫“念念”的阿離!顧遠洲……原來,他叫顧遠洲。顧氏集團的……太子爺。
一股濃烈的、無法形容的苦澀猛地沖上喉嚨,嗆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留下空蕩蕩的劇痛和冰涼的麻木。
我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電視里那個光芒萬丈、遙不可及的身影,
看著那張屬于“阿離”的臉,此刻卻覆蓋著“顧遠洲”冰冷疏離的面具。原來,
我撿到的不是一塊蒙塵的石頭,而是一顆墜落凡塵的星辰?,F(xiàn)在,星辰歸位了,
回到了他璀璨的銀河。而我這個在泥濘里掙扎的螻蟻,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出租屋,
那碗難以下咽的宵夜,
些相依為命的體溫和呼喚……都成了他輝煌人生里一段不堪回首、需要被徹底抹去的污跡吧?
“蘇念!發(fā)什么愣!盤子不要錢??!” 王叔的吼聲像炸雷一樣在耳邊響起,
把我從冰冷的窒息感中驚醒。7我猛地回神,看著一地狼藉,看著褲腿上刺眼的油污,
看著電視里已經(jīng)切換掉的畫面。那苦澀在口腔里蔓延開,
最終化作一個極其輕微、只有我自己能感覺到的、自嘲般的苦笑?!皩Σ黄穑跏?,手滑了。
”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點刻意的輕松。我蹲下身,
默不作聲地開始收拾地上的碎片。鋒利的瓷片割破了手指,滲出血珠,我也渾然不覺。
顧遠洲。阿離。兩個名字,兩個世界。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我低著頭,
用抹布用力擦拭著油膩的地面,仿佛要把剛才屏幕上那個身影、那個名字,
連同心里最后一點不切實際的妄念,一起狠狠擦掉。也好。這樣也好。
他回到了屬于他的地方,錦衣玉食,前呼后擁。我繼續(xù)在我的泥潭里掙扎,為一日三餐奔波。
我們本就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那段雨夜的意外糾纏,不過是一場荒誕的錯位。如今,
一切歸位。我以為,我這樣掙扎在塵埃里的人,這輩子,
是絕不可能再與云端之上的“顧遠洲”有任何交集了。那段被塵封的、屬于“阿離”的記憶,
就讓它永遠埋葬在那個雨夜和那間破舊的出租屋里吧。
生活似乎終于要回歸它既定的、灰暗的軌道??擅\,偏偏還是出了意外。
日子像生了銹的齒輪,在麻木和微薄的收入間嘎吱轉(zhuǎn)動。
那臺從廢品站淘換來的老古董“三八大杠”,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
成了我風雨無阻的通勤工具。那天清晨,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塊臟兮兮的抹布。
我正費力地蹬著這輛除了“結(jié)實”一無是處的老伙計,穿過一條相對僻靜的輔路,
腦子里盤算著今天的開銷和晚上要洗的碗碟山。砰!一聲沉悶又刺耳的巨響從身后猛地炸開!
巨大的沖擊力瞬間從車尾傳來,像被一頭蠻牛狠狠頂了一下!我連人帶車完全失控,
整個人被巨大的慣性狠狠甩了出去!“啊——!” 短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
身體在空中短暫地失去控制,隨即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劇痛,手掌在地上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那輛可憐的三八大杠扭曲著倒在幾米開外,后輪還在徒勞地空轉(zhuǎn)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哀鳴。
劇痛和眩暈讓我眼前發(fā)黑,耳朵嗡嗡作響。我掙扎著想爬起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
就在這時,一輛線條流暢、漆黑锃亮、如同蟄伏巨獸般的頂級豪車,
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我前方不遠處。流暢的車身沒有一絲多余的劃痕,
與我那輛破車和此刻狼狽趴在地上的我,形成了最殘酷的諷刺對比。
駕駛座的車門無聲地向上旋開。
一只擦得一塵不染、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黑色手工皮鞋踏了出來,穩(wěn)穩(wěn)踩在潮濕的路面上。
接著,是筆挺熨帖、沒有一絲褶皺的昂貴西褲包裹著的長腿。當那個身影完全站定,
逆著灰蒙蒙的天光,居高臨下地望過來時——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幾乎蓋過了耳鳴。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血里、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被我指尖溫柔描摹、曾在昏黃燈光下對我露出笨拙笑容的臉……此刻,
就在眼前!顧遠洲!是他!電視里那個光芒萬丈、遙不可及的顧氏太子爺!但……不!
這絕對不是我的阿離!我的阿離,眼神是空茫的、懵懂的,像迷路的小鹿,
帶著小心翼翼的依賴和笨拙的暖意。而此刻這雙俯視著我的眼睛,卻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
幽深、冷漠、銳利,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厭煩。
那目光掃過我沾滿泥污的廉價外套、蹭破的手掌、倒在地上的破舊自行車,
就像在看一堆礙眼的垃圾,或者某種令人不快的污穢。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
沒有絲毫波動,只有居高臨下的冰冷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疏離。
心底傳來一陣尖銳到無法形容的刺痛,比摔在地上的任何一處傷口都更疼百倍千倍!
我的阿離,那個會抱著我叫我“念念”的阿離,
那個在廚房里為我笨拙煮面的阿離……他絕對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絕對不會!
“呵……” 一聲低沉、帶著玩味和毫不掩飾輕蔑的嗤笑響起,打破了死寂。
顧遠洲微微歪了下頭,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刺骨的嘲諷。